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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簡捷的一句話需要那么多的籌備,動員那么復雜的身體機構(gòu)。時間都給他的話膠著,只好拖泥帶水地慢走。韓學愈容顏灰暗,在陰天可以與周圍的天色和融無間,隱身不見,是頭等保護色。他有一樣顯著的東西,喉嚨里有一個大核。他講話時,這喉核忽升忽降,鴻漸看得自己的喉嚨都發(fā)癢。他不說話咽唾沫時,這核稍隱復現(xiàn),令鴻漸聯(lián)想起青蛙吞蒼蠅的景象。鴻漸看他說話少而費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結(jié)瓶塞頭似的拔出來,好讓下面的話松動。韓學愈約鴻漸上他家去吃晚飯,鴻漸謝過他,韓學愈又危坐不說話了,鴻漸只好找話敷衍,便問:“聽說嫂夫人是在美國娶的?”韓學愈點頭,伸頸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話從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過美國沒有?”“沒有去過——”索性試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經(jīng)跟一個Dr.Mahoney通信?!笔遣皇亲约荷窠?jīng)過敏呢?韓學愈似乎臉色微紅,像陰天忽透太陽?!斑@個人是個騙子?!表n學愈的聲調(diào)并不激動,說話也不增多。“我知道。什么克萊登大學!我險的上了他的當?!兵櫇u一面想,這人肯說那愛爾蘭人是“騙子”,一定知道瞞不了自己了。“你沒有上他的當罷!克萊登是好學校,他是這學校里開除的小職員,借著幌子向外國不知道的人騙錢,你真沒有上當?唔,那最好?!薄罢嬗锌巳R登這學校么?我以為全是那愛爾蘭人搗的鬼?!兵櫇u詫異得站起來?!昂苷J真嚴格的學校,雖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學生不容易進?!薄拔衣犼懴壬f,你就是這學校畢業(yè)的?!薄笆堑?。”鴻漸滿腹疑團,真想問個詳細??墒浅醮我娒妫缓靡馑甲肪?,倒像自己不相信他,并且這人說話經(jīng)濟,問不出什么來。最好有機會看看他的文憑,就知道他的克萊登是一是二了。韓學愈回家路上,腿有點軟,想陸子瀟的報告準得很,這姓方的跟愛爾蘭人有過交涉,幸虧他沒去過美國,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沒買文憑,也許他在撒謊。方鴻漸吃韓家的晚飯,甚為滿意。韓學愈雖然不說話,款客的動作極周到;韓太太雖然相貌丑,紅頭發(fā),滿臉雀斑,像面餅上蒼蠅下的糞,而舉止活潑得通了電似的。鴻漸然發(fā)現(xiàn)西洋人丑跟中國人不同:中國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jié)果,潦草塞責的丑;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xiàn),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丑得有計劃,有作用。韓太太口口聲聲愛中國,可是又說在中國起居服食,沒有在紐約方便。鴻漸終覺得她口音不夠地道,自己沒到過美國,要趙辛楣在此就聽得出了,也許是移民到紐約去的。他到學校以后,從沒有人對他這樣殷勤過,幾天來的氣悶漸漸消散。他想韓學愈的文憑假不假,管它干么,反正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墒牵幸患?,韓太太講紐約的時候,韓學愈對她做個眼色,這眼色沒有逃過自己的眼,當時就有一個印象,仿佛偷聽到人家背后講自己的話。這也許是自己多心,別去想它。鴻漸興高采烈,沒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趙,我回來了。今天對不住你,讓你一個人吃飯?!毙灵挂驗轫n學愈沒請自己,獨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飯,這吃到的飯在胃里作酸,這沒吃到的飯在心里作酸,說:“國際貴賓回來了!飯吃得好呀?是中國菜還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他家里老媽子做的中菜。韓太太真丑!這樣的老婆在中國也娶的到,何必去外國去覓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沒有在——”“哼,謝謝——今天還有誰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韓學愈上自校長,下到同事誰都不理,就敷衍你一個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么親戚?”辛楣欣賞自己的幽默,笑個不了。鴻漸給辛楣那么一說,心里得意,假裝不服氣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們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結(jié)交?辛楣,講正經(jīng)話,今天有你,韓太太的國籍問題可以解決了。你是老美國,聽她說話盤問她幾句,就水落石出?!毙灵闺m然覺得這句話中聽,這不愿意立刻放棄他的不快:“你這人真沒良心。吃了人家的飯,還要管閑事,探聽人家陰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么美國人俄國人。難道是了美國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養(yǎng)孩子的效率會與眾不同?”鴻漸笑道:“我是對韓學愈的學籍的有興趣,我總有一個感覺,假使他太太的國籍是假的,那么他的學籍也有問題?!薄拔覄衲闶↑c事罷。你瞧,謊是撒不得的。自己搗了鬼從此對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會事是開的頑笑,可是開頑笑開出來多少麻煩。像我們這樣規(guī)規(guī)矩矩,就不會疑神疑鬼。”鴻漸惱道:“說得好漂亮!為什么當初我告訴了你韓學愈薪水比你高一級,你要氣得摜紗帽不干呢?”辛楣道:“我并沒有那樣氣量小——,這全是你不好,聽了許多閑話來告訴我,否則我耳根清凈,好好的不會跟人計較?!毙灵剐聦W會一種姿態(tài),聽話時躺在椅子里,閉了眼睛,只有嘴邊煙斗里的煙篆表示他并未睡著。鴻漸看了早不痛快,更經(jīng)不起這幾句話:“好,好!我以后再跟你講話,我不是人?!毙灵骨气櫇u真動了氣,忙張眼道:“說著頑兒的。別氣得生胃病,抽枝煙。以后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飯也不能夠了。你沒有看見通知?是的,你不會有的。大后天開校務會議,討論施行導師制問題,聽說導師要跟學生同吃飯的?!兵櫇u悶悶回房,難得一團高興,找朋友掃盡了興。天生人是教他們孤獨的,一個個該各歸各,老死不相往來。身體里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泄,是個人的事,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jié),不是你刺痛我的rou,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鴻漸真想把這些感慨跟一個能了解自己的人談談,孫小姐好像比趙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聽自己的話很有興味——不過,剛才說人跟人該免接觸,怎么又找女人呢?也許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鴻漸想不出像什么,翻開筆記來準備明天的功課。鴻漸教的功課到現(xiàn)在還有三個鐘點,同事們談起,無人不當面羨慕他的閑適,倒好像高松年有點私心,特別優(yōu)待他。鴻漸對論理學素乏研究,手邊又沒有參考,雖然努力準備,并不感覺興趣。這些學生來上他的課壓根兒為了學分。依照學校章程,文法學院學生應該在物理,化學,生物,論理四門之中,選修一門。大半人一窩蜂似的選修了論理。這門功課最容易——“全是廢話”——不但不必做實驗,天冷的時候,還可以袖手不寫筆記。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選它;也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