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鶴聲這一夜自然沒有去取車，我在他懷里做了一夜的噩夢。

    倒是串不起來，沒什么連貫的劇情，就是片段式的畫面。一會兒在老樓，一會兒有鬼影，一會兒又躺在手術(shù)臺上，一會兒醫(yī)生用大燈晃我……

    蔣鶴聲游離在我夢的邊緣，我感知得到他在我身邊，但是恐懼襲來的時候，我看不見他，也抓不住他。

    我滿頭大汗地醒來，蔣鶴聲英挺的輪廓在毛茸茸的暖光里顯得極其柔和，沒有攻擊性。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用最溫柔的語氣哄我。

    “寒寒，你最近真的壓力太大了?！?/br>
    我倒沒覺得，日子還是正常地過，從前什么樣，現(xiàn)在就什么樣。只不過是睡不好、做噩夢，或者早醒，或者睡不著。

    “沒事，可能是快來姨媽了，有點(diǎn)兒情緒不穩(wěn)?！?/br>
    我緊緊抱著蔣鶴聲，他的味道，他的懷抱，都能讓我有十分的安全感。

    他坐起來，讓我靠著他的胸膛，一邊拍，一邊晃。他說我小時候就這么在姥姥懷里長大的。

    這一夜果然就安穩(wěn)度過，再沒有噩夢侵?jǐn)_。

    第二天中午放學(xué)，蔣鶴聲特意回來陪我吃飯。我覺得他不用大驚小怪，情緒有起伏是正常的，過幾天就好了，我不忍心他來回奔忙，連個午覺都瞇不上。

    吃了午飯，我犯了飯困，他抱著我在車?yán)镒艘粫海簿褪畮追昼?，他就得趕回公司了。

    “晚上出去吃吧，周末了，我早點(diǎn)下班?！彼o我整理頭發(fā)，“寒寒還回家嗎？還是直接去教室？”

    我看了眼時間，回家也待不了多久，路上還得折騰十五分鐘。“算了，我去下節(jié)課的教室瞇一會兒吧。”

    蔣鶴聲給我送到教室才走。

    教室的折疊木椅不舒服，我趴著睡有點(diǎn)蜷胃，脖子還疼，也睡不好，得過一會兒就動動，才能不落枕。

    我聽見有人推開后門，以為是有其他早到的同學(xué)，也沒在意。教室里安靜了半天，我忽然有種驚悚的感覺，似乎有人站在我身邊陰森森地看著我。

    我猛地睜開眼睛，心跳如雷，頭皮剎那間竄上來一股麻意。

    真的有個穿著清潔工衣服的女人站在我旁邊！

    她慌張地壓低帽子，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恐懼會令人心生勇氣，我大聲呵斥她：“你是誰？干嘛跟著我！”

    她慌亂中條理清晰地回答：“我來打掃衛(wèi)生的，誰跟著你了？你這學(xué)生說話要負(fù)責(zé)任的。”

    她帶著口罩，我無法看清她的全臉，只看見了眉毛邊有顆rou疣。

    清潔工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愣了一下，追出去時她已經(jīng)沒了蹤影。

    我這一節(jié)課都惴惴不安，直到蔣鶴聲來了。他聽了我的講述，欲言又止地問：“你確定不是在做夢嗎？”

    “不是。”我非常篤定，并且因?yàn)樗幌嘈盼叶鴼鈵?，“怎么可能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shí)啊？難道我真瘋了？”

    “好好，別著急?！彼矒嵛?，不停地順我的背，“要不我們就調(diào)個監(jiān)控，看看她到底干什么了，這樣你也安心，好嗎？”

    我們?nèi)チ吮Ｐl(wèi)處，才被告知調(diào)監(jiān)控需要輔導(dǎo)員和系主任的簽字。我給輔導(dǎo)員打電話，他說他不在學(xué)校，得周一來再說。

    蔣鶴聲拍拍我的頭，輕聲說：“好啦，別胡思亂想了，周一我陪寒寒過來看，好不好？”

    這么一鬧，也沒心思吃好吃的了，我們就回家對付一口。

    蔣鶴聲干什么都利索，幾十分鐘就弄好了四菜一湯，我卻沒什么胃口。

    我問他：“你說這個精神病，遺不遺傳??？”

    “想吃雪糕嗎？”他說，“今天可以吃兩個?！?/br>
    “其實(shí)上次我從圖書館回來，那時候就感覺有人跟蹤我，你說會不會我的感覺是對的？”

    “買一桶哈根達(dá)斯吧，一會兒找個喜劇片，我們一起看?！?/br>
    “蔣鶴聲，你可真慘，媽不正常，妹也沒好到哪兒去，還有那么個爹。”

    “哈根達(dá)斯要什么味兒的？草莓還是巧克力？”

    “巧克力吧。片子我想看。”

    一個小時之后，我們倆窩在沙發(fā)上。我摳了摳沙發(fā)上的不明白痕，隨口問他：“你昨天沒擦沙發(fā)啊？”

    蔣鶴聲把我拉過去親。

    片子放完，我倆做了兩個來回。

    我縮在毯子里喘粗氣，問他：“結(jié)局什么來著？”

    他點(diǎn)了根煙，清了清嗓子說：“結(jié)婚，zuoai。”

    我點(diǎn)點(diǎn)頭，閉上眼睛。

    “嗯，好結(jié)局。”

    在沙發(fā)上蜷了半宿，天蒙蒙亮的時候，蔣鶴聲的電話響了。

    舒安打來的，說蔣襄住院了。

    我本來就睡在沙發(fā)邊緣，是蔣鶴聲摟著我，我一動，不小心滾到了地上。蔣鶴聲把我抱到臥室去穿衣服。

    我頭腦不太清醒，一邊穿內(nèi)褲一邊問：“蔣襄要死了？”

