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霓回到修羅花塢的時候，已近傍晚，低垂暮色中，依稀可以望見房內(nèi)透出的微弱燭光，融融地暖入心底。

    不由加快步伐，卻又在即將邁上臺階的那一刻，頓住，再后退。

    窗紙上，淡淡剪影，隨著燭火飄搖忽明忽暗。

    呼吸的聲音清晰可聞，時而緩慢時而急促，璇霓覺得自己的心就像缺了一角，有點(diǎn)抽搐般的，生疼。

    不久前神弈說過的話好似擁有自己的意識，還不眠不休徘徊腦際，一陣陣宛如魔音穿耳，無法消失，字字鏗然——

    “三年前，落仙谷數(shù)百教眾突然尋釁流影門，并公開滋事，在當(dāng)時武林影響甚巨。此事原非大哥授意，起因是有人故意作亂，故而大哥向武林正派承諾找出真正元兇，只請暫緩對那些無辜教眾的懲罰，但流影門掌門天殊堅(jiān)持要求誅殺所有參與者。”

    “其時我還是流影門弟子，且身為掌門師弟在門中亦有些許決策的地位。但我并未立即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br>
    “一則因?yàn)槲耶?dāng)時正長居落仙谷，本就立場微妙，且知曉我真實(shí)身份的只是少數(shù)，更加不宜置喙以免引人懷疑，對大哥也不好。二則……”

    “我與湘兒互表心跡不久，五年的苦戀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我并不希望這件事影響到彼此，所以索性選擇了避而不談?！?/br>
    “但我卻忘了，湘兒與我太過不同，他從來都是勇敢直面問題的人。也因此，他提出這件事，尋求我的幫助?！?/br>
    “結(jié)果很容易預(yù)料，我與他產(chǎn)生了分歧。”

    “其實(shí)平心而論，湘兒并不見得有多袒護(hù)那些教眾，只是就事論事，他的真正意思是希望我能私下里去跟天殊談?wù)?，好好講道理，勸誡他不可太過武斷，否則對整個武林都沒有好處?！?/br>
    “湘兒確實(shí)考慮得很周全，他的建議也很合理。我?guī)缀跻呀?jīng)能夠看出，再過幾年，他將成為一個多么出色的落仙谷主。可我卻偏偏——”

    “也許是自私心作祟吧，沒有得到湘兒的時候，還可以放得開，一旦得到了，就總想要求更多更貪婪……不瞞三哥你說，那個時候，我心里甚至有個想法，就是希望湘兒能放下落仙谷乃至皇室宗族的一切，與我雙宿雙棲，云游世外?！?/br>
    “所以，看湘兒那么關(guān)心落仙谷，關(guān)心那些并不算多好的人，為他們謀求福祉殫精竭慮，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當(dāng)那些過于偏激的話出口時，我便已經(jīng)知道，這次的交涉被自己徹底搞砸了?！?/br>
    “想挽回，卻又理不清思緒。正邪之分，我從來就沒有看得太重，但那幾乎也僅限于四周親近之人。因?yàn)榱私?，所以可以毫不介意。但其他人……我可能在潛意識里還是無法真正認(rèn)同的吧。”

    “所以，即使想辯解，也只能將自己根深蒂固的淺薄認(rèn)知更加暴露在湘兒面前。焦慮之下，我終究還是選擇了逃避，扔下他一個人走了。”

    “而在那之后，我既沒有按他所希望的去找天殊，也沒有再回落仙谷跟他道歉……”

    “呵！現(xiàn)在想來，以往做錯了許多事似乎都還有改正的機(jī)會，但唯有那一次，我真正走錯了整個事件中最最關(guān)鍵的一步，而且還是——錯得徹底，錯得離譜！”

    “‘絳雪’，三哥一定還記得吧？千雪樓少樓主，外人眼中我的情人——在我因去向而踟躕的時候，派人送來一封書信，因故請我前去小聚?！?/br>
    “像是老天特意安排的一個臺階可下，我?guī)缀鯖]有多猶豫，就去赴了約，甚至臨走時都沒有告知湘兒?！?/br>
    “也許三哥你覺得，我與湘兒在一起，一定是我寵他比較多，就像從前，我對他所做的那樣。但你卻并不知道，作為戀人的時候，總是湘兒努力包容我?！?/br>
    “而這次，我也任性地期盼他能先做出讓步。然后，我們?nèi)阅芟駨那澳前阌H密相處。但我卻萬萬沒有料到，自己這次離開，再見時竟然已物是人非?！?/br>
    “當(dāng)有關(guān)落仙谷的消息送到千雪樓時，我已經(jīng)在那里待了半月之久……正是這半月，我錯過了太多事?！?/br>
    “因?yàn)榱饔伴T與落仙谷不能達(dá)成和解，天殊提出要與大哥力戰(zhàn)一場，若大哥能勝過他，就算抵了那一干教眾之命?！?/br>
    “此戰(zhàn)并不要求點(diǎn)到為止，就算有傷亡，也都只憑天意。”

    “其實(shí)，以我對雙方實(shí)力的了解，大哥未必會輸。但千雪樓一品雪箋上，白紙黑字卻告訴我，他戰(zhàn)敗身歿，不容置疑?！?/br>
    “仍舊無法相信，我立即趕回落仙谷。即使騎著騰云，到達(dá)時也已是一日之后。幾乎遠(yuǎn)遠(yuǎn)在谷口，我就覺察到了異常。踏進(jìn)谷中，更讓我看到了也許一生都無法忘記的一幕——”

    “漆黑的棺槨停在半途，棺蓋大開。四周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死者中大多數(shù)都是落仙谷教眾，身上穿著幾乎不能辨認(rèn)的素服。而還有一些，居然是流影門高層弟子。”

    “順著尸體向深處尋找，偌大的落仙谷幾乎已經(jīng)沒有活人。而直至上了迎仙峰，我才在半山腰找到了湘兒的琴和幾名流影門弟子的尸體，以及一路蜿蜒的數(shù)道血跡。再往上，就只剩了山頂?shù)膬蓚€人?！?/br>
    “湘兒跪在一座新墳前，渾身是血，武玄守在他身邊?！?/br>
    “再看到我的時候，他的表情很古怪，我當(dāng)時并沒有多想，只以為至親突然離世，落仙谷又一夕湮滅，他是因?yàn)檫^于難過才會如此?！?/br>
    “當(dāng)時的對話我還記得清楚，我安慰他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便成定局，無論怎樣，他還有我。那話說出口的時候該是信心滿滿的，因?yàn)槲液V定他心里也是這樣想?！?/br>
    “但湘兒卻沒有立刻回答我，只是示意我跟他到了另一邊，大哥的墳?zāi)贡凰室鈸踝。瓦B遠(yuǎn)遠(yuǎn)地也看不到。那個時候我還不理解這是什么意思，只是先將琴交還給他。而他也伸手接了?！?/br>
    “那雙手上都是泥土和鮮血，十指指甲幾乎沒有方寸完好。可以想象，以湘兒的個性，埋葬大哥的時候，必是連武玄都無法插手的?！?/br>
    “很心疼，我想握住他，卻被避開了。湘兒整個人就像在發(fā)呆，仍舊不肯說話，只是看著我，下意識撫琴……一曲未完，他便倒下了。后來我才知道，早有人在琴弦上做了手腳，那毒，便是千日黃泉?！?/br>
    “直到閉上眼睛前一刻，自始至終，湘兒都只反復(fù)問我一句——‘為什么？’”

