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你他媽絕對有病。雷米爾回答,聲音大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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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你回家的時候,客廳里空無一人。 電視機還開著,燈沒有,屏幕的熒光照在空蕩蕩的沙發(fā)上,你打開客廳的燈,看到馬克杯在地上碎成幾片。周圍沒有一點入侵的痕跡,你腦中出現(xiàn)了幾種非??膳碌目赡?,它們一一閃現(xiàn)又被一一排除。在來得及想更多前,你打開浴室門,打開浴室燈,看到雷米爾在里面。 他穿著你買的毛線衫和長褲,蜷縮在浴缸里,以過去一樣的姿勢。雷米爾一直看著門的方向,仿佛對你的進入早有準(zhǔn)備,好像他只是想回來重溫一下躺在浴缸里的感覺似的。但雷米爾僵硬的軀體并不這么說,當(dāng)你走進他的視野,他環(huán)抱膝蓋的胳膊以一種不太自然的姿勢松開,像一個冰凍的包裹散架。 你在一些難民身上見到過類似的情景,他們?yōu)榱颂由悴卦讵M小空間里,長期保持肌rou緊張,等被搜救出來,多半會肌rou痙攣,或者硬直到無法動彈。需要長期潛伏的狙擊手身上反而沒有這種情況,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會控制自己的身體狀況,被嚇瘋的那些才會不必要地用力過猛。 “你還好嗎?”你說。 你就站在門口,維持著開燈的姿勢,聲音輕緩,如同曾經(jīng)對待那些被搜救出來的難民。你進入工作模式,說了類似“已經(jīng)沒事了”“你安全了”之類的安撫之詞,心中思索著發(fā)生了什么。你進門的時候室內(nèi)漆黑一片,雷米爾沒關(guān)電視,多半也沒有關(guān)燈的空閑,發(fā)生某些事時天恐怕還沒黑下來?,F(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天黑得很早,他已經(jīng)在浴室里待了起碼幾小時。 雷米爾煩躁地?fù)u了搖頭,你閉上了嘴。 “夠了,別這么……”他說。 雷米爾停了下來,抹了一把臉。他討厭你的態(tài)度,但你不知道他具體討厭哪點。他比剛看到你時放松,現(xiàn)在更趨向于難堪,總是如此,畏懼之后跟著難堪,仿佛這是值得羞恥的事情。 “這不是?!蹦阏f。 “什么?”雷米爾說。 “這不是你的錯。”你說。 “這他媽當(dāng)然不是?!彼а狼旋X地說,粗魯?shù)乇攘藗€手勢。雷米爾的手微微顫抖,你覺得這次主要是因為憤怒,而不是畏懼。他伸手扶住浴缸邊緣,很快意識到自己并不能撐著浴缸平穩(wěn)地站起來,便又松開了。 “那你為什么對自己生氣?”你說,“我見過許多幸存者,很少有人像你一樣勇敢。” 雷米爾在你說話時皺緊了眉頭,仿佛你的話讓他難以忍受。他顯然不想聽你談這個,就算他曾一五一十地將他的過去告訴你。 不,雷米爾只是告訴了你他身為人類的人生,從出生開始,到覺醒結(jié)束,那之后他只字未提。你是那個清理他傷口的人,傷口告訴了你留白的部分,而他從未談?wù)摗?/br> 你們從不討論這個,關(guān)于雷米爾的遭遇,關(guān)于你們對這樁事的看法。有人認(rèn)為談?wù)勗庥瞿茏屚纯啾环謸?dān),另一些人則將之視為雷區(qū),你從來無法分辨這兩種人。過去你只需要待在原地,等需要幫助的人來找你就好,倘若一些人需要幫助卻因為種種緣故不來找你,你也只能對他們得不到治療的后果表示遺憾——那是他們的選擇,不是嗎?并非你分內(nèi)之事。但雷米爾不行,他獨一無二,你承擔(dān)不起失敗的風(fēng)險。 “人會因為被傷害而產(chǎn)生恐懼,就像碰到火焰時手掌會向后縮,這是非常正常的反應(yīng)?!蹦闫髨D理解他,企圖安慰他,“疼痛與恐懼使我們活下來。你也并沒有造成任何麻煩。” “有人敲門?!