    蔣鶴聲沉默不言，摸了摸我的臉。

    走進(jìn)冰涼的夜，我望著車窗外匆匆不回頭的一切，理不清錯綜復(fù)雜的念頭。

    我們到醫(yī)院時，太陽已經(jīng)露了個頭，夏天的早晨來著很快。蔣襄已經(jīng)搶救回來了，插著氧氣管睡著。我們進(jìn)去看了一眼，怕打擾他，到走廊里來說話。

    舒安嘴唇煞白，顯然是嚇壞了。

    “你爸昨天回來得晚，也不睡覺，就在客廳里抽煙。我去叫他回房休息，他剛一站起來，就栽過去了?！?/br>
    “醫(yī)生怎么說？”

    “就說高血壓，可能受了什么刺激導(dǎo)致的，幸虧搶救回來了?！?/br>
    “寒寒，你先陪媽回去吧，我在這里看著?！?/br>
    “回去了我也睡不著?！笔姘沧谝巫由希袂榇魷?，“真是老了，醫(yī)生問的時候我才發(fā)覺，我們都五十多歲了?！?/br>
    我握住舒安的手，慰藉道：“媽，都會好的?！?/br>
    舒安扯動嘴角笑了一下，看看我和蔣鶴聲，說道：“會好的，你們也會好的?！?/br>
    蔣襄上午十點(diǎn)多醒的，那時候我正在身邊，按了呼叫鈴，看著蔣襄渾濁的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我說：“爸，你醒了？聽得到我說話嗎？”

    蔣襄像是不認(rèn)識我一般，迷惘地越過我去看蔣鶴聲，然后閉上了眼睛。

    那種眼神是震恐，又是探量，還有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shí)的逃避。

    我們這兩天一直醫(yī)院家里兩頭跑，蔣襄沒什么大礙，再住幾天院就行了。可他對我和蔣鶴聲的態(tài)度一直很可疑，我發(fā)現(xiàn)他總是會偷看我們，尤其是我和蔣鶴聲一起做什么的時候。

    蔣鶴聲也察覺到了，不過蔣襄沒開口，我們就閉口不言。

    因?yàn)橐疹櫴Y襄，我也沒去調(diào)監(jiān)控，那天的疑影兒被忙碌沖散，我也顧不上想。蔣鶴聲讓我在家呆著，不用來回折騰。可我想見他，他不在家，我不想一個人面對死寂的屋子。

    蔣襄出院這天，蔣鶴聲去辦出院手續(xù)，我把收拾好的垃圾扔到外面的大垃圾桶里。一回身，看見有個消瘦的身影站在門口鬼鬼祟祟地朝里看。

    “您好，您找誰？”

    那女人嚇了一跳，低頭說：“不好意思我走錯了。”

    她說完，急匆匆地從樓梯間走掉了。

    “誒，你……”

    我沒能叫得住她，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又說不出來。

    “怎么了，看什么呢？”蔣鶴聲問我。

    “沒什么?！蔽覔u了搖頭，“手續(xù)都辦好了？”

    “好了?！?/br>
    蔣鶴聲還要跟我說什么，蔣襄已經(jīng)被舒安攙扶著出來，他干咳一聲，犀利地看了我倆一眼。

    蔣鶴聲悄悄拍了拍我的后腰，然后進(jìn)病房拿行李。

    四口人坐在車上，也是一路無話。這種怪異的氣氛一直持續(xù)到回到家里，蔣襄衰老的身體肥胖而遲鈍，他坐在沙發(fā)上有種憤懣悟出發(fā)泄的感覺。

    他板著臉說：“舒安，你跟蔣聽寒去市場買點(diǎn)排骨和玉米回來燉吧，我想吃那個了?！?/br>
    我看了蔣鶴聲一眼，他微微點(diǎn)頭，示意我沒事。

    蔣襄平時可很少直呼我的全名，也甚少對我擺這樣的臉色。他支開我，一定是有大事要和蔣鶴聲說，而這件事大約與我有關(guān)。

    結(jié)合蔣襄這些天的詭異舉動，我很難不擔(dān)心，蔣襄看出了什么，要和蔣鶴聲攤牌了。

    我們?nèi)ス淞艘蝗Σ耸袌觯瑏砘赜幸粋€多小時。拎著塑料袋推開門的時候，我深呼吸了一口。舒安在我前面進(jìn)去，我從門縫里沒聽見有什么異常的聲音。

    蔣鶴聲架腿而坐，雙手搭在扶手兩邊，沉穩(wěn)得像個獲勝的談判者。反而蔣襄背手而立，佝僂的背影里帶著點(diǎn)凄涼。他似乎心有不甘，大聲問舒安他那天拿回來的東西在哪里。

    舒安迷茫地問：“什么東西啊？我沒看見你拿了什么東西?！?/br>
    蔣鶴聲站起來，系好西裝扣子，走過來蹲下幫我換鞋。

    “回家吧?！彼f。

    “吃完飯?jiān)倩厝グ?。”舒安挽留道?/br>
    “不了?！?/br>
    蔣鶴聲神情如常，我看不出什么，但直覺上感到他很不開心。等紅燈的時候，他點(diǎn)了根煙。

    我欲言又止，想問又不敢問。

    他笑笑，撣了撣煙灰，“沒事兒。想吃什么？”

    “蔣襄和你說什么了？”我躊躇地問，“他、他知道我們的事兒了嗎？”

    蔣鶴聲沒有立即回應(yīng)，沉沉地看著前方，幾口把煙抽盡，自顧自地?fù)u了搖頭。

    他說：“寒寒，　我有點(diǎn)累，你給我做點(diǎn)好吃的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