    “可我卻無從回答起，他那時的表情失望痛苦已至極限，我知道，他認(rèn)為是我下的毒，因?yàn)閺乃诖蚨分衼G了琴到我將琴給他，這期間能下手的似乎就只有我了?！?/br>
    “更何況，我在他心里還背負(fù)著另一些罪名?！?/br>
    “而上天似乎也要懲罰我辜負(fù)他，再不肯為我們留下更多的時間。湘兒陷入昏迷，武玄將他帶走?！?/br>
    “自那之后，我與他便再也沒有相見?！?/br>
    “……湘兒當(dāng)時神情古怪，甚至毫不遲疑就認(rèn)定下毒之人是我，這些情況我后來回想覺得并不尋常，輾轉(zhuǎn)查探才知曉因由。原來當(dāng)日大哥之所以會輕易敗給天殊，是因?yàn)樗趹?zhàn)前中了化功散。而被人親眼看見襲擊大哥且給他下毒的，就是他的結(jié)義四弟！”

    “哈哈！三哥……你可知道，當(dāng)時那些名門正派都是怎么評價我的么？臥薪嘗膽在落仙谷隱藏八年之久的流影門線人，江湖的大英雄大俠客！哈哈……真是諷刺之極！”

    “而我，除了絳雪，居然沒有任何其他人能證明當(dāng)時到底身在何處?！?/br>
    “至此，我終于明白湘兒為什么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又為什么連大哥的墓碑都不許我祭拜，原來在他們眼中，我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而且——還是個道貌岸然背信棄義的騙子和負(fù)心漢！”

    “……在我終于知道這一切想去找湘兒解釋的時候，距離事情發(fā)生的那天已經(jīng)過了月余，落仙谷后山開辟出很大一片墓園，安葬當(dāng)日的死難者，大哥的墳?zāi)挂残掭菀恍?，但隱仙居里，卻早已人去樓空。就連江陵劉府，湘兒也一次都沒有回去過，徹底斷了音訊。”

    “毫無辦法，我只得一邊尋求解毒之道一邊查找當(dāng)年變故的真相?！?/br>
    “起先，我以為是天殊為剿滅落仙谷有意策劃。與他對質(zhì)才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且天殊與我?guī)煾笧槿讼嗨疲锌煞Q光明磊落，雖然對邪門歪道深惡痛絕到近乎偏執(zhí)，但挑撥離間這種事卻向來不屑為之。”

    “那幕后人顯然潛藏極深，從流影門完全找不出任何線索。目擊者幾乎都喪生落仙谷，而余下不多也已隨湘兒不知去向?！?/br>
    “直到兩年之后，江湖新秀‘妙音公子’因在武林大會一舉奪魁而名聲大噪，我這才得知湘兒已經(jīng)改換身份。也多虧大哥以前體恤他肩上負(fù)擔(dān)，未曾過早將其落仙谷少主的身份公諸于世，這才使湘兒得以在江湖立足?！?/br>
    “而我能再次獲得他的消息，心里自是高興的，卻因當(dāng)時之事已經(jīng)過去太久，擔(dān)心與他見面又會勾起不堪回憶，他本就劇毒傷身，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他傷心。所以，我想著先暗中助他，等找到三哥你替他解了毒，查明爭相之后再與他相見……”

    “到時候，告訴他我所知道的一切線索。不求原諒?！?/br>
    “畢竟那些事，本就是因?yàn)槲?，若非我意氣用事離開落仙谷，大哥也不會被他人暗算死于非命，湘兒更不會孤軍奮戰(zhàn)，甚至中毒傷重。”

    “……話已至此，我也早有覺悟，如今將這些告知于你。三哥，湘兒的危機(jī)并未解除，現(xiàn)在又似謀劃著足以撼動武林的大事，我擔(dān)心當(dāng)年那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所以，我想請三哥你，一定要幫助湘兒！最起碼，護(hù)他周全！”

    “拜托了——”

    拜托？

    印象中，神弈倒是從未求過他什么，如今一開口，居然就是這樣的一件事。

    璇霓有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眼前這扇門的后面，正靜靜躺著的人，在他所不知道的時間，在他退出存在的地點(diǎn)，經(jīng)歷的都是些怎樣的曲折？

    風(fēng)湘陵對神弈超乎尋常的依賴與信任，他從來看在眼里，也因此更加能夠想象，當(dāng)年那件事對他足以造成的，近乎毀滅性的打擊。

    難怪，即使風(fēng)湘陵仍未能醒來，他也總覺得，這孩子，有哪里不太一樣了。

    是的——

    這孩子。

    潛意識里璇霓總這樣稱呼他。

    猶還記得，彼時初見。

    小家伙裹在襁褓里，叼著血玉，小嘴無意識吮來吮去，睡得像只小豬仔。哪曉得自己才一接過手，他竟似有所感應(yīng)，緩緩睜開眼睛。

    一雙烏黑溜圓神采奪目的美麗眼睛，清澈中帶點(diǎn)睡未足的迷茫。

    忍不住伸出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嬰兒紅撲撲軟嫩嫩的臉蛋，于是，小家伙咯咯笑開，眼兒彎彎，聲兒脆脆，逗樂了一屋子大人。

    似乎，風(fēng)過耳當(dāng)時還大笑著說，“這小兔崽子剛從娘胎里蹦出來就知道識美人了，長大可不得了！”

    “是??！看起來就生著一張?zhí)一槪€愁將來？”這樣附和的時候，只覺嘴角像被某種柔軟的情緒牽動，一定是少有的笑。

    就連那瘋子也掩飾不住滿臉的好奇，拼命往這邊靠卻不得門路，苦大仇深瞪著不許他接近一臂之內(nèi)的自己，“死變態(tài)，憑什么你能抱他我就不行！”

    “去去去！你這瘋子五大三粗不知輕重，捏壞了他怎么辦？”側(cè)身擋住視線，不想讓小東西被旁人搶了去。

    “你……嘁！不抱就不抱，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誰還稀罕了？”一轉(zhuǎn)身，假意看別處，眼角余光卻不住往這邊瞅。

    “喲！你不稀罕那正好，反正稀罕他的人多了去了，少一個剛剛好！你說是吧，小乖乖——”

    咯咯咯咯，笑得好不開心！小家伙雙手一巴，抱住貼著他磨蹭的大腦袋，嘴里砸吧砸吧不知在饞些什么。

    呀！怎么能這么可愛！

    一個沒忍住，狠狠在那白嫩嫩俏生生的臉蛋上啃了一口，“我家小湘兒，你要再這么可愛我可要打屁股了！”

    好像，那是他第一次喚風(fēng)湘陵——

    我家小湘兒。

    那么驕傲，那么自豪，因?yàn)樗撬麄兗业摹氊悺?/br>
    甚至從那之后過了許多年，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自覺不自覺，會想這樣叫他……溫馨，甜蜜，輕松得像飄然云端，整個人都感到滿足。

    那一年，他十五歲，貌傾天下，卻又心狠手辣，江湖人稱“緋花修羅”。

    那一年，仿佛天神恩賜的寶貝，伴隨著第一抹春意降臨人間，讓三個都還年輕的男子，體會到初為人父的樂趣與艱辛。

    那一年，快樂姍姍，懷胎十月，卻到底沒能持續(xù)太久，便從中間，夭折。

    母親失蹤，父親失心……

    托孤異鄉(xiāng)的孩子，肩上背負(fù)的，是上一輩人那些糾纏不清的命與運(yùn)。

    落仙谷的春天，好短。

    那個冬天，卻好長。

    而神弈，他的到來，融化了十年冰封三尺。

    彼時，風(fēng)湘陵身世始料未及的揭曉，讓自幼早熟的少年心陷低谷——即使在所有人面前，他始終表現(xiàn)得那么平靜，仿佛能適應(yīng)所有變化。

    但璇霓看得出來，他將自己隔絕在人群之外。

    從前，習(xí)文習(xí)武，不舍晝夜，是為了劉協(xié)，為了伏瑛，為了他那貪玩的弟弟。而當(dāng)一切都被證明不是真實(shí)，當(dāng)所有親密關(guān)系都被判定虛假，這個孩子仍舊一聲不吭，只是默默將責(zé)任扛在自己肩上。

