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騁三人留在北函月余，都在傷兵營里打下手。

    有心學(xué)醫(yī)的沈騁本就跟著江游入門，他記性好，抓藥包扎三兩下就上手，在傷兵營邊做邊學(xué)，于傷科一道有了許多了解。

    梁玉走后芷月得閑，便跟在沈騁身邊幫他忙，她雖不通醫(yī)術(shù)也不識藥材，但心細(xì)手腳又快，哪個傷患幾時需喂水喂食擦身方便，她都心中有數(shù)，照顧傷兵得心應(yīng)手。

    戰(zhàn)事膠著時楊文起先是想投軍盡力，但一來他年紀(jì)不大，二來他雖天生神力在戰(zhàn)場上獨(dú)擋一面卻仍遠(yuǎn)遠(yuǎn)不夠，既無法孤身作戰(zhàn)又非老兵不能令行禁止，北函軍便不肯收。他就也隨著沈騁到了傷兵營來，靠著力大搬扛傷兵、壓住掙扎的傷患一把好手。這些士兵一身腱子rou，疼痛時掙動起來，沒有幾個大漢根本壓制不住，現(xiàn)在有他一人便騰出了不少人手。

    便是踏雪也同他們一般在傷兵營里，幫著馱東西或運(yùn)送腿腳不便的傷兵。本是雪落無痕的白馬踏雪，如今是糊得丑兮兮的了，北函風(fēng)沙大，粘上了塵土的血液黏在白色的鬃毛上，一日不洗便臟得不能看，但傷兵營忙碌，沈騁三人恨不能一人掰做兩人用，哪有功夫天天洗馬。

    前幾日戰(zhàn)事平定，傷兵營才漸漸不忙起來。梁玉既回來，芷月自然又貼身照顧她去了。而沈騁同楊文找了個好天氣也才終于有空閑洗洗踏雪。

    正是正午最暖和的時候，兩人從不能給漠北馬飲用的水缸中打了水，拿了鬃刷邊撩水邊細(xì)細(xì)地刷著踏雪。

    血干了結(jié)塊不好刷，要打濕了泡一會再拿濕布按著搓，沈騁跟楊文一個一塊濕布繞著踏雪搓著。踏雪雖乖，但這時不時舉手下蹲實在是個累人的活。

    日頭大楊文搓了一會熱得厲害，便解下外衫只著里衣。這是傷兵營的角落偏僻無人，倒也不怕失禮。

    沈騁本認(rèn)真擦著自己的，抬眼看楊文只穿了薄薄的衣衫，肩臂的rou色從白色略微打濕的里衣里透出，不覺低頭看了看自己，又兩廂比了比。

    “楊文你怎么突然就變這樣了……”沈騁看看人看看自己，嘟嘟囔囔地，“這太過分了，跟你一比我簡直像是往回著縮水了！”

    本來楊文雖高卻瘦，是和沈騁一般的單薄少年，兩人雖有身高差距，到底不明顯。只是這幾個月又是路途顛簸又是傷兵營搬扛辛苦，加之軍中兵士吃飯快又多的習(xí)慣感染，大一歲的楊文悄沒聲兒的，肩背變得寬闊，四肢結(jié)實，便是身高也似乎往上竄了竄，再同纖瘦的沈騁站一起對比，差距便大得顯眼了。

    楊文本只沙啞的嗓子帶了點(diǎn)厚重的味道，他自然地笑著哄著，“小騁你還小我一歲，待到明年，你也會是這樣拔竹節(jié)似的長了?！?/br>
    踏雪也打了個響鼻仿佛應(yīng)和，沈騁哈哈笑起來，兩手搓它馬背夸它，踏雪知他高興也興奮起來，擺頭甩了甩鬃毛，臟兮兮的污水一下甩了兩人一身。

    沈騁愣在當(dāng)場，這下哭笑不得只能連人也一并洗了。

    到了明年，沈騁確如楊文說的如青竹般節(jié)節(jié)拔高，體型卻沒如他自己希望的那樣健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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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玉和單娑帶著鄭鈞給的人手養(yǎng)育緬甲蟲，多了臨淵的蟲卵有了兩個方向，一群人心態(tài)更好了些，又耗費(fèi)了兩個月，便先試驗出了哪種土壤、干濕、冷熱能提前讓十七年一輪的緬甲蟲羽化。

    此事畢便只剩下臨淵默寫的藏書。

    自那日給臨淵留了書單，趙臨便不曾再去見他，這日白露，趙臨點(diǎn)點(diǎn)到手的墨好的醫(yī)書，止住了想要跟來的墨亦，拿著佩劍獨(dú)自一人去了囚禁臨淵的監(jiān)牢。

