。

    “喬，我知道你家里環(huán)境很好，但是，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他摸出了支票本子。

    我看著支票本子，又看他，我笑問：“想買我？”

    “喬，你知道我沒有那個(gè)意思，不要說笑?！?/br>
    “我自己有錢?！蔽倚?，“你還沒我闊呢?！?/br>
    “我知道，但是——”

    “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好不好？”我問。

    “我是你的教授。”

    “你是我的愛人。”

    “你很頑皮，再也不尊重我了?！?/br>
    “我十分尊重你?！蔽艺f，“就是十分尊重你，所以才勸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br>
    “你要什么？要送你什么？”他問，“說給我聽?！?/br>
    我看著他，沒有說出來，我不想說出來逼他，然后他也明白了，他也不出聲。

    “我知道?！彼c(diǎn)點(diǎn)頭。

    “謝謝你。”我抱緊他。

    “喬，讓我照顧你的生活——”他說。

    “精神上照顧我，不要掏支票本子出來，請你不要?！?/br>
    他只好緩緩把支票簿藏回去。我很高興。我坐在他身邊，陪了他一整個(gè)晚上。后來他還是把支票存到我戶口去了，這是后來的事，他始終覺得對我不起，要想法子賠償。

    我們在一起是快樂的，我當(dāng)他像偶像。我喜歡看他做工作，他全神貫注，高卷衣袖，把大張的圖表一張一張地拿出來改，那種樣子的美麗，是難以形容的。

    男人融在工作里的時(shí)候是美麗的。

    我向往他的神采。

    其實(shí)我們也沒有去什么地方，大多數(shù)呆在屋子里，我變得很輕快，與他說笑著，伺候他飲食。

    他說：“喬，從一大堆公式、數(shù)目字間抬起頭來，看到你的笑臉，是人生一大享受?！?/br>
    聽他這樣的贊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愛我，這是事實(shí)，只是人年紀(jì)大了，總還有其他的事在心里，不得自由。

    我把頭發(fā)梳成辮子，他有時(shí)候會拉拉我的發(fā)梢。我存心要把這七天過得快樂，以便他有一個(gè)好的回憶，我也有一個(gè)好的回憶。

    在廚房里我問他：“你要哪一種咖啡？咖啡粉還是新鮮咖啡？”

    他笑，“我女兒——”說不下去了。

    啊他終于對我說起了他女兒。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么樣？”

    他也只好繼續(xù)，“她小時(shí)候說咖啡有兩種，一種會響，一種不會響?！?/br>
    “多么聰明。”我說，十分言不由衷。

    這些父母，子女什么都是香的，白癡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講，對毫不相干的人就說自己的于女，無聊之至，雖說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還帶著這種陋習(xí)，似乎不可原諒。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終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脫。我不會求他離婚，他應(yīng)該知道怎么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棄他家庭的，我跪下來也沒用。

    我大概很久沒有說話，以致他問：“喬？喬？”

    我抬起頭，依然是一臉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記得：喬有一個(gè)好的笑容。

    我們到花園去，走很久很久。天氣還極冷，在早晨，雪沒有溶，我們一直走，草還是綠的，上面結(jié)著冰，草都凝在冰里，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斷了，我穿著家里帶來的皮大衣，戴著帽子手套，脖子上繞著又長又厚的圍巾，整個(gè)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氣噴出來是白的。

    “比爾，”我說，“假如天氣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個(gè)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淚會不會在臉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彼φf。

    “假如可能的話，多么浪漫！”我嘆道。

    “你真不實(shí)際，”他說，“沒有科學(xué)根據(jù)的，人體表面不斷散熱，眼淚怎么結(jié)冰？”

    “你們科學(xué)家！”我說。

    “你是一個(gè)孩子?！彼f。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里，他握著我的手，我隔著厚厚的手套，還可以感覺得他手的溫暖，那種感覺是極性感的。

    我仰頭吻他的耳根，然后我們躲在樹下?lián)砦?，樹葉掉得光光的，椏槎卻交疊又交疊。只要有他在身旁，什么都是好看的?；野档奶炜找灿幸环N瀟灑。

    這大概會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當(dāng)他初戀再戀的時(shí)候，年輕的他與年輕的情人必然也做過這樣的事。

    我看得出他很高興。他說：“喬，我不應(yīng)該太貪心，時(shí)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yàn)槟?，我又享受了青春?！?/br>
    事實(shí)上他一點(diǎn)也不老，我與他上街，沒有人會說他是我的父親。

    我們出去吃晚飯，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沒跟上去，站在一旁裝著看櫥窗，免得他尷尬與麻煩。

    誰知他畢竟是個(gè)男人，真的男人，他回頭叫我，“喬，我要你見見某先生。”他正式把我介紹給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愛他，我愛他因?yàn)樗總€(gè)動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點(diǎn)也沒有覺得他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結(jié)了婚，但是他結(jié)婚時(shí)我剛剛生出來，難道我怪他不成？他愛他的家庭，因?yàn)樗悄腥?，他愛我，也因?yàn)樗且粋€(gè)男人。啊，將來無論怎樣，我總是沒有懊惱的。

    如果我得到他，這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過了，他收拾東西要走了，我?guī)退帐啊Ｋ谖疫@里做了不少的筆記。

    那是一個(gè)黃昏，他在我處吃飯，我還是很愉快。這一星期的快樂是撿回來的，我不可以太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給他，我說：“這是會響的咖啡。”

    他只好笑一笑。

    我改口問：“學(xué)校課程改了沒有？抑或還是那一套？這些年了，科學(xué)總該有進(jìn)步才是?！?/br>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學(xué)生抗議說真正專修物理科生物科還沒有這么難呢?！?/br>
    “可不是？你說得又快，考試一點(diǎn)暗示都沒有，鐵面無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好笑！現(xiàn)在干么還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問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專心，但是成績卻是好的?！?/br>
    “很專心了，只是你那科難，幸虧我有點(diǎn)興趣。”

    “喬，你真應(yīng)該繼續(xù)讀書的?！彼f。

    我伸一個(gè)懶腰，“不讀了，我又不是聰明學(xué)生，讀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點(diǎn)瀟灑都沒有，是拼命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