    正是那個時候，神弈闖進(jìn)了風(fēng)湘陵的生命。

    那樣一個明亮耀眼的人，甫一出現(xiàn)，便吸引了所有人視線。

    應(yīng)該是十五歲吧，璇霓想，神弈結(jié)識他們的時候，是與風(fēng)湘陵出生時的自己相同年紀(jì)——

    血?dú)夥絼?，率性放達(dá)，豪爽激昂，懲jian除惡，與所有云游俠士一樣，初涉快意江湖。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面貌俊朗的少年，行事不拘禮法，言談頗有高手之風(fēng)，一下便深得風(fēng)過耳欣賞，與那瘋子也甚為投機(jī)，幾日往來便同他們結(jié)為忘年之交。

    璇霓想著，記起當(dāng)時三人拼酒拼武，攪得滿屋子雞飛狗跳，以至于被眾人轟出門去的情景，不由笑了一笑。

    自己又何嘗沒對神弈生出好感？只是一向面皮冷冷，未曾表露出來罷了。而那人雖看起來跟風(fēng)過耳他們打成一片，居然也能察覺他心情，粗中有細(xì)，可見一斑。

    更難能可貴的是，即便后來知曉風(fēng)過耳是落仙谷主，而自己與那瘋子分司左右護(hù)法之職，也只是更加心存理解，并未有所拘泥，只道英雄惜英雄。

    后來為了表示誠心交往之意，甚至提出義結(jié)金蘭，四人拜為異姓兄弟。

    璇霓明白，自己當(dāng)時確實(shí)被這樣的提議驚住了。

    要知道，他和那瘋子雖與風(fēng)過耳私交尚可，但其實(shí)在人前仍多以主仆相稱，謹(jǐn)守禮數(shù)。更何況，風(fēng)過耳離開的那些年，時間早已在三人之中隔出一道無形的鴻溝，不深，卻也一半陌路一半故交。

    本以為風(fēng)過耳與他一樣想法，也不會同意，卻未料他竟然相當(dāng)贊成，當(dāng)下立刻吩咐在落仙谷大擺筵席，焚香凈身，整個儀式都由司祭親自主持，過程相當(dāng)正式。

    那日的誓言也沉重而擲地有聲——

    蒼天在上，后土為證。

    今我四人結(jié)為兄弟至親。

    死生相托，吉生相救；福禍相依，患難相扶。

    如違此誓，天地不容！

    杯中酒，被四人的鮮血一層層漂染，浸透。

    璇霓記得，那時風(fēng)過耳與神弈相視一笑，自己似乎也淺淺勾了下唇，而瘋子那大老粗，將酒一飲而盡，嚷嚷著不夠塞牙縫的分量，卻連眼眶都逼紅了。

    雖然他欲蓋彌彰地逞強(qiáng)說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但璇霓分明看得一清二楚。實(shí)在是因?yàn)?，他太了解他，了解到不想那么了解的地步——這面硬心軟感情豐富的家伙。

    璇霓有些無奈地按了按額頭，每次想起那瘋子，都會頭痛。不過，他卻知道，自己雖然連那種時候都不肯多有表示，但卻真的很高興一夜之間有了兩個兄弟——瘋子除外，因?yàn)樗麖膩聿幌氘?dāng)他的兄弟。

    而那時的神弈——

    對了，與現(xiàn)在的龍澈然感覺很像，都跟會發(fā)光的太陽似的，吸引所有注意力，不同的只是，神弈的光芒很和煦，極富親和力，而龍澈然小子多少有些傻氣了，讓人不由得就想逗著玩兒。

    話說回來，最初那個預(yù)言真的很不準(zhǔn)確，小湘兒雖然面若桃花，但從來不沾桃花，正經(jīng)得像個小大人。

    倒是神弈，云游四海隨意慣了，兼之生得儀表堂堂氣質(zhì)不俗，讓他們?nèi)值芤恢掠X得，他才是那個桃花星再世。

    只不過，在風(fēng)湘陵十三歲之前，神弈眼里似乎也只裝得下那一個小美人而已。

    三位兄長紛紛扼腕捶胸，以為最小的弟弟也沒有辦法實(shí)踐他們關(guān)于桃花的那一個小小預(yù)言。

    卻不曾想到，就在風(fēng)湘陵十三歲那年，神弈開始花名在外。秦樓楚館，紅袖青鸞，都只為他苦守奢望，而他，輕易不會辜負(fù)相思意，總是處處流連，游刃有余。

    璇霓那時就已猜到，神弈這樣的男子，對待女人，該是極溫柔的。憐香惜玉，總是許多正派子弟的行事準(zhǔn)則，但有一點(diǎn)，他從不沾良家女子。

    所以，也從沒有人，能感受到他溫柔之下的真心。

    直到——

    千雪樓少樓主親自修書來請。

    想起那少樓主，璇霓晃神之余略一沉吟，當(dāng)初她也算是一代傳奇人物，千雪樓更是個神秘組織，以網(wǎng)羅各路江湖情報(bào)見長，黑白兩道均有涉及。

    這千雪樓樓主本輪不到那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姑娘來做，似乎是因?yàn)樗耐绺缤蝗烩?，老樓主彌留之際便改了她做繼承人。

    不過據(jù)說那女子年紀(jì)輕輕，手腕已是十分老練，千雪樓勢力更甚以往。

    許多江湖后生慕其才貌，紛紛托人上門，都鎩羽而歸。卻沒料到，這樣的女子在感情一事上居然會如此主動。

    三日之后，神弈已經(jīng)正式成為她的入幕之賓，江湖傳言卻才剛剛抵達(dá)落仙谷。

    新人且笑，舊人且哭，音塵相絕，前夢皆往。神弈從此拒絕了所有昔日紅顏的殷殷邀請。

    于是，世人皆嘆，從前玉面風(fēng)流客，今朝終得命中人。

    而那一年，風(fēng)湘陵初滿十五，神弈始及弱冠。

    璇霓記憶里仿佛還很清楚地映著，那時那地——琴音索索，玉壺滴漏，冰雪少年沉靜面容下，宛如抽絲剝繭裹藏不住，一抹黯然神傷。

    正是，情竇初開的痕跡。

    “神弈，自己惹下的爛攤子自己收拾，否則休怪我這當(dāng)哥哥的對你不客氣！”

    這句話，好生熟悉??！

    今日聽神弈坦誠過往，璇霓的心情從憤怒到激蕩到寒心到失望，再到似乎什么感覺都有，最后卻又好像什么感覺都已消失一般。

    那個時候，他幾番張口，最后竟然只扔給他這么一句話，就甩袖走了。

    原來，自己還真是老調(diào)重彈。那句話，不正是當(dāng)年看神弈逃避感情，傷害湘兒時，自己忍不住跑去找他大打一架，邊打邊罵說的那一句話么？

    這兩個人，一個親如兄弟手足，一個情同父子連心，他其實(shí)哪邊都舍不得。

    所以，只能把話說得狠一點(diǎn)罷了，看著那小子被自己揍出兩只黑眼圈也不還手，玉樹臨風(fēng)的形象早不知丟到哪里去，璇霓渾身一松，力氣就這么被迅速抽走。

