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彈琵琶、梳洗
所謂“彈琵琶”,并非紅顏玉指、輕攏慢捻,錚錚然作京都聲;而是用利刃在人兩肋劃撥,直至白骨嶙峋,刻痕入髓。閻公公在緝事廠當差多年,深知此刑的利害,憑你甚么天生倔種,十之八九都挨不過刀撥兩肋的痛苦,該招的全招了。至于剩下那一二……刀刃略偏些、下手略重些,給個了結,草席一卷,丟到外頭喂狗,也就罷了。 不到山窮水盡,也不會輕易動這手段。 眾番役將孟純彥雙手高舉、吊上屋梁,掏出雪亮的匕首,抵在他右肋,緩緩劃出一道血線。 “呃……” 孟純彥半睜著眼,發(fā)出一聲混沌的嗚咽。 “別急,這才剛開頭呢。” 又一刀劃下,皮rou半卷,血流蜿蜒。喉結滾動,脫口的竟只有噎氣聲。 閻公公特意不再給他上口枷,一來是因此刑實在酷烈,人犯隨時可能招供,口枷反而礙事;二來是瞧著他那樣子,大抵也沒力氣咬舌了,且放他叫喚去,動靜好玩著呢。 然而幾刀過后,除卻虛弱嘶啞的哀鳴,什么都沒聽到。細細瞧去,孟純彥泛著青白的面龐上,竟還掛著笑。且匕首劃得越深、血涌得越多,笑意便越濃。閻公公看得心頭火起,推開行刑的番役,親執(zhí)利刃,用鋒芒挑著血rou,一點一點地搖動。 “不疼嗎?不疼嗎?疼就說話啊,你說啊!” 孟純彥雙唇翕張幾下,吐出痛苦的嗆咳,笑意卻未減。 “涎皮賴臉的狗東西!!” 利刃在手中靈活地一轉,“刷”地急速劃下,登時露出森森白骨。 “剛這一下還有個名兒,叫‘四弦一聲如裂帛’。孟大人聽著可還順耳?” 回應他的依然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哀鳴。 閻公公手法嫻熟,力道得當,翻轉撥動之際,竟真如歌樓上的琵琶女那般靈巧,似要奏出宛轉天籟,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 ——如果,不是利刃碰在白骨上的話。 孟純彥眼前黑一陣白一陣,寒芒剜骨的慘痛卻異常清晰。他垂下眸子,只見胸前皮rou破碎,匕首上血跡斑斑,用刑之人咬牙切齒地動作著,眼底血紅,狀如厲鬼。 好啊……直接刺下去……一了百了。 僵持之際,門口忽然多了個人——正是永平府的衙役孫石頭。乍見滿室鮮血,孫石頭唬得肝顫,扶著門定了定神,才結結巴巴地開口:“各位……各位大人,那個,外頭又來了位大人,說是……姓何,要,要……” “不中用的東西?!蹦侨藳]等孫石頭通傳完,便大步邁進刑房,目光閃動,貌似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圈。閻公公忙丟下匕首,賠著笑上前打躬作揖?!昂味贾?,什么風兒把您吹來了?” “你當我愿意跑這趟???還不是干爹謹慎,想著將逆黨斬草除根,要派人四處查訪散落于各地的余孽。這差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干爹不放心別人,可不就得我辛苦辛苦么!” 此人也是閹宦,本不姓何,姓李,名喚李四。只因他不知怎么攀上何千歲這根高枝,認了干爹,從此改名何四,又謀得個入內(nèi)都知的虛銜,故緝事廠的人見了他都尊稱一聲“何都知?!边@何四成日家把“干爹”掛在嘴邊,到處耀武揚威,實則不過是個跑腿兒的。只是當今天下,“何千歲”三個字一出,有幾人能不縮頸?何四嘗到甜頭,愈發(fā)張狂起來,一時竟也頗為風光。 這廂,閻公公繼續(xù)賠笑道:“是是是,千歲最信賴的可不就是您嘛!這么說來,那京中的事……” “都了結了,只等秋后問斬。什么楊家沈家彭家孟家,一并清個干凈。” 二人聊得正歡,忽聞得不遠處傳來一聲泣血的嘶鳴?!澳恪阏f……什么?” 何四愣了愣,轉頭看見屋梁下一條模糊人影,碧血縱橫如河網(wǎng),瀝瀝而落,在地下積成一灘。他慢慢踱過去,瞇眼打量好一陣,才陰陽怪氣地笑道:“唷,我差點忘了,這兒還有個姓孟的呢。你是那個老二,對吧?” 孟純彥本已氣力盡失,此刻也不知靠著什么勉強撐起秀頸,色如金紙的臉上竟泛起一點淺淡紅暈,一字一泣血地道:“你……剛……才……說……” “行吧,既然你都聽見了,我也不瞞你。”何四悠悠地道:“詔獄內(nèi)所有逆黨,秋——后——問——斬!只不過,你們這群姓孟的,本來就沒幾個,殺起來也不爽快。還是那沈家有意思,人丁興旺,到時候紅艷艷一片,才叫漂亮…… “你瞪著眼睛干嘛?哦,也好,我給你細講講。孟垣那老東西倒精明,還沒等抄家,他先病了。