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初八才是迎老爺?shù)娜兆樱羌獣r多在凌晨，實際上初七就要開始準備。

    吃完晚飯后陪母親坐了一會兒聊了會天，待到凌晨母親去睡覺之后，林書源匆匆趕到祖廟，那里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等了。他隨英歌隊的兄弟們的隊伍去到大本營老屋。里面熙熙攘攘換衣服畫臉譜的人扎堆。

    林書源所在的村子屬于同姓氏族的萬人聚落，歷史悠久人口眾多，又因改革開放經(jīng)濟繁榮，實力鼎盛，擁有自己的英歌隊。而今年又比往年人齊，竟然湊齊了107人。除了表演者，少年預備役和退役的教練們也來幫忙，屋里屋外擠滿了人。

    有人見到源，馬上喊道：“源啊，快來幫忙畫臉?！?/br>
    林書源自少年時就混跡于英歌隊里，對這場面不陌生，雖然腦子里晃過一絲迷惘，手塞拿著顏料畫筆被推到坐著等待的舞者面前時，身體比思緒先行動起來。

    “鴻弟你扮哪位？”

    “孫二娘。”

    于是源擠了顏料，為眼前的小兄弟上妝。

    英歌都隊員裝扮按照梁山好漢的形象打扮，有專屬的臉譜。

    英歌舞表演的是梁山好漢化妝賣藝攻打大名府營救盧俊義的戲。隊伍前是舞弄蛇起指揮員作用的鼓上蚤市錢。頭槌是畫紅臉掛紅須的秦明，二槌是畫黑臉掛黑須的李逵。三槌是畫黑白花臉掛念珠的魯智深。四槌是武松，五槌和六槌是孫二娘和扈三娘，是男子扮女裝。

    畫了一人又換了另外一個，坐到面前來的是三毛。

    “不好意思啊，今年的宋江還是我?！?/br>
    源微微一怔，臉上擠出笑容開玩笑道：“你就好咯。”

    三毛竟露出不滿的神情：“你自己不爭取，搞得我贏你也沒意思。我是練了很多年?！?/br>
    “我為生活苦吶?！?/br>
    “哪有那么多借口。你自己選擇放棄。”

    源的笑容凝固了。

    “小時候旭哥還說他扮秦明不要我扮的宋江，我回家之后還哭了好久?，F(xiàn)在這樣，又覺得不是滋味?！?/br>
    源扯出一個笑，低頭鼓搗著顏料，用畫筆攪勻，按照記憶中的樣子仔細描摹。

    三毛是跟源同歲的伙伴，小時候進英歌隊的時間也差不多，最想扮的角色都是宋江。幼時訓練兩人互不相讓，但是源向來有林東旭撐腰，技巧上又略勝一籌。那時候小隊里同伴們都以為林東旭扮頭槌的那一天，扮宋江的必然是源。

    那時候的少年們都相信在那間老屋里看到等一切即是未來，熱忱的愛著故鄉(xiāng)以及它的文化，始終相信自己承載著先祖?zhèn)鞒邢聛淼仁姑?。林書源也如此，直到今日依舊深愛著這里的一切，放棄了少年時的理想，是因為有更重要的東西想要守護。

    “好了。走吧?！?/br>
    確認畫好的臉譜沒有問題，源放下畫筆。三毛站了起來，整理著衣服，欲言又止。

    畫上了臉譜，即代表所屬的角色，不再代表自己，是不能說話的。臨走前，三毛意味深長地看了源一眼。

    待他走后，源深吸了一口氣。環(huán)顧四周，屋內(nèi)的人已經(jīng)少了很多。準備好的人已經(jīng)去廣場上和大部隊匯合了。察覺到身前的座位上坐了人，感到到熟悉等氣息，源轉(zhuǎn)過身來，笑著前傾身體。思緒才緩慢地反應過來，微微一怔，他往后退了一步。

    面前的是林東旭。

    好在路過的長老阿叔拍了拍旭的肩膀，一面氣沖沖地罵道：“你個臭小子現(xiàn)在才來。別人都在排隊了?！?/br>
    “我都來了?！绷謻|旭不服氣地朝阿叔的背影喊道。