    “四弟，你如今這樣對待自己，故意冷落湘兒，你可知，終有一日，會連后悔也不及？”

    “……”

    “湘兒對你并非無情，我不信你當(dāng)真看不出?！?/br>
    “我以為……那只是習(xí)慣和依賴……”

    “那現(xiàn)在呢？他在嫉妒絳雪！從不知嫉妒為何物，整天只曉得往自己身上壓重?fù)?dān)的孩子，他竟然嫉妒一個女人，你覺得這還不夠明顯？”

    “……我……”

    “四弟，聽我一句勸。湘兒對你，與對風(fēng)過耳、對我、對瘋子、對武玄瑕妤風(fēng)瞿祭師通通都不一樣！當(dāng)年他能走出低谷，全都是因?yàn)槟?，他對你的向往已?jīng)不是一日兩日了，就算以前做那些努力多半是在逼迫自己，但現(xiàn)在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追趕你！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對他意味著什么？”

    “……”

    “唉……我只能言盡于此，剩下的都要靠你們自己。湘兒還小，你也還年輕，留給你們的時間和機(jī)會或許很多，但若不知珍惜，也許就一個都不會剩下了。”

    就像他自己，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獨(dú)有風(fēng)華只愿為一人展現(xiàn)，只可惜，那人不懂明示暗示，只以為他心有所屬。

    糊里糊涂，就蹉跎了這些歲月。

    整整十五年呵！轉(zhuǎn)眼就都已是而立之年，人生短短，至多能有幾個十五年，幾個兩百月？

    那一夜醉眼朦朧，看見風(fēng)過耳鬢角淡淡塵霜，想起剛剛進(jìn)門的人，心突然就憂傷了，沉重了，焦躁了。

    “大哥，那瘋子才回來，我把這剩下的酒給他送去嘗嘗，夜深露重，你且早些回房休息吧?！?/br>
    只剩下半瓶的酒壺收了入懷，理智褪去，他有預(yù)感自己即將做出這一生最為大膽卻絕不會后悔的事。

    雖然這件事逼得那人不得不遠(yuǎn)走高飛，也逼得自己步上你追我趕的悠悠行路，卻，一點(diǎn)也不后悔。

    說來好笑，明明吃虧的是自己，卻把那瘋子給嚇得無影無蹤。

    是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與其就這樣耗著，直到油盡燈枯，塵歸塵，土歸土，倒不如狠下心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般脆弱的關(guān)系，至于結(jié)局悲歡離合，他不想管，亦管不了。

    只是，參透這一切太晚太晚，留給他們的時間亦太少太少。

    總希望，那兩個人不要步了自己的后塵。

    卻未曾料想，老天爺?shù)降走€是牽錯了姻緣紅線，打上一個死結(jié)，再從中剪斷。而連著死結(jié)的一端，就握在神弈手中。

    注定，解不開的塵緣，解不開的命。

    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打開，映入眼簾是龍澈然驚奇的臉，“璇霓前輩？本大爺就直覺外面有人，想來鐵定是前輩，怎么都不進(jìn)來？”

    璇霓皺了皺眉，瞥見他額角沁出的細(xì)密汗珠，“你就一直運(yùn)功運(yùn)到現(xiàn)在？”

    “啊！”摸了摸后腦勺，龍澈然略有些尷尬地應(yīng)了一聲。

    心情不太好，璇霓知道自己剛剛那句本意是關(guān)心的話還沒出口就已經(jīng)變了味道，可是不知什么緣故，那種窒悶的情緒怎么也壓不下來。

    抬頭，盯視龍澈然，璇霓發(fā)覺自己居然在試圖從他身上找出神弈的影子。那么風(fēng)湘陵呢，他又是如何看待龍澈然的？

    總覺得，不甘心，相當(dāng)不甘心。

    雖然自己充其量只算個外人，但風(fēng)湘陵和神弈，都與自己關(guān)系匪淺，他們之間的過往他也都看在眼里，絕對不是日久生情那么簡單。

    甚至可以說，沒有當(dāng)初的神弈，就沒有現(xiàn)在的風(fēng)湘陵！

    如今卻……

    鳳眸淺睜，璇霓笑不達(dá)眼底，說出的話似真似假，心意難測，“龍澈然小子，如果我說，風(fēng)湘陵眼睛沒得治了，除非有活人愿意換給他，你準(zhǔn)備怎么做？”

    龍澈然頓時被震住，半晌沒有言語。

    輕哼一聲，璇霓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轉(zhuǎn)身越過他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房間，璇霓只覺得疲憊，僅僅一天的光景，他就好似把過去二十年的時間又重新走了一遍。

    很累。

    索性趴在桌上，璇霓腦中一片空白，此時此刻居然什么事情也記不起來，直到——輕輕的叩門聲響起，在靜夜里有種恍惚的突兀。

    大概知道是誰，璇霓不予理會。

    外面的人等了一會兒，終于停下來，敲門聲止，低低的男聲卻不顧門扉的阻攔，緩慢而堅(jiān)定地穿透進(jìn)來。

    “前輩，我覺得你應(yīng)該還沒睡下，所以冒昧前來打擾，不過就算你已經(jīng)睡了，我接下來的話明天也會一字不改再說一遍?！?/br>
    “我愿意把眼睛換給管賬的，只要前輩給我一天的時間?！?/br>
    一天的時間，看他，繪他，記他——

    字字不改。包括這句，心里的話。

    “前輩，你真的沒騙我吧？管賬的眼睛確實(shí)能治好吧？真的不用本大爺把眼睛換給他嗎？”

    璇霓見龍澈然還沒走出幾步遠(yuǎn)，就又顛顛跑回來，嘴里一點(diǎn)新意也沒，還是不停追問那些話，不由就有些火大，陰陽怪氣道，“你要是再不出發(fā)，我也不介意把你那對活靈活現(xiàn)的眼珠子挖下來，倒還省事！”

    龍澈然頭一縮，做賠笑狀，又朝璇霓身后依依不舍看了一眼。

    “你若快去快回，或許還能趕上風(fēng)湘陵醒來第一個看見的是你，否則我可不敢保證——”小紅傘明晃晃撐在腦后，嘩啦啦轉(zhuǎn)得歡快，擋住遠(yuǎn)景，正將璇霓一張似笑非笑的臉襯得一半陰一半陽。

    美人前輩心情還是不太好。

    龍澈然得出結(jié)論。否則為什么要跟自己開那么大玩笑？結(jié)果根本是唬人的。而且事后還完全不覺慚愧，又開出條件說如果要給管賬的治眼睛，就必須得他樓大爺去找“冰魄”。又不是傻子，哪里不知道冰魄生在極熱之地，恐怕連鬼都沒見過那是什么玩意兒，自己這一去哪能輕松？

    但是，不得不承認(rèn)，這次的條件遠(yuǎn)比上次來得正常合理，也更加符合他樓大爺英明神武勇往直前舉世無雙的大無畏形象。

    手里一卷所謂藏寶圖，身上包袱除了尋常物什外，多了一只黑不溜秋的小圓球。

    龍澈然就這樣款款上路。

    遠(yuǎn)遠(yuǎn)，璇霓還在叮囑——

    “記住哦，去了先搶東西，打不過就把我抬出來，再不行加上風(fēng)湘陵的名字，再再不行直接連人帶寶擰回來見我?！?/br>
    應(yīng)該來講，龍澈然大概擰不起那家伙，但怎么著不用擰應(yīng)該也會自動跟上門了。

