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惜秋山莊
循清城以北,象山以南,清遠河河畔,有一處惜秋山莊。十幾年前,薛重全買下了這塊地,隨后在這里大興土木,修建了惜秋山莊。為討其妻子秋小鸝的歡心,薛重全便將山莊命名為“惜秋”。 坊間相傳,因秋小鸝酷愛梨花的緣由,惜秋山莊中栽滿了梨樹。梨樹中最金貴的一棵,是薛重全下血本,從京都請來的百年玉梨。玉梨雖不是什么金貴樹木,但年齡達百歲的,全國上下不過幾棵,并且?guī)缀跞N在御花園。唯一流傳在民間的,就只有這一株在惜秋山莊的玉梨。 傳言道,這棵玉梨的原主人本是開國之一的功臣。太祖皇帝知道此人尤其喜愛草木,就賞了他玉梨樹的種子,讓他種在自家院子里。誰承想,這位開國元勛的不肖子孫有一天竟會連這棵玉梨樹也敗了去,賣了換賭資。 于是這玉梨樹,就被挖起來,被幾十人護著送到了清遠河河畔,栽在了惜秋山莊中。 秋小鸝不喜言笑,但在看見這棵玉梨樹后,立即喜笑顏開。 這個故事被寫在了現(xiàn)如今最流行的俗世中,被不少人爭相傳看。讀書者無一不被薛重全千金博妻一笑的心思所感動。的流行,讓惜秋山莊莊主薛重全成了未出閣的少女們挑選如意郎君的標(biāo)桿。待這些少女們婚后每每抱怨自己的夫君,便總是會說上那么兩句“像薛莊主這樣的爺,可真是獨此一個,再沒有了”這樣的話來。 薛不忘曾偶然從自己的侍女那里看了幾眼這本,他當(dāng)即道:“怎么這番胡話你也信?快別傻了?!?/br> 侍女從薛不忘手中收回書,不依道:“哪里是胡話,這玉梨樹不就正在院子里栽著呢嗎?” 玉梨是真,但千金博妻一笑之事實屬假中假。這本的作者在編撰這個故事時,估計是剛看完烽火戲諸侯的典故,否則故事中自己的父親薛重全也不會和周幽王有那么幾分相似。 侍女如此堅信不疑,薛不忘也不愿再同她爭辯,戳破她對好姻緣的憧憬,于是薛不忘道:“罷了,你想信就信吧。就是這書一定小心收著,千萬別被我父親母親知道。” 薛不忘剛進山莊們,一個穿著紫色衣衫的侍女就迎了上來。她給薛不忘行禮,用手絹撣了撣薛不忘肩上的塵灰,說道:“少莊主,您回來了?!?/br> 薛不忘點點頭,問道:“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都可還安好?” “回少莊主的話,一切都好。莊主正在書房,夫人在花園中賞花。少莊主是否要去請安?” “嗯,我先去換衣服,你先去給母親大人通報一聲。等父親大人出了書房,你再來回我?!毖Σ煌f著將身上的白鳧氅脫下,交給紫衫侍女,又吩咐道:“去吧?!?/br> 薛不忘住的沁蓮居在山莊東側(cè),需沿一條竹林小道走些時候才能到。沁蓮居位置極為偏僻,平日里除了薛不忘和幾個伺候他的仆人侍女便再無他人,連山莊里散養(yǎng)的貓狗都嫌遠不愿光臨。 雖說是沁蓮居,但院內(nèi)非但沒有蓮花,反而種了許多山青竹。薛不忘喜歡這些竹子,他覺得竹子生性筆直,是赤條條的一根,不像樹,總是“節(jié)外生枝”,讓人分不清主次。 如今并不是梨樹的花期,但仍有不少白凈的梨花傲然挺立在這棵玉梨的枝頭,花瓣帶著玉的色澤,“玉梨”之名實乃當(dāng)之無愧。 秋小鸝所賞景的亭臺就坐落在玉梨樹旁邊。 薛不忘遠遠地就看見了亭中坐著的秋小鸝。多日不見母親,薛不忘內(nèi)心不免想念,他快步上前,向秋小鸝請安道:“見過母親大人,母親大人近來可好?” 秋小鸝沒有回應(yīng),她跟著了魔似的只直勾勾地盯著玉梨樹,壓根沒注意到薛不忘。直到身旁的嬤嬤俯身提醒,秋小鸝才緩緩地扭頭打量了薛不忘一眼 ,冷冷地回了個“嗯”。 母親的這種狀態(tài),薛不忘早已習(xí)以為常。他在秋小鸝身旁坐下,道:“孩兒有一個禮物要送給母親大人。”