崩酌谞栄杆俚卣f。 與其說被你的安慰打動,不如說他自暴自棄地招供,好讓你閉上嘴,別再談?wù)撨@些事情?!吧衔绲臅r候,有人敲門?!彼f,似乎這就解釋了他為什么會打破杯子,沒關(guān)電視,一路倉皇地跑進浴室,在這里躲藏到現(xiàn)在。 雷米爾有幾天沒做噩夢了,風(fēng)吹草動不會驚嚇到他,他的行動越來越自然,像個在此借宿的普通房客。他相當(dāng)頑強,看上去對一切改變都在努力適應(yīng),并且適應(yīng)良好,你便真的相信他正在迅速好轉(zhuǎn)。 “是附近的信徒?!蹦阏f,“他們不會進來?!?/br> 雷米爾胡亂點了點頭,抿著嘴唇,你站在這兒說話的每一秒,他看起來都比之前更不自在。你覺得他并不相信,只是想讓你走開。 口頭表述無法達(dá)到效果,你只能先走開,回到客廳,清掃被打碎的馬克杯。你照常做了晚飯,做完后叫了雷米爾一聲,他沒有出來。你開始獨自進餐,晚禱,出門,回來,鍛煉,等你要去洗澡,雷米爾才磨磨蹭蹭地走出了浴室。你熱了熱為他預(yù)留的晚餐,去洗澡。洗完你走進房間,打開第三只抽屜,拿出槍。 圣職者也有配槍,只是在這種和平的小地方,配槍的每次使用都需要做報告,相當(dāng)麻煩。這一把并非你的配槍,而是當(dāng)初雷米爾從某個姑娘手中奪取、用來轟爛自己腦袋的手槍。當(dāng)晚你將血淋淋的雷米爾與血淋淋的槍都帶了回來,現(xiàn)在他們看起來都干凈又完整。這把槍里還剩五枚子彈,應(yīng)該夠用。 你回到了客廳,雷米爾還在用叉子戳著晚餐,心不在焉,毫無胃口?,F(xiàn)在這個天氣,食物多半又涼了。你坐到他對面,他抬頭看了你一眼,加快速度把剩下的食物塞進嘴里。他吃完的時間是晚上十點三十七分,剛剛被你放出的圣鴿保證了方圓一千米內(nèi)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很好。 “請跟我來?!蹦銓酌谞栒f。 雷米爾遲疑地跟在你身后,離開客廳,走過玄關(guān),來到門邊。你打開門,穿堂風(fēng)讓他瑟縮了一下。 “冷嗎?”你問。 你走向雷米爾,他條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又硬生生停住。你與他錯身而過,去衣架上拿下一件外套,披到他身上,他僵直得像另一個衣架。你走出門,雷米爾沒有跟上來,他站在門里看著你,臉色蒼白。 “請不要擔(dān)心,這里沒有其他人?!蹦阏f。 這保證沒帶來任何效果,雷米爾抓住外套的領(lǐng)口,抓緊了,仿佛敞開領(lǐng)口就冷得不行(他為什么不扣上扣子呢)。他盯著你,用那種這些日子來用過無數(shù)次的探尋目光——比平時更加努力,你仿佛能聽見他的腦袋拼命轉(zhuǎn)動來尋求你腦子里的隨便什么東西。你站在原地,與他對視,坦然地任由他挖掘。 你不知道雷米爾讀出了什么,一兩分鐘后,他垂下了眼睛。他斷開了視線接觸,目光游移了一下,你突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莫名獲得了一場并未預(yù)期的勝利。一頭老狼在對峙中移開目光,垂下尾巴,露出咽喉,它又老又病,無力再應(yīng)付任何戰(zhàn)斗。 “我很……抱歉?!崩酌谞柛砂桶偷卣f,看著地板,“我不是有意的。” “什么?”你說。 “杯子?!彼f,舔了舔嘴唇,“我會賠你,如果你需要任何——” “請不要在意,明天我會再買一個的?!蹦阏f,“那并不是多貴重的東西?!?/br> “噢?!崩酌谞栒f,“好……” 可他看起來并不好,他的喉結(jié)動了動,很快地眨著眼睛,蒼白如幽靈。你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外面,想知道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你所不知的洪水猛獸。夜晚如此安靜,你將此前的半夜槍聲與惡魔事件全部成功地揭了過去,周圍的居民們在松了口氣之余,晚上更加門窗緊閉,早早歸家早早上床,對夜幕毫無好奇心。