待到拉進獄里,剛打下一通殺威棒,就咽了氣兒,還算是干凈利落?!?/br> 孟純彥干澀的眸中再次涌出淚水,喉間腥甜翻涌,嘴角掛著一絲血痕。 “再說那個孟純甫,真真是可惡。連審了幾天幾夜,大刑用過兩輪,還跟那兒嘴硬。后來把他那大著肚子的婆娘拉來,還沒等怎么著呢,臭婆娘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趁人不備,一頭撞死在墻邊。哎呦呦,給他哭的,氣兒都快喘不上了?!?/br> 閻公公插話道:“可別提了,這也是個死倔的。都拿他彈琵琶了,還挺著!” 何四冷笑。“嘴硬?嘴硬又怎么樣?你們不開口,也有的是辦法定罪。” 唇畔鮮血滑落不止,孟純彥雙頰漲得紫紅,似乎是想撲上前去,狠狠扼住眼前兩人的咽喉。 “都知,那這個余孽……該如何處理?” 何四眼底神情莫名,只是將孟純彥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圈,忽然問:“他今年有二十了?” “這……”閻公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才答道:“應該是剛滿二十?!?/br> “嘖?!焙嗡膶⒚家惶簦笃鹈霞儚┮豢|墨發(fā),在指尖繞了繞,又伸手探上淚痕未干的眼角,激起一陣抵死反抗。 “別……碰我……你們……這群……畜生……畜生……不如……的……東西……” 何四不滿地啐了一口,道:“得,反正事情都結了,他嘴硬與否都無所謂。梳洗梳洗,送他上路罷!” 眾番役聽到“梳洗”兩個字,面面相覷半晌,被閻公公罵了幾句才明白過來,忙著去燒滾水、尋鐵刷。憤恨和絕望已然沒頂,孟純彥只剩最后半口氣,頭頸脫力低垂,苦淚漫過唇角,與鮮血一道滑落。他沒有注意到,何四仍立于原地,不懷好意的目光在他全身逡巡,不知打著什么算盤。 東西都備好后,番役們把孟純彥的長發(fā)盡數(shù)吊起,露出單薄的脊背?!皣W——”一瓢滾水澆下,大片血泡登時顯現(xiàn),再用鐵刷梳弄三兩次,白骨立見。 血rou熟爛的霧氣在周遭氤氳開來,孟純彥卻什么都嗅不到,眸色也越來越黯淡。身下殷紅蔓延,直流到行刑者腳邊。 這下……總算可以……死了…… 背后灼痛不堪,他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全身的溫暖在緩緩流失。終于,他連痛覺都已麻痹,刑創(chuàng)仿佛一瞬痊愈。眼前徹底沒了光亮,耳畔的聲響也愈加微弱,直至天地靜寂,萬籟無聲。 身體忽然變得極輕,隨風飄飄蕩蕩,行至一處空茫。四處皆是干凈潔白,隱隱有霧氣流動,其狀難名。他嘗試著邁出半步,霎時間云開霧散,現(xiàn)出一方清雅院落,正是再熟悉不過的家。 正值仲夏,庭中梅樹枝繁葉茂,中有青果垂結,圓潤可愛。濃陰下立著一方石桌,上布棋局,那悠閑對弈的一老一少卻并不專注,閑話聊著聊著,就走了樣。 “爹,咱昨晚不是剩了半盤青梅酥?要不我去取來,正好佐茶。” “你阿娘給藏起來了,說純彥愛吃,得給他留著?!?/br> “哎呀,仲徽又不一定今兒就趕得回來,等他到家了再做新鮮的唄!那青梅酥原本不禁放,沒的糟蹋了好東西?!?/br> “這事兒啊,你去問螽羽罷!自從新婦過了門,你阿娘直如得了個女兒,什么都找她商量,倒把我閑成了個三不知……喲,這一個子兒下去,你那畸角兒可就要不得了。” “怎么要不得?您那里頭都是死子兒,我怕甚么?” “臭棋簍子還敢說滿話?你且試試看……” “……呀,您怎么還藏了一招反撲呢!” “你這棋藝啊,實在是不精。還是跟純彥下棋有意思,他那布局看著不溫不火,實則稍不留神,就被他吃定嘍!” “得,我也不必下什么棋,還是正經(jīng)弄點東西來孝敬您罷!” 那青年說著,便徑直起身,向上一躍,摘下幾個青梅,仔細擦了擦,遞到老者面前。 “你說說你,眼看就要當?shù)娜肆耍趺催€跟個猴兒一樣,沒個穩(wěn)重……嗯,這梅子滋味不錯,你也嘗嘗?!?/br> …… 孟純彥呆立良久,才擦干被熱淚濡濕的臉頰,顫抖著喚道:“爹……阿兄……” 二人聞言回眸,齊聲笑道:“回來啦!” 父親走上前,慈愛地拍了拍他肩膀。兄長則笑瞇瞇地往他手里塞了顆青梅,又拉著他快步走向臥房,朗聲道:“阿娘!螽羽!快把藏了一宿的好東西都拿出來罷。仲徽到家了!” 回家……是啊,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