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個有手心大小,白玉雕刻而成的梨花,頗為小巧精致。 薛不忘將梨花放入秋小鸝手中,討好道:“我知道母親喜歡梨花,所以那日在揚州見到這玉雕的梨花后就立即買了回來,想著您一定會喜歡?!?/br> 秋小鸝把玉雕梨花拿起,端詳了一陣,淡淡地說:“不錯,是個新鮮玩意,不過……”她話鋒一轉(zhuǎn):“可惜,這白玉再好,終抵不過會呼吸的活物?!?/br> 秋小鸝隨手從椅子上捻起一片從玉梨樹上落下的花瓣,放在玉雕梨花旁,說道:“比一比,這玉便相形見絀了?!彼龑⒂竦窭婊ㄖ匦氯M薛不忘的手中:“你拿回去吧,我不要。” 秋小鸝話音剛落,只聽“叮當(dāng)”一聲,那玉雕梨花竟從薛不忘手中滾落,摔在了地上,瞬間碎成幾瓣。 亭內(nèi)的嬤嬤驚呼一聲,馬上伸手去拾碎玉。 薛不忘道:“孩兒愚鈍,不知怎得沒握住,讓母親受驚了?!?/br> 秋小鸝沒有言語,只當(dāng)薛不忘不存在,仿佛在她的世界中,就只剩下了這一棵玉梨樹。 從花園回到沁荷居后,又過了大約一個時辰,才有一侍女跑著來報,說是莊主出書房了。 薛不忘聽聞放下茶杯,跟著侍女去見父親薛重全。 薛重全目視著侍女領(lǐng)著薛不忘走到自己跟前,未等侍女通報,薛重全就開口:“你先下去吧?!?/br> 侍女前腳剛走,薛不忘雙膝一曲,老老實實地跪在了薛重全面前,給薛重全磕頭道:“見過父親大人。” “起來吧。”薛重全的聲音低沉不夾雜感情,不像是面對剛遠行回家的兒字,反而是像仇人相見。 就算是起身,薛不忘也依然勾著腦袋,身子站的挺直,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看都不敢去看自己的父親。 薛重全看著乖順的薛不忘,問道:“東西拿回來了?” 薛不忘將一直放在身上的牛皮盒子雙手遞給薛重全,恭敬道:“是,請父親大人過目?!?/br> 薛重全用戴著扳指的拇指輕輕推開牛皮盒,王員外的那枚玉章正靜靜躺在其中。他合上蓋子,復(fù)問:“可有什么差錯?” “沒有,一切都按父親大人所說去做的?!?/br> 薛重全一邊將牛皮盒收入袖中,一邊道:“我聽說,那日在王員外府中有兩個人?!?/br> 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卻讓薛不忘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把頭抬起來?!毖χ厝届o地說,像是暴風(fēng)雨前的海面。脖子像是被人灌了鉛,薛不忘使出全身的力氣方勉強撐起沉重的頭。他僵硬地看著薛重全,是一動也不敢動,緊張到連話也不會說。 薛重全忽然暴怒地一拍桌子,怒道:“怎么回事?還不說實話?” 他說的每個字都像是一顆釘子,被深深釘進薛不忘的腦袋。 “我……”薛不忘慌張地開口,卻不知該如何解釋??粗χ厝珣嵟哪?,薛不忘閉嘴收聲,又跪在了地上。 薛重全道:“說謊的時候伶牙俐齒,現(xiàn)在又說不出來了?” 薛不忘底氣不足道:“……回父親大人,那人是長風(fēng)鏢局押暗鏢的,孩兒與他只是碰巧遇上而已?!?/br> 薛重全懷疑道:“長風(fēng)鏢局?……若真如此,剛剛你為何不說實話?”。 “我以為這件事不用報的,所以沒有說?!毖Σ煌鼜澫卵?,將額頭貼近地面:“孩兒知錯,還請父親大人懲罰?!?/br> “錯在何處?”薛重全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像是一個比天齊的罩子,將薛不忘牢牢困在里面。 “我不該欺瞞父親大人?!毖Σ煌鼭M手心都是汗,他道:“今后我必當(dāng)事事匯報,不再對父親大人有任何隱瞞?!?/br> “你幼時倒是誠實的很,從不騙人,怎么如今大了,卻凈是滿口謊話胡話?!