    “你敢不來下輩子也別來！一天到晚悠哉悠哉的，別人每次都比你早，你倒是學得比他們好，你是要氣死多少人?！?/br>
    林東旭哈哈大笑：“來得早不如學得精。”

    “你的功夫沒有你的嘴厲害。”阿叔白了林東旭旭一眼，轉(zhuǎn)頭給另一位等著的后生畫臉譜。

    林東旭笑著轉(zhuǎn)過頭來，跟笑著看熱鬧的林書源四目相對。兩人笑著沉默了片刻，都端正坐好。

    源一面攪合顏料，一面開玩笑說道：“武松變秦明哩?！?/br>
    林東旭笑了笑，沒說話。

    三年前那次迎老爺，林東旭扮的是武松。那時林書源跟林東旭的關系還很糟糕，正月共同朋友的婚禮上才久違地見了面，彼此只剩下生疏的問候。作為逃離家鄉(xiāng)沒有回來幫忙的人，林書源不好意思在英歌舞隊里多逗留，幫忙做了些前期工作。表演當天躲在家里二樓偷偷地看，后來還從攝影的朋友那里要了幾張照片回來。武松沒有臉譜，只是畫丹紅臉倒豎眉，襯得林東旭的臉越發(fā)好看。

    今天的林東旭一反常態(tài)的溫順，畫筆一碰到臉，他便乖巧地閉上眼睛，任由源擺布，這讓源很意外。心中好像有貓咪在抓撓，手里的畫筆險些抓不住，源咬了咬唇，看了不遠處的長輩一眼，轉(zhuǎn)頭繼續(xù)手里的工作。

    這張臉畫上臉譜未免有些可惜。五年來第一次有機會仔細端詳旭的臉，源將細節(jié)同過去的一一對照，并不覺得有哪里不同，依舊是多情的眼和倔強的眉頭，嘴角微微上揚，看一眼就知道他滿腦子驚天動地的心思。齊天大圣鬧天庭時大約也不過如此風采。林東旭是不會退縮的，林東旭太倔了，情愿一頭撞死在南墻上也不愿意回頭。

    待到林東旭的臉上畫上完整的臉譜，卻又覺得一切是那么恰當好處。

    “好了?！?/br>
    林東旭睜開了眼，看著源，眼里是堅定而從容的笑意。他站起來理了理衣服，拿上他的英歌舞棍，消槌、伏槌、摻槌等一套動作干凈利落孔武有力，氣吞山河的氣勢要連同林書源一并吞沒。確認無誤，林東旭跟源交換了一個眼神，出發(fā)前去與大部隊匯合。從現(xiàn)在起他不再是林東旭，而是天猛星霹靂火秦明，是神明附體。一切準備就緒。

    “源啊，等下你負責旭。這里沒什么事了，你們先去吧?！?/br>
    林書源點了點頭，小跑著跟上聽到阿叔的話在門口停下來等著的林東旭，一起去廣場上等待出發(fā)。

    潮汕的農(nóng)村地區(qū)在正月的固定日子會舉辦大型的祭祀活動，類似于北方的廟會，當?shù)胤Q為迎老爺。將神像從廟里請出來，轎子抬著道村里有醒，在一個地方舉行祭拜儀式，然后再送回神廟安放。而游神的隊伍按慣例走在最前面的是元老們；第二波是扛著標旗穿著各色潮劇戲服的花旦和小生們；第三波是英歌舞隊；緊隨其后的是鑼鼓隊；除外還有彩旗隊、抬轎隊、花籃隊等。組成的隊伍幾百人，均是自發(fā)報名，花費時間cao練的。

    確認人都到齊所有隊伍準備就緒，神明也習慣了他們的乘輿準備好看一看這片他們庇佑的土地。長老做了最后的動員鼓勵。但是這些熱忱的年輕人既然憑借對鄉(xiāng)土的熱愛與使命感站到這里，也無需太多的言語嘉勉。

    吉時一到，迎神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

    雖然是靜悄悄的黎明，但是沿路擠滿了鄉(xiāng)鄰，萬人空巷，夜空被燈光照亮，宛若白天。這場盛大表演，是同鄉(xiāng)鄰里們一同舉辦的盛宴，沒有被選中演出的人，用他們最大的熱情歡迎鼓舞著游行的演出者們。

