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又進(jìn)了屋。果然見得二姨娘滿面通紅，死死地緊咬著下唇，叉著腰站在地上。

    ——炕上卻是一片狼藉，炕桌歪了，一桌的菜全都打在炕褥上，想來剛才的那一聲悶響就是由此而來。只有炕角那五彩聯(lián)福的大迎枕，被二姨娘攥在手里，卻是已經(jīng)有半個角都被扯破了，枕內(nèi)棉花散落一地。隨著大椿進(jìn)門時帶起的那一陣風(fēng)，在空氣中翻翻滾滾，起伏不定。

    2、長大

    抱廈內(nèi)凄風(fēng)苦雨，可就一墻之隔，四合院堂屋內(nèi)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畢竟是堂屋，首先屋頂就挑得高，西北天高地闊，卻又和京城不同，沒有條條框框，屋頂棚總是挑得特別高，幾乎屋屋都能挑出個閣樓來。也因此，雖然門窗都關(guān)得嚴(yán)實，屋角還點了個香爐，但屋內(nèi)卻一點都不憋悶，反而透著絲絲縷縷的薄荷清香。就連鐵灰色的陽光透過雙層玻璃窗，都要被層層折射，折得更亮了幾分。嬤嬤奶奶進(jìn)得屋來，游目四顧，先就贊了一聲好。

    這是里外五進(jìn)的屋子，堂屋照例不大，不過列了條案掛了對聯(lián)，有個官宦人家的樣子。一并屋角兩個紫檀木立架上高高架著西洋五彩玻璃大花瓶裝點門面，卻是又簡潔又富貴。識貨的人只是一進(jìn)這堂屋，就能明白屋子的女主人，胸中自然有一段丘壑。——嬤嬤奶奶就高聲笑道，“太太還是和以往一樣，這么會布置?！?/br>
    三姑娘一邊笑，一邊把嬤嬤奶奶讓進(jìn)了西次間上了炕脫了鞋，待得老人家盤腿坐好，才一頭扎進(jìn)嬤嬤奶奶懷里，趴在她肩膀上，湊在老人家耳邊說，“是我和jiejie幫著娘布置的，嘻，您說布置得好看不好看吶？”

    “好，好，好?！眿邒吣棠绦α?，“妞妞兒大了，懂事了，能幫著娘，幫著jiejie了。”

    她又握著嘴咳嗽起來，瞇起眼掠過了屋內(nèi)的陳設(shè)：成套的鐵力木家具，炕上的紫檀小屏風(fēng)。六州、六丑兩個小丫鬟身上半新不舊的緞襖，三姑娘身上的錦衣……

    看來，二房在京城的日子過得不錯，并沒有受到昭明十八年那場風(fēng)波的影響。

    至少，這影響縱有，也并不太大。

    嬤嬤奶奶就笑著問三姑娘，“妞妞兒，怎么身上這么素凈？就是那時候奶奶給你整理小包袱的時候，不是還收拾了幾個金的長命鎖，金項圈進(jìn)去？”

    三姑娘和家里別人又不一樣，她三四歲被送回老家，在老太太身邊養(yǎng)大。到了七歲才進(jìn)京與父母團(tuán)圓，這三歲到七歲的四年間，一直是嬤嬤奶奶帶她起居。小孩子剛懂事的那幾年接觸到的長輩，即使經(jīng)年不見也決不會生疏，聽見嬤嬤奶奶這樣問，她又一頭滾到了嬤嬤奶奶懷里，嘻嘻笑了起來，且笑且說，“嬤嬤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戴那些沉東西了。回來前娘給我們?nèi)忝靡蝗舜蛄艘粋€金項圈，沉甸甸的，我和jiejie都不愛戴?？蓱z小櫻分明愛不釋手，也只好推說太沉了，平時都收起來?！?/br>
    她又猴著身子，扳住嬤嬤奶奶的肩膀問，“您的肩膀好些了嗎？是不是還老犯疼？我給您捶捶？——回了家，一開始忙忙亂亂的，娘也顧不上管我，前兒要去主屋了，jiejie就戴起項圈來，小櫻也戴起來，娘說‘小桐你的項圈呢？’我就說，‘好好地收著呢，那么沉，沒事戴它做什么！’”