    璇霓覺得大好的天上掉機(jī)會不用白不用，有人藏那么久也該憋出毛病來了，緋花修羅的算盤如此打來，那就一定會這樣沒錯。

    偏不信邪了！

    “還有啊，這千華夢地四周都布著疑陣，你現(xiàn)在雖出得去，再回來時一定要在五步之外鳴響信號，否則若是來去個把月再額外加上被困十來天，風(fēng)湘陵開溜我可不管?！?/br>
    是是是！

    龍澈然心道，多虧在仙女姑娘那里已經(jīng)有過一次慘痛經(jīng)驗(yàn)，讓他對這些隱士高人們防不勝防的結(jié)界啊陣法啊再不敢大不敬，否則這次的結(jié)果豈不比上次還要難以忍受？

    不過，此去路途遙遠(yuǎn)，再回來時管賬的應(yīng)該已經(jīng)大好了。

    啊啊啊啊——

    腳下步履如飛，龍澈然心情暢快。

    管賬的！你可一定給本大爺好好睡個飽，非得等本大爺回來才能醒，否則，否則……哼哼！看本大爺怎么對付你！

    ＊＊＊＊＊＊＊＊＊＊＊＊＊＊＊＊＊＊＊＊＊＊＊＊＊＊＊＊＊＊＊＊＊＊＊＊＊＊＊＊＊＊＊＊＊＊＊＊＊＊＊＊＊＊＊＊＊＊＊＊＊＊＊＊＊＊＊＊

    璇霓進(jìn)門的時候，神弈正端坐風(fēng)湘陵身后，緩緩收功吐氣。

    看見他走過來，白衣男子清俊面上緩緩浮起溫和笑容，是他一貫的神色，“湘兒身體已無大礙，現(xiàn)在可以開始了?！?/br>
    只手搭上風(fēng)湘陵腕脈，璇霓頓了頓，方才展眉，“龍澈然小子內(nèi)力太過剛強(qiáng)，總是矯枉過正，果然還是你這身功夫更適合風(fēng)湘陵根底……”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這身功夫”四個字在璇霓腦內(nèi)反復(fù)回顯，攪起本來平靜的心緒，一時五味雜陳。

    “神弈，真的已經(jīng)決定好了？”從抽屜取出針灸盒，卻沒有立即打開紫檀蓋，璇霓凝視神弈，語氣嚴(yán)肅。

    “是，決定好了，也準(zhǔn)備好了?！鄙褶牟⒉换乇芩抗?，只是溫然一笑。

    璇霓愣了下，別過眼，手里已然捏著一根銀針，在早晨熹微的陽光里幽幽閃爍藍(lán)瑩瑩的輕芒。

    “這一針下去，就再也不能收手了?！辫薏恢窃趧裾f神弈還是勸說自己，語氣低沉得幾乎聽不見。

    微一頷首，神弈雙掌輕輕貼合風(fēng)湘陵后背，凝息走脈之間緩緩閉眼，“三哥，你可知道，我現(xiàn)在心里是什么感覺？”

    銀針離風(fēng)湘陵頭頂百會只有一寸之遙，璇霓停下來。

    “很興奮，也很忐忑，就像最初正視自己愛上湘兒時，那種心情，復(fù)雜卻愉悅，仿佛坐擁天下，我永遠(yuǎn)都記得，那種奇妙的感覺?！?/br>
    心里發(fā)酸發(fā)脹，璇霓拼命控制自己，雖然任誰看去那只回春妙手都穩(wěn)如泰山，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那手抖得有多厲害。

    “不會后悔？”

    “不會?！?/br>
    下一刻，神弈已然感覺一股巨大的吸力從掌心處拉扯而來，宛如天地洪荒之初，浩淼宇宙那孕育萬物的巨大黑洞，將所有存在蠶食鯨吞，連一粒塵埃也逃脫不掉。

    那種吸引力，就像要把他整個人都啃噬殆盡。

    是種會讓人不由生出恐懼的詭譎怪力。

    但，神弈卻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前，力量潺潺流去的方向，坐著的，是他這一生的傾心至愛——

    正依靠著他，需要著他，淹沒著他，甚至好像在不由自主，渴望著他。

    這種感覺，如斯美好，讓神弈寧愿一輩子就沉在這個夢境里，永不醒來。

    湘兒，湘兒……

    從今一體，是否就能，讓你聽見我的心？

    ＊＊＊＊＊＊＊＊＊＊＊＊＊＊＊＊＊＊＊＊＊＊＊＊＊＊＊＊＊＊＊＊＊＊＊＊＊＊＊＊＊＊＊＊＊＊＊＊＊＊＊＊＊＊＊＊＊＊＊＊＊＊＊＊＊＊＊＊

    狹窄逼仄的暗室，仿佛空氣都染上霉?jié)裎兜?，隱隱有流水的聲音傳出，黑衣男人刀疤割裂的右眼微微瞇了起來。

    對面墻壁上，弱質(zhì)纖纖的少女低垂著頭，雙目緊閉，兩手高高懸起，細(xì)腕被粗糲的繩索磨出道道血色，整個身子滿布傷痕，幾乎衣不蔽體。水藍(lán)色綢衫沾染上斑斑鮮紅印跡，有些已經(jīng)凝結(jié)成殷黑硬塊，襯著霜雪般蒼白膚色，觸目驚心。

    “稟師祖，這妖女剛剛暈死過去，還是師祖英明，命弟子們潑下那盆水，果然就馬上清醒了，雖然還是不經(jīng)打，不過應(yīng)該暫時死不了?！?/br>
    “嗯，這邪族后裔只要有水就活得成……”靠近一些，男人審視少女臉龐，突然神色一陰，捉住那柔軟得仿佛一捏就會碎裂的下巴，“她咬舌自盡過？”

    男人狠厲的視線橫掃一圈，眾弟子立時噤若寒蟬，半分也不敢動彈。

    “哼！這張臉蛋倒是生得清美絕倫，可終究是邪道中人，只不知若讓你們那嫉惡如仇的師父知道，自己門下弟子居然對這等人動了齷齪心思，門規(guī)處置事小，驅(qū)逐出籍又當(dāng)如何？”

    “師祖！師祖恕罪！師祖恕罪！這……是……是弟子們一時鬼迷心竅，見實(shí)在拷問不出，就想出這么個法子，只盼逼她開口也好早日讓師祖滿意，而且……而且這妖女企圖自盡，也沒有真正……真正……”

    互相遞了個眼色，紛紛跪下磕頭，“懇請師祖恕罪！”

    “這點(diǎn)出息！”在心里嫌惡地罵了一聲，男人方才收了臉上狠厲，“也罷，看在你們乃是初犯，又在為本座做事，便饒過你們這一遭。都起來吧！”

    “多謝師祖！”眾弟子如蒙大赦，后背冷汗都濕了個透，甚至還有人忍不住輕輕嘀咕了一句“謝天謝天沒讓師父知道”。

    而這一切也盡皆落入那雙陰沉的眼，蜿蜒刀疤愈發(fā)顯得猙獰可怖。

    “天兒，你心魔纏身，怨氣太重，恕為師無法將流影門交給你，你從此后亦不必執(zhí)著于門中事務(wù)。為師如今大限將至，畢生塵愿皆算了結(jié)，此際惟愿……”

