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十二月初六，齊帝病逝于紫微宮心宿閣，在位三十三年，壽享五十九載。顧思昭率文武百官扶靈出殯，守安四方。孝禮畢，繼皇帝位，拜祭宗廟，大赦天下，封出走已久的顧思明為開陽王，孫儀為大司徒，龍磐為大司馬，其余人等各安其位。

    大齊一向注重軍功，歷代皇帝都有南征北戰(zhàn)，開疆辟土的功績。思昭承繼大統(tǒng)后卻和眾臣商議，要輕徭薄賦，勸課農(nóng)桑，之后又改立府兵制，兵將分離，兵農(nóng)合一，取的寬政安民，休養(yǎng)生息的道理。他治下百姓安樂，倉廩豐足，但有時和群臣把酒言歡，卻只說自己文才武功都不出眾，要是還不能任賢使能，恭儉愛民，當(dāng)真是愧對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這話雖然是在自謙，但天子尚且如此，做大臣無不心頭凜凜，惕然自省。

    半年后，有監(jiān)察御史上書，請求把大齊境內(nèi)的賤籍編戶為民。先皇帝定下的歸齊令和宗法制中，歸齊令已經(jīng)廢除，宗法制卻一直留存。所以這道奏章其實(shí)是在指認(rèn)前朝弊政，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底下的聽了諫書，就在猜里面有幾成是上頭的示意，再看皇帝的樣子像要允可，都一個個出言附和。思昭寫下朱諭，指定禮部議行此事，把各郡余下的賤民開豁為良。自從七年前撤了歸齊令，大齊境內(nèi)的北燕流民就陸續(xù)往關(guān)外遷移，現(xiàn)在還留在境內(nèi)的只剩百來人，大多是體弱多病，鰥寡無依的老人。這道旨意雖然來得遲了，但也是一件德政，消息傳開，百姓都在稱頌今上寬厚仁愛，體恤下民。

    思昭既然登基，龍氏就是六宮之主。但他勤于理政，倒把后宮納妃的事耽擱了。時間一長，就多事的私下議論，說皇帝忌憚龍磐手握軍權(quán)，為了籠絡(luò)人心，才遲遲不娶妾侍。后來何儀龍磐一起覲見，勸思昭為社稷子孫計(jì)，廣納淑媛，充斥后宮。何儀主持禮部，說這話是份內(nèi)的事，龍磐身為武將，也聯(lián)名上奏，就是為了洗清謠言了。思昭先是說自己一直仰慕先帝先后伉儷情深，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經(jīng)不住那兩個再三勸說，終于又納了四嬪，但平時的起居飲食，多半還是在皇后龍氏那里。

    好在龍氏為人溫柔婉轉(zhuǎn)，思昭對她也敬重體貼，兩人成婚幾年后，已經(jīng)有了兩個麟兒。長子起名子憶，次子起名子悅。兩個孩子玉雪可愛，聰慧過人，在宮里平添了很多熱鬧。

    這天春和景明，碧空如洗，皇后龍氏帶著貼身宮女在御花園里賞景散心，忽然聽到噠噠的腳步聲。兩個孩兒一邊叫著母親，一邊飛奔過來。子悅跑在前面，先撲進(jìn)龍氏懷里，子憶大著兩歲，站在旁邊，不屑跟弟弟爭搶。

    龍氏看子悅扎著腦袋不肯抬頭，心里奇怪，又聽子憶撇嘴說，“都那么大了，就知道哭。也不害臊。”龍氏聽了，忙伸手抬起子悅的臉，果然看到他兩只眼睛紅紅的，臉上還帶著淚痕。她愛子心切，不住口地安慰，又朝子憶看，心想一定是兩個孩子爭吵，做哥哥的不知道讓著弟弟。

    子憶見龍氏看過來，趕忙分辯，“不是我！不關(guān)我的事！”

    龍氏嗔怪說，“不是你還有哪個?！?/br>
    子悅卻抽抽噎噎地?fù)u搖頭，“不是他，不是哥哥。是，是父皇……”

    龍氏聽了就覺得奇怪，心想思昭對兩個孩子一向?qū)殣鄯浅?，子憶調(diào)皮，還有可能闖禍，子悅乖巧，怎么會忽然惹思昭生氣。

    子憶口齒靈活，就說，“母后，今天我跟子悅念了書，又一起出去玩兒。然后，嗯，不小心到了朱雀門邊上?？吹侥抢镉袀€院子，里頭好大一片草地！”

    龍氏看兩個孩子身上都沾了不少草葉泥土，心想宮里修葺庭院，種植花草，都很平常，但朱雀門離內(nèi)宮那么遠(yuǎn)，怎么可能不小心就走到了，一定是兩人貪玩，偷偷撇開宮女溜了出去。

    子憶在自己膝蓋那里比了比，繼續(xù)說，“那地方的草跟宮里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樣，長得又高又密。我們進(jìn)去玩兒了一陣子，被父皇看到了，就叫我們出來。后來他看到子悅摘了那些花兒，忽然生起氣來，說不許我們再去?！彼壑檗D(zhuǎn)了轉(zhuǎn)，又說，“我第一次看到父皇那樣，連子悅哭了也不理，只叫人送我們回來?！?/br>
    龍氏知道思昭從不在意什么奇花異草，聽了這話，笑著說，“是什么稀罕花兒，惹你們父皇這樣動氣？”

