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塌
大城市里的菜市場總是缺少一些感覺,整齊的市場整齊的臺面,整齊地擺滿摞得整整齊齊的干干凈凈的蔬菜,就連裝菜得袋子也變得統(tǒng)一而單調(diào)。 戚琳回想起從前自己生活的小城市里的菜市街,大家都是就地擺開一張破爛的被子,上面堆滿泥濘的蘿卜,帶著枯葉的蔬菜,還有結著傷疤的南瓜或是茄子;買菜的農(nóng)民們坐在暴曬的陽光下,像是要和那些菜一起扎根進土里;戚琳一直忘不了那樣的場景,她忽然想要畫一幅這樣的畫,掏出本子隨手記錄起來。 戚誠走在前面,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戚琳已經(jīng)停住了腳步,留在原地。 “走吧?!笨吹剿凉M意地端詳起來自己本子上看不出模樣的線稿,戚誠才叫醒她。 “哥——”戚琳走在他身后問道:“現(xiàn)在國內(nèi)菠菜要多少錢一斤?” “我也不太清楚,應該挺便宜吧……你在美國能買到嗎,吃得好不好?” “就那樣吧,我自己有種菜的。”戚琳忽然想起自己那無人照看的菜地,不知道它們怎么樣了,不知道它們過得好不好。 “嗯?!?/br> “哥……” “怎么了?”戚誠停下腳步。 戚琳欲言又止,最終說道:“我以為我們可以一直這樣的——我記得從前我們一起逛菜市場呢,那時候我就覺得和你一起逛菜市場很開心,我以為我們可以很多年后也能一起,每天做那種普通的事情……好多好多年了啊……” 戚琳說著說著就不說了,回憶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也是戚誠的。 戚誠拉著她的衣角,把她帶到陰涼處,一起躲避熾熱的太陽,思考了一會兒說:“我們現(xiàn)在就是在一起逛菜市場,你想吃什么就買吧……” “那個時候我們簡直什么都吃不起……”戚琳還是沒有從回憶里走出來,十幾年前的夏天那么疲憊又窘迫,讓她無時無刻不在沉淪。 戚誠是想說她現(xiàn)在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的,但是他沒有開口,沒有說話,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應該說,他的燒似乎還是沒有退,悶熱的天氣讓他喘不過氣來。 戚琳向前走了幾步,輕輕攬住他的胳膊,戚誠沒有拒絕,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像一對兄妹一樣親近過了。 戚誠終于不再是套著那些硬邦邦的西裝了,他今天好不容易穿了一次休閑裝,隔著薄薄的布料,戚琳覺得自己可以感受到他的脈搏和心跳,唯獨感受不到他的溫度。 “我一直都有想過,以后每一天都能和你這樣子來買喜歡吃的菜,我們一路走回去,做飯吃飯刷鍋,然后我在畫畫,你在彈琴……晚上我們一起去人民公園溜達,美國晚上出不了門,你現(xiàn)在住的這個城市里都沒有公園,沒有地方可以晚上去溜達……” “琳琳,你……”戚誠試圖阻止戚琳繼續(xù)下去,急欲抽出自己的手臂。 戚琳順勢握住他的手,輕輕拍了拍后放開。 “讓我說完,哥?!?/br> 他們走到一個攤位前,買了很多蔬菜,遠遠超過了中午四個人的飯量,也不忘記買一些rou食,似乎是要準備一場極為豐盛的大餐。 戚琳十分罕見地開心地咧嘴笑了笑,像是袋子里那顆飽滿又滾圓的南瓜。 “我其實一開始不打算回來的,不要怪我,我已經(jīng)不怪mama了……我也不配去怪她,我只是……不打算回來了?!?/br> 戚誠握緊了手里的袋子,跟著戚琳的腳步,麻木地往前走。 “可是我真的很想看看你……我也沒有見過嫂子,沒有見過雨含,我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對不起,哥,我不應該一回來就惹mama生氣,我住進你家——我知道你不愿意的,這些天我也讓嫂子生氣了,我不是在裝可憐……” “不是你的錯,琳琳,不是你的錯?!逼菡\當即安慰,安慰之后,隨即又是失語的沉默。 “已經(jīng)晚了,有些事情已經(jīng)改變不了了……哥哥,祝福我好不好,我知道你的想法,我懂得的……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懂mama的意思,她是想讓我找個能踏實過完這輩子的依靠的,我是個不孝順的破風箏,我沒法原諒自己……她的心意我都懂的……” 戚誠急欲開口反駁,戚琳拉緊了他的手,輕輕把頭枕在他的手臂上。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不是隨口答應的,我只是想好了,他人確實很不錯的,不用說什么愛不愛了,我這樣的女人,愛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我會幸福的,不要為難自己了好不好……祝福我,好不好?” 兩個人走到車前,打開后備箱門,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塞滿整個空間。 