    那老不死的！

    當(dāng)年啰啰嗦嗦一大堆還不是都被自己一劍送回了肚子。

    流影門？根本從來就不是屬于他的東西。所以，完全沒有留在世上的必要，既然不能取而代之，就干脆一并毀掉。

    反正，他要的是整個武林，區(qū)區(qū)流影門又算得了什么？

    “這妖女還是什么都不肯招？”男人松手，少女昏迷中微微蹙了眉頭，下頜處被生生掐出的紅痕，似乎只差一點(diǎn)就要延伸到那纖細(xì)脆弱的脖頸。

    “是的。”一名弟子道，“無論是紅梅幽瓣還是風(fēng)湘陵的下落，她都一個字也不肯招，弟子們幾乎用盡了酷刑，也沒能讓這妖女松口?！?/br>
    “哼！還真是烈性！風(fēng)湘陵那小子倒算好能耐，手下人都被馴服得服服帖帖，愿意為他生為他死，單從這點(diǎn)看，本座倒還真舍不得他這個人才了，只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這話半是影射流影門弟子技不如人，有些機(jī)靈的已經(jīng)聽出來，不敢答話，倒是有些好奇心更強(qiáng)的忍不住發(fā)問，“那風(fēng)湘陵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份？為什么師祖要針對他？”

    “哈哈哈……”男人一聽他這話，突然朗聲大笑起來，在這陰暗潮濕的小房間里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意味，“他是什么身份？這恐怕得問你們尊敬的好師父了！要知道，宵明雖然是本座舉薦的人，可風(fēng)湘陵會掉下懸崖，那全是你們師父逼的啊——”

    眾弟子面面相覷，倒是沒人再說話，畢竟要真問他們師父這件事，恐怕也只會被訓(xùn)斥為“不專武藝、不修正道、反學(xué)長舌婦探聽左道消息”云云吧。

    男人自然知道他們想什么，“去吧，叫你們師父到禁地大堂來見本座。另外，將這女人送到落仙谷，不用進(jìn)去，就在附近找個地方安置下來，留幾人守著。此事要秘密進(jìn)行，除了你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包括你們的師父……否則你們意圖不軌的事，有這個女人在，終究是紙包不住火，連本座也瞞不下去?！?/br>
    “切記，這件事乃流影門機(jī)密，不可讓人發(fā)覺，也不可讓這女人中途死掉。至于剩下的事，就等本座安排?！?/br>
    “是——謹(jǐn)遵師祖之命。”

    ＊＊＊＊＊＊＊＊＊＊＊＊＊＊＊＊＊＊＊＊＊＊＊＊＊＊＊＊＊＊＊＊＊＊＊＊＊＊＊＊＊＊＊＊＊＊＊＊＊＊＊＊＊＊＊＊＊＊＊＊＊＊＊＊＊＊＊＊＊＊＊＊

    流影天殊，禁地院墻之外。

    一棵蔥蘢大樹。

    風(fēng)過，吹動葉片發(fā)出沙沙細(xì)響。

    “就是這里？”單手搭在青鋒劍上，男子輕輕撥開眼前遮擋視線的樹枝，長長劉海覆住一只犀利黑眸，正是武玄。

    他此刻半蹲在一根粗枝上，后面瑕妤嬌小身軀微微前傾，顧盼左右，“粉蝶的香味到這里匯集起來，應(yīng)該就是此地沒錯?！?/br>
    “難道真是流影門干的？”鷹眸微暗，深思間似乎驀然一亮，“那個人——”

    瑕妤也隨他看去，只這一眼，便讓兩人瞬間靜斂聲息，渾身都冷凝起來。這個人，就算化成灰他們也認(rèn)得出來。

    三年前，就是他視落仙谷為眼中釘rou中刺，與風(fēng)過耳比武趁人之危不說，最后甚至在他葬禮之時血洗落仙谷。

    白袍藍(lán)衫，銀發(fā)褐眸，眉心三戟印，背上破天劍。

    流影門現(xiàn)任門主——

    天殊。

    禁地大堂，玄衣男子微瞇的黑眸也正緊緊盯著走進(jìn)門來的這個人。

    “師伯找我？”開門見山，毫不拖泥帶水，是天殊一貫的言語作風(fēng)。

    男人仿佛心情極好，饒有興致地看向來人一絲不茍的神色，“本座素聞師侄教徒有方，流影門能有今日之狀也足可為證。只是不知——”

    故意頓住，男人輕撫座椅扶手，全身上下只露出兩眼的裝束，仿佛將其心思也包得極緊，讓人琢磨不透。

    “師伯有話請直說?！碧焓獠怀运@套，仍舊木著一張臉，平平的語氣不帶絲毫情緒。

    男人也不惱，似乎還輕輕笑了一笑，“師侄日理萬機(jī)，本座作為長輩，也自然體恤你，這次找你來，不過是因?yàn)榇舜纬鲫P(guān)，聽說了一些似乎對流影門聲譽(yù)不太好的傳言，故而想提點(diǎn)你一二?！?/br>
    萬年不變的冰山面容終于似有了些許變化，“……師伯有何高見？”

    “依本座看，如果傳言是真，你直接從風(fēng)湘陵入手恐怕會更加惹出龍澈然叛逆之心，局面將一發(fā)不可收拾?？v然龍澈然敬你是他師父，恐怕也難善了?！?/br>
    “……那又如何？”

    天殊面上冷淡，仿佛對男人的話并不以為然，但卻不知那微妙的一皺眉，已經(jīng)將自己滿心的恨鐵不成鋼泄露得淋漓盡致。

    男人似乎也早已成竹在胸，繼續(xù)道，“龍澈然既是碧落黃泉的傳人，也是我流影門幾乎內(nèi)定的下任門主，師侄一心栽培他，若是因?yàn)橐粋€外人傷了自家和氣豈非親者痛仇者快？師侄如此聰明，難道還分不清利害？”

    “……”

    “所以，倒不如直接把龍澈然先抓回來，門規(guī)稍作處罰以示警告，至于風(fēng)湘陵那邊，若是‘不小心’再出什么事，也與他毫無關(guān)系了。而龍澈然，師侄大可以昭告天下，稱他不過是年輕不懂事，受了jian人蠱惑，現(xiàn)已迷途知返。如此豈不干凈利落兩全其美？”

    “……師伯所言極是，我明白該怎么做了?！?/br>
    “明白就好。行了，你也是個大忙人，本座就不留你了，去吧?！?/br>
    “是?！?/br>
    院墻之外，大樹上四道目光緊緊鎖住一處方位。

    “完全看不到嘛！天殊那廝剛剛究竟去見了誰？可惡！這地方?jīng)]事做什么這么戒備！可惡可惡——”

    “瑕妤，噤聲?！?/br>
    “哼！”

    “沒辦法，既然已經(jīng)追到這里來，又遇到‘老朋友’，放下不管就太不劃算了，瑕妤，走！”

    “咦？去哪？”

    “去等著，我有預(yù)感，天殊很快就會出來，到時候咱們再跟上他，看他搞什么名堂?！?/br>
    “好主意！就這么辦?！?/br>
    ＊＊＊＊＊＊＊＊＊＊＊＊＊＊＊＊＊＊＊＊＊＊＊＊＊＊＊＊＊＊＊＊＊＊＊＊＊＊＊＊＊＊＊＊＊＊＊＊＊＊＊＊＊＊＊＊＊＊＊＊＊＊＊＊＊＊＊＊＊＊＊