    趙臨到時，臨淵剛剛收筆。

    天氣燥熱，幾下字跡便干透，臨淵抖抖紙頁，將新寫的這張同已寫好的收攏對齊，拿裁好的防水桑皮紙包好寫上書名，放到了案桌上有尺余高的書摞上。

    趙臨讓門口看守的士兵把書摞搬去給梁玉，握著劍走近了臨淵。

    夜以繼日地默書近三月，今日是最后一本。臨淵垂目轉(zhuǎn)轉(zhuǎn)酸疼的手腕，他表情平和淡然，比之在胡鶻用斗篷遮蓋也遮掩不住的野心勃勃的樣子，此時倒更像個可通天地海乃百川的的大巫。

    “藏書閣中被我焚毀的珍本我已盡數(shù)默出，我有幾句話想要問你，”臨淵抬眼看著走來的趙臨，神情平靜，語氣懇切，“可否？”

    兩個多月過去，以虛打?qū)嵉挠嬛\臨淵早該想通，現(xiàn)下的樣子仿佛坦然認(rèn)命。

    趙臨站定，居高臨下地看他，不置可否也沒有動作。

    “你名為臨？”臨淵認(rèn)真看著趙臨。

    他二人兩次相見皆短暫匆忙，臨淵這樣倒似想仔細(xì)清楚地看清趙臨的模樣。

    趙臨任他打量默不作聲，臨淵又開口，聲音輕而帶著令人捉摸的猶豫：“言嵇……趙谷主是怎么同你說我的？你可……”

    “說你入谷是想做御醫(yī)出人頭地，新婚月余便欲說服我娘攜谷出世?！壁w臨厭惡他黏連地提及谷主，冷然打斷說道。

    “說你說服不成方知曉安蘭谷避世的因由，當(dāng)夜便縱火燒了安蘭谷四百余年代代積攢傳承下來的醫(yī)道藏書?！壁w臨面上現(xiàn)出些忍耐，緊握劍柄拔出佩劍。

    “說你趁亂出逃，還盜走了安蘭谷祖?zhèn)鞯碾p锏以作把柄保命。”趙臨突的舉劍一記狠辣的劈砍，長劍砍在兩人之間的書案上，案幾如筊貝般自當(dāng)中裂作兩半，硯翻墨倒一地狼藉。

    長劍寒芒迎面使人心驚，臨淵下意識閃避身子后仰翻凳跌在地上，兩息回神后又克制不再動彈。

    趙臨卻不管他演得真不真，步步走近一腳踏在臨淵左腿：“娘什么都能說，什么都敢面對，故我名為臨?！彼p手高舉起了佩劍，落力一劍。

    臨淵一聲慘叫，趙臨漠然把劍從臨淵左髕骨中拔出，任由臨淵面色慘白疼到抽搐再也維持不住剛才那副生死看淡的樣子，劍尖鮮血淋淋而落又一劍穿透了他右膝髕骨。

    “藏書閣的書你默完，再加上這兩塊骨頭才算兩不相欠?！壁w臨抽出劍，退了一步腳踏地面，平復(fù)好幾息方才摁下心底洶涌的怒意，繼續(xù)道：“除了名字你可還有話想要問我？”

    趙臨兩劍用上內(nèi)勁，不曾洞穿臨淵雙膝卻將這兩塊髕骨震得碎裂，碎骨刺扎在rou里，臨淵疼到面無人色哪里還問得出問題。

    趙臨漠然看他掙扎，半晌方收劍著人找了大夫來給臨淵。不論臨淵那番情態(tài)是想激怒自己求個痛快，還是真的以為“臨”字取自他名有所妄念，這碎骨之痛的了斷本就是趙臨今日的目的。

    趙臨離開走沒幾步，墨亦從角落里冒出來喚他，喊完伸手便想取他手里佩劍，趙臨搖搖頭將劍牢牢握著。

    墨亦擔(dān)心他，沒話找話：“剛剛見了少谷主，她已驗看比較了藏書閣最后缺失的那本藏書，沒有問題?！?/br>
    那年大火，除了谷主舍身救出的整箱歷任谷主手札，余下整座藏書閣的藏書皆付之一炬。十余年來，整谷的醫(yī)師滿天下地搜羅醫(yī)書，但有些孤本珍本，便是找也找不到。索性這滿閣的書有滿谷的醫(yī)師看過，有找不到的眾人便試著默寫。

    零零散散地拼湊，有些拼全了，但有些實在偏門晦澀，看過的少看懂的更是寥寥，如何能保證無有錯漏？趙臨這些年誓要找到臨淵，不止報仇，更多的是為了補(bǔ)全這藏書，故他才同鄭鈞交易以藥方換臨淵這個活人。谷主能夠面對自己當(dāng)年引狼入室的過錯，但她對藏書缺失是悔愧惋惜的，趙臨希望安她的心。

    臨淵當(dāng)初以過目不忘并醫(yī)道天賦引谷主傾心，這藏書閣中藏書他倒是都看過，趙臨生擒他便是要他過目不忘的本事。書單上近一百本的罕見醫(yī)書中實際只有十一本是谷中人默出后實在無法確定的，臨淵不知究竟缺了哪幾本便不怕他作假。

    趙臨想得雜亂，回神后點(diǎn)點(diǎn)頭，牽住墨亦的手。雙锏、藏書都已找回，他們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