    嬤嬤奶奶聽著這稚氣的復(fù)述，想到當(dāng)時的情景，不由得就哈哈大笑，“倔妞妞，還是這么壞！”

    三姑娘得意地笑了，她跪坐起來，從小抽屜里翻出了玉做的美人拳，輕輕地敲打著嬤嬤奶奶的肩頸，又續(xù)道，“娘說‘讓你戴你就戴’，我就偏不，大家鬧了一會，榆哥急得一臉通紅，跺著腳說‘三、三妹！聽、聽、聽話！別、別、別老氣娘！’我倒是被逗笑了，我說‘我知道，這項圈做得了，就是為了現(xiàn)在戴的！娘你別著急，我這就戴……’大家都笑了，娘一開始還虎著臉，可她背過身子，我瞧見她也偷偷地笑了笑。我就戴上和他們一起去主屋了，祖母瞧見還說，‘小桐去一次京城，也肯戴首飾了?！菚r候您都不在，我還找您來著呢，聽說您病了，妞妞兒心里可著急。字都沒有練好，您瞧，這半天才寫了一張?！?/br>
    她一邊說，一邊嘆了一口氣，“唉，一會兒娘回來，又要挨說了?！?/br>
    二房主母王氏出身名門望族福建王家，家里從小規(guī)矩就大，也養(yǎng)出了她說一不二的剛強性子，偏偏妞妞兒性子又跳脫得很，這幾年來只怕沒有少受母親的約束與數(shù)落。嬤嬤奶奶頓時一心柔軟，全都傾注在妞妞兒身上，想要說些什么寬慰三姑娘，張開口卻又閉上了嘴——這當(dāng)娘的管教女兒，天經(jīng)地義。再說，妞妞兒這個性子，有人管著還敢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下姨娘的臉，二太太要是再溫和一點兒，她簡直就能把屋頂給掀了！

    “前兒我自個兒家里也有事?！彼吞羝鹆肆硪粋€話頭，“你嬤嬤大爺續(xù)弦，也走不開——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沒好意思聲張，對外我就都說我病了。這不是一騰出空來，就過來看小妞妞了？小妞妞真是大了，說話做事，都有大人的樣子了……四少爺這幾年不見，也成大小伙子了吧？”

    “榆哥還是老樣子。”三姑娘神色一暗，“長高了，也壯實了，別的……都和從前一樣?！?/br>
    到底年紀(jì)還小，七情上面，說到二房長子楊善榆，三姑娘的語氣、神態(tài)，都帶出了一點黯然。

    嬤嬤奶奶也不禁跟著三姑娘嘆了口氣，這才收拾心情，笑瞇瞇地問，“大姑娘、六姑娘、六少爺、七少爺都好？除了大姑娘幾年前省親見過一次，余下的幾位姑娘少爺，竟是都沒有見過！”

    二房常年宦游在外，何止是幾個子女，甚至有些下人們也都是第一次回到岐山縣楊家村來。她點到的這三個少爺小姐，又都是庶出，王氏幾次回家都沒有帶上他們，沒有見過面，自然是毫不稀奇。

    三姑娘就振作起精神來，嘰嘰喳喳地扳著手指，向嬤嬤奶奶念叨了起來。“榆哥、楠哥、梧哥都上學(xué)去了，前兒見過祖母，昨兒就去學(xué)里見先生了。娘說趕在臘月前見過先生，跟大家都熟慣了。新年開學(xué)自然而然就讀起書來，不至于又要分心去結(jié)交朋友，誤了讀書。榴姐今兒跟著娘去給祖母請安說話，小櫻呢頭一次回來，吃不慣咱們村里的水，腹瀉呢。現(xiàn)在屋里躺著，就不讓她起來了，改天她好了，再帶她找您玩去！”

    嬤嬤奶奶就又沖抱廈的方向歪了歪嘴，“屋里那個，是你們家大姨娘呀，還是二姨娘？”

    二房兒女雖多，通房姨娘卻少，二老爺今年四十三四歲的人了，身邊也就是兩個有名分的姨娘，通房是一個都沒有。就是這樣，老太太從前還當(dāng)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