    “感覺怎么樣？”果斷起針，璇霓見風(fēng)湘陵面色紅潤，身上淺淺生出一層薄汗，似乎狀況很好，反觀他身后那人，卻是蒼白得跟一片紙似的，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費(fèi)力牽了牽唇角，神弈笑笑，“我沒事，你且先看看湘兒，我擔(dān)心他身子虛，接受起來多有不易?！?/br>
    “……”璇霓簡直拿他沒轍，“風(fēng)湘陵好得很，起碼跟你比起來，一個只算死活人，一個倒成活死人了！”

    話說得毫不客氣，璇霓卻仍是遞給神弈一粒藥丸，“先吃了它，否則憑你這舊傷未愈的身子骨，還不到最后就得先倒下?！?/br>
    神弈依言接過，服下后略做調(diào)息，稍稍恢復(fù)過來些，便半是打趣半是認(rèn)真道，“三哥這話可不對。沒把湘兒治好，就算是閻王爺來拖我，我也寧死不從的。更何況，有三哥你在，小弟我就算想先走一步也難?。俊?/br>
    “哼！”白他一眼，璇霓滿臉嚴(yán)肅，“今天只能先到這里了，否則別說是我，就算大羅金仙來也保不住你，更別提給風(fēng)湘陵治病了?！?/br>
    “嗯?！边@次倒不再堅(jiān)持，聽從璇霓的安排下了床，卻是身子一軟，重又跌坐回去。

    “還說沒事？”輕嘆了口氣，璇霓從前只道風(fēng)湘陵性子倔，倒沒想到自己這四弟也是個固執(zhí)的主兒。

    神弈沖他歉然一笑，卻突然腦中白光瞬閃，立時神色稍凝。

    “怎么了？真有哪里不對勁？”璇霓捉住他手腕，把上脈動，除了預(yù)料之中的那些情況，似乎并沒有什么異狀。

    “不是……”神弈沉吟片刻，忽而抬頭看向璇霓，“三哥，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一種藥，能讓人體現(xiàn)重病纏身之狀？”

    “咦？”雖然不解他是何意，璇霓仍舊仔細(xì)想了一想，方才慎重答道，“確實(shí)是有的，那種藥別名‘弱柳’，有一月之效，不過現(xiàn)在江湖中已經(jīng)很少見了，你問這個做什么？”

    神弈聽他確認(rèn)，眼中本還殘留的些許期待似乎突然落空，神色之間添上淡淡愁霧，一點(diǎn)點(diǎn)鎖上眉頭，“……之前我為了查找千日黃泉的解法，曾也自己翻閱了許多醫(yī)書，無意中看到關(guān)于這種藥的記載?！?/br>
    “‘弱柳’？這種藥莫非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是藥本身的問題，而是……這種藥的功效，讓我想起三年前的一件事?；蛟S……它就是解開那幕后人身份的鑰匙——”

    天空直直升起一道淺色煙霧，遠(yuǎn)遠(yuǎn)看去并不打眼，不過璇霓卻知道那代表什么，畢竟是出自他手的東西。

    這么說，龍澈然小子回來了？

    掐指一算，不多不少，半個月正好。

    想起房間里的兩個人，璇霓臉上露出jian計(jì)得逞的笑，順手一撈，小紅傘漂漂亮亮架上肩膀，他可是很有些迫不及待了呢！就不知龍澈然小子到底有沒有按自己的吩咐去做，也不知那瘋子到底消氣了沒。

    這次算得上孤注一擲，甚至還搬出神弈和風(fēng)湘陵擋駕，這么難得的陣仗，諒那瘋子也舍不得不來吧？

    話雖如此，璇霓還是有些緊張，直到——

    “璇霓！你這個死變態(tài)！給本座滾出來！你別以為你用那些破爛迷陣，就可以阻擋本座用黑火掌劈爛你！”

    嘻嘻，真的來了——

    “哼，我若是變態(tài)，你就是愛亂吠的死瘋子！我的修羅之陣你若走得出去，再來我面前叫囂吧！”

    “璇霓前輩！你答應(yīng)本大爺一回來就讓見管賬的的！怎么可以言而無信放什么走不出去的陣，本大爺還……哎哎！黑火前輩你別過去啊！”

    話音未落，一團(tuán)熱浪裹卷著勁氣已經(jīng)襲至璇霓身前。

    幾個回步飄然避開，鮮艷的小紅傘在肩頭旋舞，帶動花莖高束的紅發(fā)發(fā)梢微微地晃，翠色裙裾側(cè)身之間挽起輕弧，美人修長鳳目里回光流轉(zhuǎn)，薄唇一勾，恍惚有種悠悠的味道，迷離清愁，欲說還休。

    玄氅紅袍的男子渾身一震，在四散的掌風(fēng)中，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讓人心醉神迷的畫面，以及——

    仿佛從未被歲月雕琢過的妖冶佳人。

    只可惜，如此讓人感懷的重逢畫面總會出現(xiàn)不合時宜的插曲。譬如，佳人分明媚眼如絲，那張漂亮小嘴里吐出的話卻實(shí)在不怎么順耳——

    “瘋子，這么久沒見，想不到你還是一樣冒失自大。不知死活硬闖我千華夢地不說，你也早已不是右護(hù)法，這‘本座’的自稱實(shí)在該免了。”

    再譬如——

    “黑火前輩，本大爺早說過不能亂來的！璇霓前輩，人都已經(jīng)幫你拐回來了，至于那冰魄你就直接找黑火前輩討吧！最重要的是，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肯帶本大爺進(jìn)去找管賬的??？”

    “拐”回來？

    黑火臉黑了一半，璇霓面上笑意也稍許僵硬。

    聽龍澈然猶在急得跳腳吼來吼去，美人心里暗道他將自己的話記得好生清楚，轉(zhuǎn)念一想這小子果真在事關(guān)風(fēng)湘陵的時候不是一般的細(xì)心眼兒，在其他事情上卻不知怎么，總是讓人頭大地嚴(yán)重少根筋。

    也罷。瞥了眼某位已經(jīng)瀕臨暴走邊緣的老搭檔，璇霓預(yù)感這次這舊一定會敘得相當(dāng)轟轟烈烈，為免傷及無辜，把閑雜人等攆走也好。

    遂眼光一轉(zhuǎn)，“瘋子，你別以為能進(jìn)得我這千華夢地就算能耐了，實(shí)話告訴你吧，我呢……根本就沒設(shè)什么勞什子的陣法，那樣說不過是耍耍龍澈然小子，沒想到連原右護(hù)法大人也騙過了，嘻嘻……真是個好——大的驚喜啊！”

    “死——變——態(tài)——”

    火山瞬間爆發(fā)，天崩地裂似乎已近在眼前，璇霓笑容明媚，完全無動于衷，倒是龍澈然已經(jīng)沒見人影。

    當(dāng)然不會是嚇得，而是又怒又急又喜，早就懷揣一顆小鹿亂撞的心沖日思夜念的那個人奔去了。

    而這廂，璇霓正笑得妖嬈，掩不住眉梢眼角nongnong欣悅。

    真氣狂涌的男人，玄色大氅下暗紅武師袍包裹的身軀精壯結(jié)實(shí)，時間將本就磅礴張狂的氣質(zhì)磨礪得更加富有沖擊力。那張棱角鋒利的俊臉上不修邊幅地蓄著雜草須，一雙瞪大的眼激動中略微泛紅，明明是殺氣騰騰的目光，明明是刀劈斧鑿并不算多么精致的面容，明明是個有些暴躁有些粗糙有些遲鈍有些狠心有些……的這樣一個男人，這樣——