    林書源在人群的前排，按照彩排時印象中的架設拍好了照片。黑夜里的照片效果并不好，這些照片只是為了之后記錄所用，并不重要。對于源來說作用如同熱身。他一面透過鏡頭觀摩著旭，一面拍著照，還能游刃有余地跟看熱鬧的小孩們聊幾句閑話。

    旭狀態(tài)很好，氣蓋山河。即使是在跟人閑聊的時候，源的眼睛也沒有離開過他，他知道自己的手在顫抖，外套的后背已經(jīng)被汗浸濕。

    “哥你哭什么？”隨行看熱鬧的小孩有些詫異。

    “沒有啊。”林書源伸手擦了擦眼淚，笑了起來。

    眼前的人，是他的神明，是他的理想。

    遠方的天際露出魚肚白，天亮了。按照計劃，一行人沿途休息了些時間，又開距離這場盛大演出的結(jié)束，還有十二小時。

    按照計劃，隊伍行進到中午在事先安排好的落腳點歇息。林書源雖是隊伍的后勤和攝影，但是畢竟是英歌隊的前成員又是被安排照顧沒辦法說話的林東旭的，自然歸到英歌隊那邊。吃過飯之后，表演的英歌舞演員們都找地方閉目養(yǎng)神。林書源和幾個同輩隨元老阿叔們確認后續(xù)的流程和需要的物資是否匹配，一面討論著這次的迎老爺。對于英歌隊的人來說自然沒有比英歌舞本身更重要的事情，自然從林東旭開始第一個動作的時候，他們都知道這次的演出已經(jīng)十全十美了。

    “旭還是撐得住場面。平時吊兒郎當?shù)奈疫€怕他掉鏈子?！?/br>
    “他這個人就是得把他扔到最惡劣的環(huán)境里才能發(fā)揮最大的實力，平時一條蟲，戰(zhàn)場一條龍?！?/br>
    “要是一直能這么幸運就萬幸咯?！?/br>
    源仔細聽著，比自己被夸還高興。

    從小最疼源的忠伯拉了拉源的衣服，等前面那幫人走遠了一些才悄聲說道：“三毛的鼓不如你?！?/br>
    源微微一怔，不知該如何作答。

    資歷最老的光伯接過話茬：“是啊，要是源扮宋江來敲鼓，那就更上一層樓咯?！?/br>
    忠伯驚愕地看著說話者，趕忙擺出一貫正經(jīng)的神色，厲聲道：“那可是你說的，我可什么都沒說哦?！比堑煤逄么笮?/br>
    “源啊，你后悔嗎？”

    “哈哈，沒必要。下次宋江還是預留名額給你。我還在等看旭的秦明你的宋江呢。”

    “沒有。我技藝生疏了，比不上三毛。”林書源羞怯地笑了笑，見這么多人熱切地望著他，又說道，“我爭取一下?！?/br>
    一行人嘻嘻哈哈地說笑著走了。結(jié)束了后勤工作，在繼續(xù)表演之前還有一些時間，林書源喝了杯茶，告別了泡茶聊天的長輩，隨準備去休息的兄弟們撤退。告別了一幫兄弟，林書源按著剛才留意的地方去找旭，心花怒放喜不自禁。

    按照慣例是在一落已經(jīng)淪為老人活動中心的四馬拖車的老屋中安頓下來，但是容納幾百人休息還是有些勉強。英歌舞隊的男子漢自然不會去跟婦女少兒老人們搶位置，都心有靈犀地在屋外的空地席地而坐，三三兩兩扎堆。

    林書源找了一圈，才在屋后稍遠一些的榕樹下找到坐在花崗巖石板上抽煙的林東旭。林東旭沒辦法在這么多人的地方席地而睡，自然有多遠躲多遠。聽見有人走進，他抬起頭，目光銳利，看到是源，才放松了一些，目光里夾雜著不滿、欣喜和戲謔。