戚琳打開駕駛室的門,打開空調(diào),又把門關上,她伏在窗前說著:“那天去相親前我說了很多賭氣的話,我承認我恨過mama,我也恨你,恨嫂子……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很任性……對不起,哥哥,我是認真的,我現(xiàn)在真的已經(jīng)決定好了,我會留在國內(nèi),我也會好好看病,我會好好過日子,以后我也會去看你……至少我回來了,這也是好事,對不對?” 戚誠關上窗子,插上鑰匙,在即將點火的剎那撕心裂肺地無助痛哭起來,戚琳沒有上車,她站在刺眼的眼光下,接受暴曬。 戚誠從來沒有感覺到這般無助,他只是告訴自己不能放棄戚琳,除了他,沒有人會在乎她,沒有人會理解她,沒有人會為她著想了,他只是想要讓她找一個愛她的人,能夠幸福地度過余生。 戚琳最終上了后座,把自己填進縫隙里,攤在靠背上,仰頭望著緊閉的天窗,車子里被兩人的吞云吐霧搞得朦朦朧朧的,戚誠抽完煙盒里的最后一根煙,發(fā)動了車子。 戚琳打開車窗戶,劇烈的氣流風幾乎吹得她搖晃起來,戚誠擔心她被吹得頭疼,為她關上了窗子,戚琳卻又把它打開得更大。 風也能讓人涼快起來,沒有那么冷。 到了母親家里,保姆幫他們把大包小包的菜帶進了屋里,母親滿面春光得迎接自己的一雙兒女,雖然他們的臉色是那么難看。 “身體好點了嗎,媽?” 母親十分錯愕,戚琳似乎從來沒有和她這樣說過話。 “好好好,已經(jīng)好多了,mama以為你不想再來看mama了呢……” “……不是的。” “去客廳里說吧,媽?!逼菡\換好鞋徑直走向客廳,母親抓著戚琳的手不放,戚琳只是想著遠遠在大洋另一頭,那個鄰居家馬修老太太,馬修先生死了,只剩她好老好老的一個人,一個人住在陰森森的大房子里,她每次見到戚琳都十分用力地拉手,用來證明她活著,還可以講話。 戚琳很害怕,她害怕過的。 母親還是習慣性地絮絮叨叨講話,說著一些有的沒的,戚琳和戚誠一直安靜地聽,兩個套皮的蠟像坐著,一定不會回話。 她的個人演講是被不速之客打斷的,說起來也不算是什么不速之客,王澤明是他的丈夫,戚琳和戚誠的繼父,房子是他們的共有財產(chǎn),他回來是理所當然的,怎么說呢,可以說是一種恩賜,也可以說是一種打擾。 戚琳和戚誠都不說話,戚誠對這個繼父沒有任何感情,更不必說從來不和他生活過的戚琳。 “你們都在啊,怎么不把小董叫過來,你們不是談好了嗎?” 屋子里本就尷尬的空氣更為尷尬,母親還在思考為什么這個人會來,戚誠卻先開口了。 “你既然來了,我也把話告訴你吧,我今天來是要說一件事的,琳琳不會和董龍旭結婚,這件事情不可能,誰說也不行?!?/br> “哥!”戚琳大喊著,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戚誠示意她不要說話。 王澤明也沒反駁什么,自己坐到了沙發(fā)上,喝了口茶,盯著戚琳說:“玩別人呢?”有誰逼你了?那天答應人家的不是你你是不是有病? “你說話小心點!你們既然都在逼她,她說了什么也是沒有辦法,董龍旭那邊我會和他說清楚,”戚誠頓了頓,注視著母親說:“媽,我也不怕你聽了難受,我求你為琳琳考慮一下,她也是你女兒?!?/br> 母親滿臉的難以置信,她顫抖著問:“小誠?你說什么呢?mama怎么了?mama做錯什么了?” “你別說話,不想一會被車拉走就閉嘴!”王澤明怒聲呵斥,這是他們夫妻這十幾年來的常態(tài)了。 王澤明點起一支煙,也不管妻子的身體,質(zhì)問戚誠:“你他媽懂個屁!你去解決?你憑什么解決?我不管你家以前有什么干凈事爛事,你怎么不看看她是什么東西,爛得沒人要的東西,不覺得自己是高攀?” 戚琳在一旁抖如篩糠,她想要逃,趕緊逃到一個沒人的地方,逃到一個讓她安靜的地方去,可是戚誠還在這里,她不能逃,她不能留下他一個人。 戚誠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打死這個混蛋的沖動,當然也是因為戚琳和母親還在,他拉著戚琳走向門口咬著牙說:“等我媽走之后我們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什么都是你的,一樣的,你現(xiàn)在也別要求我和戚琳對你有求必應,我們不可能,你也沒資格說她!” 戚誠這種態(tài)度顯然讓王澤明十分不爽,他明白戚誠這么做的底氣,一時間怒火涌上心頭,咒罵道:“你們也真夠要臉的,還在這兒湊這么近呢?哥哥和meimei小時候能上床,現(xiàn)在就這么明目張膽的不要臉!” 戚誠戚琳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他們看向自己的母親,他們不清楚為什么王澤明會這么說,母親她尖叫一聲,王澤明還沒有說完話,她已經(jīng)沖過去和王澤明廝打在一起,用盡惡毒的字眼詛咒他去死。 一聲悶響,王澤明被打翻在地,他的頭上直流鮮血,母親也癱坐在了地上,玄關處一些水果伴隨著蜿蜒的紅酒骨碌碌滾了過來。 陸藝文呆呆地站在門口,戚誠不要她來,她明白,但她其實是來向戚誠和戚琳道歉的,她聽了很多話,她已經(jīng)想好了,要和戚誠站在一邊。 “啊——我殺了你!”母親看到陸藝文,先是愣了半秒,努力想要爬到陸藝文身邊向她解釋,可是她的腿那么笨重,幾乎不能挪動半步。王澤明也掙扎著要站起來,母親破音嘶喊著,舉起手中的果盤又是一擊,隨即自己也昏了過去。 陸藝文覺得世界天旋地轉,身體滑落,跌坐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