毖χ厝珖@氣:“你雖認了錯,但該罰的還是要罰,否則,你不會長記性的,”說著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根銀針,抬手揮之,銀針?biāo)查g刺進薛不忘的脖頸。 銀針入體,薛不忘渾身一顫,緊握的雙拳無力松開,身子一軟癱坐在地。薛重全的這銀針正刺在薛不忘的脖頸處的大xue上,雖不致命,但會使人劇痛無比。銀針本性極陰,與薛不忘體內(nèi)的真氣相克,使得薛不忘靜脈紊亂,失了力氣。而他的氣脈大xue恰好又被封住,銀針的陰毒無處排出,只得滯在脖子上的xue位,讓薛不忘更加痛苦萬分。 薛不忘喉嚨犯腥,血就在喉嚨眼含著,卻連吐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銀針不過入體幾秒,薛不忘便渾身顫抖,嘴唇發(fā)白,活脫脫一副將死之人的模樣。 薛重全見他如此痛苦,覺得給夠懲罰了,走到薛不忘身前將銀針拔出。 拔出那刻,薛不忘一口鮮血從口中吐出,染紅了地上鋪著的石板。他哆哆嗦嗦地用僅剩的一絲力量重新?lián)纹鹕碜庸蚝?,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袖口抹去嘴上猩紅。 “這次,看在不久后就是武林大會的份上,就罰到這。不過……倘若有下次,就不會這么輕了?!毖χ厝戳搜厶撊鯓O了的薛不忘:“你這些日子好好練武練武,我會每三日與你切磋一次。你,切莫辜負了我對你的期望?!?/br> 他說罷起身,他有條不紊地將身上衣袍整平,接著負手徑直離開了庭院,獨留下還跪在地上的薛不忘一人。 一直到黃昏,薛不忘都沒能從薛重全的懲罰中緩過神來。每走一步,脖子上的傷口就疼的厲害,走出與院子不過幾十步的路程,薛不忘走的是滿頭大汗。 薛不忘扶著墻,步履蹣跚地走出庭院,恰好碰上了前來尋他的侍女。見自家少莊主面色灰沉,嘴唇往外泛著血,身子佝僂地如同一個老人,侍女被嚇壞了,她趕忙上前攙扶,又喊了幾個仆役把薛不忘抬回了沁蓮居。 侍女替薛不忘換了身衣裳,在脖頸的傷口處上藥,隨后扶他上床躺著歇息。 誰能知道早些時候還容光煥發(fā)的少莊主,現(xiàn)在居然會成這副模樣。看著床上精神萎靡不振的薛不忘,侍女不禁抽泣起來,仿佛被薛不忘重罰的是她自己。 薛不忘本閉著眼睛養(yǎng)神,聽見侍女的哭聲睜開眼,問道:“怎么了?” 侍女道:“莊主每次下手也=都太重了,少莊主你年紀尚青,怎能遭得住這般極刑?” “我又不是第一次被他這樣打,習(xí)慣了。父親大人從來不是手下留情之人,這次刑罰,已經(jīng)算是輕的。”薛不忘反倒安慰起侍女來:“莫再哭了。我身子硬,養(yǎng)兩天就好了,沒什么事?!?/br> 侍女掏出帕子,擦去臉上淚痕。 薛不忘苦笑道:“這回我做事確實是不大妥當(dāng),父親大人責(zé)罰我是應(yīng)該的?!?/br> “可,可再怎么樣也不能下死手啊……” “夠了,別講了?!毖Σ煌鼏柺膛骸澳赣H大人派人來過沒有?” 侍女面露難色,不知該怎么同薛不忘說,她支支吾吾大半天,才道夫人方才受了點涼,正頭痛著,所以嬤嬤就沒告訴夫人這件事,也沒派人來。 薛不忘聽后一聲不吭地翻了個身,面朝墻面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侍女覺得眼睛發(fā)酸,她倉促地替薛不忘掖好被角,放下帷帳,攥著絹子要出屋,。 走到一半,還未來得及出門,便聽薛不忘的聲音從帷帳后傳來:“母親對我的態(tài)度我是知道的,你又何必拿頭痛的說辭是來騙我?” 聽到薛不忘這話,侍女的眼淚霎時間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