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校很漂亮，煉得老老的紅隨處運用，他拐過鐘樓，直覺走教學(xué)樓。空條條走廊偶爾有幾聲喝笑，所有班級門敞開，偶爾僅有幾個學(xué)生坐桌上聊天。他很快閃過，瞧著班級號，他記得何普照班級，只消一眼，何普照給他看過閃閃校冊。

    那一層樓梯盤上去，太安靜了，衛(wèi)生間滴水，滴答一聲傳來，位置就暴露了。他忽然一抬頭，又繼續(xù)走自己的，還有自己的腳步聲。路過樓層球臺，班級與班級的休息露庭桌椅，還差一間，就是他的班級。

    他就這么走了進去，理所應(yīng)當(dāng)空無一人，四處干干凈凈，講臺有摞白色名冊，像是散學(xué)點名，何普照名字就在第四位，后面一排橫杠，又像是打印費了多了，重重復(fù)復(fù)許多張，何普照那列皆是橫杠。

    他也不清楚作何感想，輕易發(fā)現(xiàn)何普照的位置，物似主人，怎么連桌椅都有何的氣息，椅背放了黑色薄薄人體工學(xué)折墊，他抽屜里散著數(shù)張卷子，空卷子，和貼著他名字的空答題卡。他本來手指摁在何桌面，又繞到后面柜子，標(biāo)著何名字的書柜，王爾德的，黑塞的，幾本硬殼子美漫，還是物似主人。

    周敏伸手把何普照銘牌摳了下來，一小塊金屬片，淺淺卡在木頭書柜檔位，好放好取，本來方面一屆一屆學(xué)生再使用的。他下意識放校服一口袋，又取出來放另一口袋，不要和戒指放一起，那點細微相撞聲，仿佛要對那戒指有所磨損似的。

    他從走廊盡頭樓梯下樓，身側(cè)有露臺，以前何普照課間打電話，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位置，又近，聽筒總有風(fēng)吹過的聲音，嘩獵獵的。下了樓，又有長長走廊，一側(cè)貼著出色學(xué)生，他僅僅是平移著過去看，他就知道會有何。真正見了絲絲風(fēng)影，寸步難行，沒靠近，他看得清。

    先看的照片，還是校冊上那張滑雪照，多了許多介紹，中英都有。那上面講他以優(yōu)秀成績?nèi)胱x此高中，又繼續(xù)保持成績前列，這個他知道，何普照給他補過課那會兒。社團活動豐富，話劇演出精彩，辯論賽獎，業(yè)余興趣繁多，涉及擊劍、美術(shù)、演講——配了一張臺上穿著制服講話的照片。

    他從前沒細看，是像何，看上去那樣陌生，那樣活潑，他也從來沒說過這方面。他捏著手機，照片都要拍了，像櫥窗一樣的玻璃幕倒映出自己，拍出漩渦糊狀。身后學(xué)生說話聲傳來，他保持往前走，過了長廊，天空蒼蒼的白，不見藍，也沒有太陽，卻不暗。

    來時路出不了，保衛(wèi)室有了人，看他一個學(xué)生這時候出來，朝他叫：“哎！”周敏望了他一眼，隨著走近，那保安嘀一下給他刷開人行通道：“還沒回家?。　毖垡娭@孩子模樣好好的，搞半天原是孤魂野鬼，一句話也不外冒。

    保安直直說：“考差了??！”

    孩子問：“都走了？”

    保安說：“昨天就走得差不多了?！?/br>
    周敏一身黑　，黑衛(wèi)衣，黑背包，提著手提黑色行李袋，要是夏天，回去一個背包就夠了，冬天的衣服厚，老家的冬天都很冷，還會下雪。當(dāng)天先地鐵，他其實一直知道何普照找他都打的來的，他發(fā)現(xiàn)第一次何普照不會坐地鐵，他起先是以為某種戲耍，何普照是很喜歡玩東玩西的，他更多有一種歡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這種歡愉，和他同處同一時間空間——人間有這樣的游戲。

    再高鐵，再大巴，周敏老家在地級市下的縣城，彼年房價一千多一坪。周父前些年就要買，岳父身體太不好，自己也拿出了些。那一年，周父喝酒喝得尤其旺氣，房子已經(jīng)定好了，湊幾萬首付付了，從此就是算是真正有了家。當(dāng)然，“還要不懈奮斗！”他眼睛紅紅，臉和脖子也通紅，看著兒子，人堆里白得扎他眼，長期待室內(nèi)畫畫呢。