這條街道上空無一人,窗簾遮掩著每一扇窗,圣鴿在附近巡邏,你的準(zhǔn)備非常充分,哪怕有一打惡魔在這塊地方載歌載舞,也不會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 “我,我不會碰任何東西了?!崩酌谞柡芸斓卣f,“我可以待在浴室里,我哪里也不會去——” “你不用待在那里!”你連忙說,“你自由了,我無意拘束你?!?/br> 你連續(xù)兩次打斷了他,這相當(dāng)不禮貌,可是你實在太過困惑,急于解釋。為什么雷米爾突然這么說?發(fā)生了什么?你做錯了什么嗎?你感到手足無措,瞧啊,當(dāng)你做了規(guī)則之外的事情,這就是后果:沒有正確答案。 沒有一本經(jīng)書、一個導(dǎo)師給過你標(biāo)準(zhǔn)答案,告訴你怎么做才是最優(yōu)解。不按照標(biāo)準(zhǔn)章程來,事情就會變壞。 你的回答讓雷米爾的臉色灰敗下來,他眼中那點火花不再緊張不安地跳躍,更糟,它們完全熄滅了。你幾乎想要轉(zhuǎn)頭回去,想著那樣是不是能一切如初,你的錯誤決定——無論它是什么——就能像沒做出過一樣消失。但雷米爾走出了門,他不再說莫名其妙的話,就只是走了出來。 在你的預(yù)計之中,這才是剛才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情。你讓他跟你來,于是你們一起走出門,簡單明了,不是嗎?你盡力鎮(zhèn)定地關(guān)上門,掏出槍,轉(zhuǎn)頭去看雷米爾,這會兒雷米爾又直視你了,帶著某種麻木的平靜,像砧板上的魚看著屠刀。 你在這讓人不安的注視中扣動扳機,扣了幾下,毫無反應(yīng)?!氨kU?!崩酌谞栒f。你這才想起忘了開保險,匆忙打開,再次開槍。 方才布置在門口的禱言能將槍聲限制在附近幾米的范圍內(nèi),開槍不會驚動任何人。你對緊閉的門開了一槍,子彈在門上滑開,彈殼掉到地上,叮當(dāng)一聲。你對屋子的窗戶、墻壁和水管都開了一槍,房屋在你完美的保護下毫發(fā)無損。還剩最后一枚子彈,你將槍放進雷米爾手中。 “你可以往這間房子的任何地方開槍?!蹦阏f,“任何區(qū)域都有完善的保護,輕量級槍械無法造成開放性損傷。” 你在每次開槍時掃視雷米爾,很高興看到他的表情產(chǎn)生了變化,盡管變化的方向不同于你的預(yù)想。雷米爾看起來越來越吃驚,越來越困惑,他接著槍,看看槍又看看你,完全大惑不解的模樣。你熱心地去花園角落里拿起鐵鏟,也塞進雷米爾手里,說:“你也可以用這個試試?!?/br> “……什么?”雷米爾終于說。 “光是單面墻上就有四十枚禱言,每一枚禱言以七層結(jié)構(gòu)排列,不僅有針對惡魔的部分,對高溫與物理沖擊等等都有優(yōu)秀的防護效果?!蹦阕屑?xì)地解說,“理論上,它能承受十次以上碎甲彈的攻擊,所以在這個最強火力僅限于輕型槍械的小鎮(zhèn),沒有人會不請而入,他們進不來的。你可以試試看?!?/br> 雷米爾呆滯地看著槍和鏟子,你看到明悟一點點爬上他的面孔。他猛地抬起頭,表情相當(dāng)復(fù)雜,許多種情緒糅合在一起,像震驚,像憤怒,像希望,你說不清。雷米爾吸了口氣,把你塞給他的東西都塞回你手里。 “知道了?!崩酌谞査粏〉卣f,“可以回去了嗎?” 你點頭,打開了門。 雷米爾緊繃的肩膀塌了下去,現(xiàn)在他看起來筋疲力盡,外加劫后余生。門一打開他就鉆了進去,坐回沙發(fā)上,抱住靠墊,仿佛要在那里扎根。他看著你,就像你會過去搶他的墊子。你繞過以避嫌,開始處理桌上沒收拾的殘局,聽見雷米爾在輕聲嘀咕:“你有病?!?/br> “我沒有。”你反駁道,“我很健康。” “你他媽絕對有病。”雷米爾回答,聲音大了點。 他看起來嚇得不輕,或者氣得不輕,聲音都有點哆嗦,但無論如何,這比剛才好得多。在你依然不知情的情況下,你犯的那個未知錯誤似乎就這樣過去了。你大大松了口氣,一樣感到劫后余生,沒再去對你的健康狀況做出什么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