    子悅把右手?jǐn)傞_，掌心躺著兩朵小小的黃花，只是花瓣都脫落了，粘在手上。

    龍氏一看不過是尋常野花，就說，“一定是你們淘氣，才會惹父皇不高興。待會兒見了父皇……”她說到這里，忽然衣袖被輕輕一扯，一轉(zhuǎn)頭，看到身邊的宮女低著頭，在底下偷偷朝自己擺手。她心里納罕，改口說，“父皇既然這樣說，你們以后就不要再去那個地方。想看什么花草，叫人搬幾盆過來就好。”跟著叫過來一個小宮女，吩咐帶兄弟兩人回去。

    子憶聽母親這樣說，心里很不痛快，想著好容易找到一個好玩兒的地方，又不能再去，看到子悅被宮女領(lǐng)著走在前面，自己就怏怏地跟在后頭。

    等那三個走了，那宮女連忙跪下請罪。龍氏先叫她起來，就問，“他們剛才說的是什么地方？”

    那宮女說，“奴婢也沒去過，但聽說陛下一年前接了個人進(jìn)宮，安頓在朱雀門那里。又在他住處前后種了許多花草。奴婢雖然沒親眼見過，但聽兩位殿下說的，大概就是那里了。”

    龍氏很是詫異，“有這等事，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那宮女說，“娘娘一直在內(nèi)宮，不知道這事也不奇怪。奴婢也是有一天聽到幾個花匠議論才知道的。那些人說，陛下吩咐要種的花草都不是本地長的，一開始種不出來，后來特意去運(yùn)來當(dāng)?shù)氐哪嗤?，又找了幾個老花匠伺候，很花了些功夫才長出來。陛下看重的很，吩咐不許人過去踩踏采摘?！?/br>
    龍氏遲疑半晌，終于說，“陛下花了那么多功夫，那人想必是很合他的心意了。其實(shí)讓她遷入內(nèi)宮就很好，又為什么要這樣掩人耳目?！?/br>
    那宮女掌不住笑起來，“皇后娘娘想到哪里去了。那是個不會說話的男子，聽說是陛下從前認(rèn)識的，后來不知怎么起了不良之心，作jian犯科，連先帝也得罪了，才把他用了刑，送去，送去……

    龍氏聽她支吾，好奇地問，“送去了哪里？”

    那宮女臉一紅，說，“皇后娘娘金尊玉貴，那種地方是聽也聽不得的。先帝下令把那人關(guān)了幾年，陛下登基后大赦天下，又把他放了出來。想來是陛下宅心仁厚，看到那人可憐，就把他接進(jìn)宮里治傷?！?/br>
    龍氏聽了稍稍安心，過了會兒，又疑惑道，“陛下念著舊情，那是很好的。但那人是他故交，我以前在天璇府待了幾年，卻也沒聽人提過?！?/br>
    那宮女說，“那人既然認(rèn)識陛下，又是先帝下令懲處的欽犯，府里忌諱著不提，大概也是有的。只是奴婢心想，雖然陛下圣明仁德，赦免了那人的罪過，但他畢竟曾是個囚犯，兩位小殿下要是常去那里，沒什么事還好，萬一出了什么差池，可是誰也擔(dān)當(dāng)不起。再說，陛下既然不愿張揚(yáng)這事，娘娘要是再去問，只怕也不好，所以剛才大膽打斷娘娘的說話，還請娘娘恕罪?！?/br>
    龍氏說，“你說的有道理，我怎么會怪罪。以后叫人看著兩位殿下，不許他們往那里去了?！边@時一陣輕風(fēng)吹過，花樹輕輕搖動。龍氏走了小半個園子，也覺得疲累，就由宮女扶著，慢慢走了回去。

    眼看兩人走遠(yuǎn)，旁邊的矮樹叢里卻探出兩個小腦瓜來，原來子憶子悅兩個沒走多遠(yuǎn)，就又悄悄地溜了回來，躲在這里偷聽皇后和宮女說話。

    這時子悅眨了下眼睛，問子憶，“哥哥，她們剛才在說什么？我怎么一句都聽不懂？”

    子憶搖頭說，“我也不懂?！彼懽哟?，又好玩，總是惦記著那院子里一大片郁郁青草，就提議說，“我們再去那里看看，好不好？那些草那么高，只要彎著腰，從外邊就看不到了?！?/br>
    子悅卻很怕再被思昭責(zé)罰，立刻說，“不好。父皇叫我們別去，母后也說別去，我們不要去了。聽說大池子里養(yǎng)了鴨子，還有仙鶴，去那里好?！?/br>
    子憶說，“你這傻瓜，那不叫大池子，叫太微池”，一邊掂量了下輕重，終于經(jīng)不住子悅眼巴巴看著，說，“不去就不去，光是些破草，也沒什么好看”，心想什么時候自己撇下了子悅一個兒過去。

    子悅聽了大喜，兩人嬉笑著跑開，小小的背影閃了幾閃，就消失在一片花影樹叢之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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