    美術(shù)啊，他根本不懂，他感覺這種事情太遙遠，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他應(yīng)該、卻沒和周敏說，爹自己都不行，兒子何必走這樣的路呢？他讀書時候?qū)懽诌€可以，老師一鼓勵，作文就寫得好極了?？上Ъ依锾F，那個時候誰家都窮，他爹——也就是周敏的爺爺說：“別認(rèn)真了，免得讀太好讀不了更難受。”

    他初三就輟學(xué)去打工了，頭幾年掙錢給家里，后來一年媒人說與他和隔壁村的周姑娘認(rèn)識，倆人很快結(jié)了婚，他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旅游，就是認(rèn)真計劃的，不是到市里公園轉(zhuǎn)轉(zhuǎn)的。他帶周母去了首都，一個國家中心，總要去看看的。坐火車上吃泡面，買的兩個桶裝，其余全是袋裝，桶裝吃完一次洗干凈，下次泡著吃。

    婚后一年有了周敏，敏而好學(xué)，他取的名字，從此留大城市謀生，固定過年、清明回老家。都很方便，周母家就在隔壁村，年三十在她那過，年初一在這里過。說是隔壁，開著小汽車也要二十來分鐘。中間一帶老山林，這幾年打獵的人還有了，野豬rou熏臘。

    周母接著周敏回自己娘家，她主動報告完外公情況，能吃rou了，又過問他吃飽沒，最后問他期末，還有畫畫。問一句，答一句，她也習(xí)慣了，入村石拱橋底下沒有水，她看到幾個孩子下底下挖雪，她忽然說：“你小時候也在這里玩過。”

    小周敏總幻想這條干河能有水，暑假曾經(jīng)面對過這條河，下過雨，淺淺水洼連石頭都包不過。據(jù)其余孩子說，大人說這里曾經(jīng)是河。冬天下再大的雪，那雪也沒成河。他倒是在橋下發(fā)現(xiàn)過玩具，那種成堆廢棄醫(yī)療針筒，大人把針拔了，給他們抽水玩。后來傳說有病毒，拔了針也不允許玩了。

    再后來，他不怎么出門玩了，外面斗地主的聲音，大人們講著老家話。他從房間里一下來，母親家?guī)仔置脺愬X蓋的房，他們都要拿老家話逗他，說他不會說，也聽不懂。母親總在一邊說：“我們都不跟他說的，他同學(xué)都講普通話嘛?！?/br>
    山還是小時候的山，他畫過，墨黑黑的，外頭看不到一點路的痕跡，全部都是尖尖高高茂茂的樹，山與山之間，修了水泥路，小時候車在上面顛簸，土坯路坑坑的，周父買小貨車那一年，他們開車回老家的，感覺前面好久的路很平。車路過別人家的房子，家家戶戶都有那種小孩子在外面玩煙花，臉上凍出兩團規(guī)整的圓圈紅。

    他背包就畫具，平板，還有戒指，他怕被偷了。到母親家，跟著母親叫完人，他回房間收拾自己的東西，一一安排妥當(dāng)。親戚們?nèi)寺暥Ψ校瑏韥硗?，?zhǔn)備新年，也沒人叫他做什么。這房里盡是潮濕的棉被氣味，窗戶關(guān)著，玻璃外是后山。他盯著，該畫畫了。韋啟溪百忙抽空給他指路，走圖蘭朵計劃，申佛羅倫薩美院，先作品集選三個主題，六幅畫。

    動不了一筆，他一只手捏著另一手大拇指下面鼓鼓rou，筋健滑過哪兒，蜷得手指并攏，就這么蜷著才能鉆更深。他其實無所謂何普照吃他手指的，他反正有兩只手，一只手給吃，另一只手不還可以畫畫么。這念頭鬼魂一般從他后背爬起，仿佛候他足夠久了：念念不忘的是他。

    周母喊他喊了老半天。眼見著兒子這么大了，兒子被mama推著出來給他敬酒，兒子好像說了——好像沒說？“爸，對不起?！迸赃吇蚴菋饗?，或是阿姨，塞給周敏手里的小小的錐形白酒杯，那一點點下去，燙得他五臟六腑，很快就回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