    屁話多的人連眼神都很聒噪。要是現(xiàn)在林東旭能開口說話，肯定是一通密且雜的廢話。

    好在林東旭不能說話，于是林書源也能若無其事地忽略他的目光走近他身邊，在旁邊坐下。林東旭一反常態(tài)地安分，在林書源坐下之后，輕輕地往源身上靠，將自己的分量分擔到源身上。源愣了愣，大腦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他木然地坐著，緩慢地閉上了眼睛。耳邊是旭的笑聲，于是源也放下心來，跟著笑了起來。五年來第一次感覺到如此輕松。

    如果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

    難得林東旭不說話，林書源才有在他面前喘息的機會，不然林東旭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總是讓他應接不暇陣腳大亂。源整理了思緒，開口道：“今天的英歌舞效果很好。好多人跟我說好看?！?/br>
    林東旭轉(zhuǎn)過頭來盯著源，眼里夾帶著些許不滿。源能猜到旭的情緒，卻總是猜不到他的想法。林東旭的想法太多太雜，真心實意夾雜在花言巧語里，但是林書源總是分不清。

    林東旭四處張望著，從樹下?lián)炝烁鶚渲?，在地上寫了一行字?/br>
    「沒有你　沒有意義」

    林書源愣了愣，抿了抿唇，思索再三，才猶豫著說道：“下一次我爭取一下?！彼麤]有勇氣去看林東旭的臉，只感覺到林東旭僵直地坐著，思索著什么。

    林東旭用腳在地上蹭了蹭，擦去原有的字，寫道：「騙我」。想了想，他又畫了個哭臉，又畫了個問號。

    林東旭的思維比嘴巴還快，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不能說話已經(jīng)讓他很難受，在這種時候，腦海里千思萬緒，他在腦海里捕捉著重要的東西，將最關鍵的內(nèi)容提取出來。他有些激動，坐立難安。

    源看著旭在地上寫了「你」和「我」，然后在中間畫了個「等號」。隨后他擦掉「等號」，在「你」字的外圍畫了個反方向的「箭頭」，「我」字下方出現(xiàn)了一個「感嘆號」，隨后是一個朝向你字的「箭頭」。然后他畫了個「問號」，又在「你」字下面畫了個「愛心」，然后「愛心」被劃掉，隨即是一個又一個的「問號」。

    林書源看懂了，心里百感交集，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林東旭很生氣，五年來他一直在生林書源的氣，但是他克制住了。他寫道：「原諒你了」

    林東旭嘆了口氣，將源的手握在手心里，見源沒有反抗，又握得更緊一些。

    林書源只覺得鉆心地疼，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他下意識地握住了林東旭的手，眼淚奪眶而出。他咬緊牙關，哽咽著說道：“別這樣。哥，不要這樣。你要這么活？你在這里你不能不要臉面。你不能被人唾棄……”

    林東旭甩手將樹枝扔掉，憤然站了起來。他轉(zhuǎn)過身，抓著林書源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

    “不行！”

    林書源急忙伸手捂住林東旭的嘴，阻止他開口說話。

    “不要說話。求你?！?/br>
    年少時他們爭論過為什么畫上臉譜之后就不能說話。既然代表了神明，便是舍棄當下的自我，為了維護所代表的那個臉譜的意義。林書源沒有異議。但是對林東旭來說，規(guī)矩是用來打破的。為了自己，林東旭可以毫不猶豫地傾覆神明，違背祖先。

    旭握住了源的手腕，臉譜下是不屈又孤傲的眼睛，他盯著源，將源的手送到嘴邊，輕輕吻了吻。

    林書源最怕的，從來都是開始認真的林東旭。嬉皮笑臉還能糊弄過去，但是只要林東旭認真起來，林書源一敗涂地。他哽咽著說道：“你會遭報應。你跟我都會被雷劈?！?/br>
    林東旭滿不在乎地笑著，伸手撫去源臉上的淚水，隨即將手放到源的腦后，阻住他后退。

    “反正我已經(jīng)在地獄里?！绷謻|旭笑了笑，低頭吻了吻源的臉頰，“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br>
    閉上眼之前，源在心里祈求神明的原諒。他沒辦法把林東旭推開，積習難改，在林東旭吻上他的唇的時候，他如從前那樣用舌尖輕輕舔了舔旭的唇，回應了他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