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桃李沒告訴過青藍(lán)過一件事兒。

    那是他還沒嫁到秦家的時候，他家門口的妹子，給人侮辱，一時想不開，上吊去了。

    “阿杏也真是?！?/br>
    “可憐她一個女孩兒家家，給人做了這種事兒，雖保了條命下來，丟了清白，往后要生育也難了，街坊鄰居的口沫都能淹死她。真是世事難料?！?/br>
    “平日里就見過她。多好的一個妹子?！?/br>
    桃李曉得那個妹子，她家里賣甜口的，到了夏日里，便經(jīng)常做多了涼粉水果，放到攤子上賣。桃李愛吃，常常找人去買，妹子感念他照顧生意，逢年過節(jié)，還會給他包了許多的蜜餞果子，差人送到他家里來。

    過年時節(jié)的蜜餞果子，大多做的甜些，桃李放在果盤里，時不時捻一顆來吃，邊翻著家中，全年的賬本。

    只是往后都不會再有了。

    桃李道：“那些混混，都抓著了？”

    下人回道：“都抓了。只他們說，是阿杏到了傍晚，仍一個人在街那頭沒人的地方徘徊，像是在等人一般。他們見四下無人，又看阿杏貌美，才一時生了歹念?！?/br>
    桃李把茶碗合上：“阿杏如何去了那地方，是姑娘家的私事，都不打聽了。他們到底還是害了人?！?/br>
    下人道：“是。不過，小的也聽說街坊里頭，有人說，是個來這頭采購的商販，生得年輕俊美，勾搭了阿杏，還許諾阿杏帶他回家去。阿杏家里沒什么人了，又總想著賺了錢出去看看。大約正是聽信了這浪蕩子的話語，白白丟了性命?！?/br>
    桃李沉默不語。

    “流言蜚語，不可妄信?！?/br>
    下人道：“也并非流言蜚語。這商販子，聽了阿杏死訊，前腳才到，后腳便急著要走了。且他無緣無故，說是看阿杏可憐，投給她家許多錢幣，處理后事，照顧老人，不是心虛愧疚，又能是因為什么?！?/br>
    桃李道：“遠(yuǎn)來是客，商販風(fēng)流翩翩，一時興起，勾個姑娘，再正常不過。誰想到姑娘會當(dāng)了真，還去了商路上等他，又遇到混混，平白受了侮辱，丟了性命。再怎么說，不是他的錯?！?/br>
    下人道：“說的也是?！?/br>
    桃李軟下身子，去摸自己的茶碗。

    他慢吞吞道：“不過，你說的那個浪蕩子，現(xiàn)下在哪兒落腳呢。”

    14

    桃李在客棧里頭逛了半晌，那些個客人，大多出門去了，少些在房中閉門歇息，沒幾個在大堂里頭用飯的。

    “那個商販子就快要走了，到今日的房子，”店小二道，“名字這些，我們也不能說的。只這位爺，我瞧這位商販，看著像是有家室的，人也牢靠，外頭傳言的那些，不可偏聽偏信呀?！?/br>
    正說著，那頭已經(jīng)下來一個神情瑟縮的少年。他左右四顧，才瞧見了店家小二，便往這頭來，怯生生道：“店家，可有熱水呀。”

    店小二道：“有嘞，你在房中喊一聲，巡樓的小子，都會給您送來的。何苦跑多一趟！”

    桃李匆匆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人面盤齊整，身形裊裊，是個美人。只神色躲閃，習(xí)慣了抬頭看人，面上的美色，便顯得有些不打眼起來。

    桃李統(tǒng)共，并沒有多看那美人幾眼，過了一會，便模模糊糊的，有些記不清美人的長相來。

    “叫了半天，沒人應(yīng)，主人家急著用，我便下來問問?！泵廊藴厝岬?，“順帶，昨夜里我家主人說淮山糕好吃，我打些上去?！?/br>
    店小二今日，才見了桃李這般艷美的美人，自恃艷福不淺。但桃李強(qiáng)勢，瞧著就不可褻瀆。這位新來的美人，卻唯唯諾諾，言語又溫柔可人，店小二被他那躲閃的眼波，瞧得眉眼都要酥了，聲音放得和緩，道：“好嘞，您稍等，坐會兒，稍后我一并給您送去?！?/br>
    美人如釋重負(fù)地笑起來。

    “青藍(lán)？”

    商販在樓上喊他：“作甚去?！?/br>
    美人望了樓上一眼，又慌慌張張地上樓去。

    “青藍(lán)去要些熱水?！?/br>
    “你沒出過遠(yuǎn)門，跑岔了，我上哪找你去?！鄙特湹?，“話也帶到了，回屋等去吧?！?/br>
    美人乖巧點頭。