    一個“瘋子”。

    璇霓覺得自己鼻子有點(diǎn)發(fā)酸。

    原來，這就是重逢。

    ＊＊＊＊＊＊＊＊＊＊＊＊＊＊＊＊＊＊＊＊＊＊＊＊＊＊＊＊＊＊＊＊＊＊＊＊＊＊＊＊＊＊＊＊＊＊＊＊＊＊＊＊＊＊＊＊＊＊＊＊＊＊＊＊＊＊＊＊＊＊

    身子正在不停下墜。

    突然有一瞬間，風(fēng)湘陵恍惚聽到，一聲愴絕的嘶吼。

    耳畔不住卷涌上來的狂風(fēng)，將那飄渺的余音，盡皆吞沒，幻入無形。

    意識漸漸渙散的最后一刻，風(fēng)湘陵覺得自己仿佛墜入了一片柔軟云朵，它溫暖的環(huán)抱擋住一切冷意和罡風(fēng)。然后耳朵里陣陣鼓動，居然是那讓人迷戀的明亮嗓音，還是一如既往，帶著些讓人無可奈何的無理取鬧，卻又那般沉穩(wěn)，那般堅(jiān)定——

    “管賬的，休想丟下本大爺?！?/br>
    “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聽到了嗎，本大爺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絕對，絕對，不會放手！”

    “還有，千萬別喝孟婆湯！要是敢忘記本大爺，本大爺就把你吊起來打！”

    “唔……還有哦……”

    “那個，管賬的，還有一句話……”

    “咦？又睡著了？可惡……”

    “算了，竟敢在這種時候睡著，本大爺懶得跟你說了！”

    “……”

    是夢……嗎？

    風(fēng)湘陵有些恍惚，那些聲音，怎么好像近在耳畔，那些溫溫暖暖的熱氣，怎么會這么真實(shí)？怎么會，就像他，正擁著自己的那些夜晚？

    “風(fēng)湘陵，我愛你。”

    我愛你……

    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有些不真實(shí)。

    不由自主伸出手，風(fēng)湘陵心頭突然涌上的恐懼讓他急切地想要抓住那個聲音，抓住那個人，然而……

    緩緩閉眼，風(fēng)湘陵唇畔一牽，心頭微苦，現(xiàn)下，自己的聽覺最是靈敏準(zhǔn)確，怎么還會出現(xiàn)這種可笑的幻覺……

    真的是，陷得太深，太執(zhí)著了么？

    澈，你現(xiàn)在，該是好好地睡著吧，但愿，聽到風(fēng)湘陵已經(jīng)死去的消息，你能，不要太難過。

    澈……

    “風(fēng)湘陵，我愛你?！?/br>
    不對！

    那個聲音，那些話，還有被緊密擁抱的感覺，都好像……不……不會……難道那呆子真的跟他一起……

    “龍澈然——”

    風(fēng)湘陵猛然坐起身，驚喘未定，兩手已經(jīng)習(xí)慣性四處摸索起來，床鋪，衾被……溫暖的，清香的，似乎還有些幽幽的藥草味道彌漫整個空間。

    好熟悉。

    恍惚記起來了。

    一只手就在此時輕輕柔柔按上他微閉的雙眼，淡淡體溫透過掌心和煦侵透，風(fēng)湘陵覺得舒服，而且不知為什么，感到了某種安心，很奇妙。

    “慢慢地，轉(zhuǎn)一轉(zhuǎn)眼珠，然后試著睜開眼，對……別太著急，會被光線刺激到，慢慢來……這樣……”

    素色干凈的床幃，薄煙輕籠的陽光。

    久違了的世界，久違了的——

    與他視線相撞，仿佛還停留在前世記憶里的，那個人。

    神弈。

    空氣一時之間突然凝固。

    風(fēng)湘陵說不清心頭突然涌上來的五味雜陳是怎么回事，對面正癡癡然看他的，并不是夢里出現(xiàn)的那個傻小子。

    說明什么呢？

    龍澈然并沒有跟自己跳下來吧，否則依他黏人的程度，無論怎樣，這些天一定會守在這里。而現(xiàn)在，他已醒來，而且重見光明，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他。

    好像松了口氣，又好像有點(diǎn)失落，再又似乎……有種解脫和釋然的感覺。

    還有什么可期待呢？都已經(jīng)……這樣了，自己當(dāng)初瞞著他那般行動的原因，不就是想利用璇霓這條線索甩掉他么？

    可又為什么？本該重回明鏡的心卻仍像蒙著塵埃。

    有種霧里看花的不確定感。

    “湘兒，你身子可還覺得不適？”

    神弈幾不可聞地輕輕嘆口氣，風(fēng)湘陵的神情他都看在眼里，就連剛剛他夢里脫口喊出的名字，他也沒有錯過。

    “這是三哥親手配制的藥，你……”端起來，正撞上風(fēng)湘陵一臉深沉的表情，不復(fù)剛剛思緒紛繁時可以看透的神色。

    將碗擱回案上，神弈溫和笑笑，“也罷，既然你醒來了，我就不再插手，你若不愿見到我，那便……”

    “你怎么會在這里？”風(fēng)湘陵打斷他，語氣淡淡。

    呼吸一窒，神弈半晌才能讓僵硬的身體稍稍動一動，伸手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本想遞給風(fēng)湘陵，卻是猶豫了下，轉(zhuǎn)而放在枕邊，“湘兒，這是紅梅幽瓣，我此次過來，就是要將它交給你?！?/br>
    “你怎么會有這個東西？”風(fēng)湘陵神色微變，帶著些顯而易見的質(zhì)疑，“就連水族傳人都探不出來的那兩枚？你有其中之一？”

    他將龍澈然怎么了？

    這是風(fēng)湘陵心里突然浮起的一個問題，也正是這一瞬間，那雙漂亮的紫眸微微瞇起，隱約危險(xiǎn)的意味。

    神弈自然是察覺他心思有變，但并不明白因由，想了想，覺得或許是因?yàn)檫@對風(fēng)湘陵謀劃之事很關(guān)鍵，遂決定坦誠相告。

    “流影門禁地，藏著的流影三寶之一，就是紅梅幽瓣，四周密布的結(jié)界是由流影門上任掌門與其三大弟子合力所設(shè)，故而探靈之術(shù)也無法突破?！?/br>
    冷哼一聲，風(fēng)湘陵盯住神弈，似要看出他所言虛實(shí)，“流影門的人難道都是傻子，任由你監(jiān)守自盜？還是說，你什么時候在流影門一手遮了天，可以隨意取什么三寶來送人？”

    搖了搖頭，神弈強(qiáng)迫自己忽視風(fēng)湘陵帶刺的語氣，卻仍是有些控制不住，定了定神，才稍稍讓嗓子發(fā)出聲音不會太過艱澀，“我早已脫出流影門，而這紅梅幽瓣……總之，湘兒，它現(xiàn)在屬于你，至于怎么來的，我想你不會愿意知道。”

    微微皺了皺眉，關(guān)于神弈叛離師門的傳言風(fēng)湘陵并非沒有聽過，只是以前下意識屏蔽與他相關(guān)的任何消息，也從沒將那些捕風(fēng)捉影的事情當(dāng)過真。現(xiàn)在聽他自己說，難道竟然是真的？

    那這紅梅幽瓣……

    微微低下頭，風(fēng)湘陵想他已經(jīng)有些了解——的確，神弈的聲音他該何其熟悉？最初醒來的時候竟不能立刻辨認(rèn)，現(xiàn)在注意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狀況似乎并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