    他在那一瞬間，整個人都發(fā)起光來。

    一雙原先總是低低垂下的眉眼，小心又大膽地瞧向商販，里頭盈盈的神色，每一寸都是都是溫柔癡心的。

    桃李于是莫名就記住了那雙睜得圓圓的，膽怯又溫柔的眼睛。

    15

    桃李自打那日，遇見了那商販，卻苦惱未能看清他的面容，便總在無事時候，到阿杏家的附近，漫無目的地逛。

    他同阿杏并無多少交情，只覺得她可憐。

    “再往那頭去，就是阿杏當(dāng)日遇到混子的地方了，”下人道，“那地方靠著商路，不少商販來此地，都是往那頭走，荒山野嶺的，岔路口子上，也只有一間小客棧，冷冷清清?！?/br>
    桃李坐在歇腳亭里張望遠(yuǎn)處，道：“也虧她平日里安安靜靜的，敢一個人來這兒?！?/br>
    正說著，卻看見那頭慢慢地行著一列馬車，朝商路上來。

    為首的馬車，走得尤其緩慢，且振振顫顫的，似是走得不太平整。前方趕馬的丫鬟仆人，個個都噤若寒蟬。

    馬車的布幔，織得淺薄通透，從里頭便隱隱約約地，傳出些美人隱忍的哭聲來。

    桃李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然而過了一會，就在那馬車一面的窗邊，突然伸出一只抓著窗板的手來。

    那手的指頭，細(xì)細(xì)長長的，色澤白膩，上下晃動時，有如月下掛霜的寒枝，似是承受不住了，便猛地攥緊，整枝花蔓都縮起來，化作細(xì)巧待放的芽苞。

    等到松懈時，指尖早就揉得發(fā)紅，又無力地松開。先前握得太過用力，花苞染了一片細(xì)嫩的幼紅色，舒展成一整朵緋紅柔艷的花。

    頂可憐的是，這花枝舒展，最內(nèi)里的嫩蕊都露出，卻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夜里驟雨打起，疾風(fēng)喧囂，生生叫生嫩的花苞，展開瓣朵，承接疾風(fēng)驟雨的洗刷。

    桃李看得出神，眼見著那輛馬車搖搖晃晃走遠(yuǎn)了，才恍然驚醒，神色有異，竟是為那馬車?yán)锍袣g美人的一只手，引誘得出了神。

    “那該就是商販子的馬車了罷。”

    桃李猶自鎮(zhèn)靜。

    下人道：“不出意外，是?！?/br>
    桃李自言自語道：“我見過他養(yǎng)著的那個美人?！?/br>
    是那個前些時日里，下樓來討水的，瑟瑟縮縮的美人。

    下人曉得桃李沒同自己說話，便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不出聲。

    “瑟瑟縮縮，像是只家養(yǎng)的雀兒，雜毛都沒褪干凈，灰頭土臉的。偏生主人家要出遠(yuǎn)門，把他當(dāng)作擅長南飛的雁子，強(qiáng)行帶出門來，不應(yīng)氣候，羽毛都團(tuán)到一處去，真是可憐?！?/br>
    桃李開著玩笑道，“這要換作是我，我定是要把他好生地放在家里，細(xì)心豢養(yǎng)起來的。”

    下人道：“您妄言了?！?/br>
    桃李不在意：“不過說著玩玩兒?！?/br>
    16

    青藍(lán)趴在席子上，翻個身，肚兜便被掀起一角，露出小半邊柔白的身子。

    “大奶奶——”

    他在夢里仍叫喚著，伸手要去捉桃李的手。

    桃李把他摟到懷里。

    青藍(lán)在他胸前蹭來蹭去，露出微不可見的安心的微笑。

    桃李親了親他：“乖雀兒。”

    他雖來到秦家第一日，便覺得這只雀兒，身世可憐，又面容可親，是只可愛又體貼的。從前種種，他也早就當(dāng)做一陣風(fēng)一般給忘了。

    他身世嬌貴，向來不記這些無足痛癢的小事。

    然而多年后的午間，桃李才同青藍(lán)新婚一夜，便突然從夢中驚醒，想起這樁往事。

    桃李生于富貴榮華之中，生性涼薄，從前便是眼見著阿杏死去，也并不覺得那商販要對阿杏的死，付出些什么責(zé)任。甚而時間一長，早把阿杏同她的死，給差不多忘了。

    后來到了秦家，一時半會，也沒能認(rèn)出秦瀧來。對秦瀧在床笫間的侍奉，也頗為滿意。

    只在堂下見著青藍(lán)，突然便覺得那雙常常怯怯望他的神色，頗為熟悉，似是曾經(jīng)相識。

    那時只覺得是青藍(lán)生得面善，見之可親。

    未曾想竟真是久別重逢。

    他到底還是來了秦家，也真把從前他一時興起，開著玩笑說要豢養(yǎng)的鳥雀兒，帶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