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士謙的記憶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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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興起了“炒股熱”,不少的普通人都因為站在股市和時代的風(fēng)口飛升成了深交所和上交所的大戶,穿名牌、上電視、吃魚翅。但一將功成萬骨枯,除去這小部分傳奇人物,更多的是連計算機都沒碰過,對股市一竅不通的普通人,在他們眼里,買到就是賺到,結(jié)果跟風(fēng)股潮,揮淚斬倉,頭破血流。南云芳是懂行的人,她暗中租借大量他人的身份證來買股控股,囤積股票再抬高價錢賣出。于此同時,在美、英、德從事股市與私募基金事業(yè)的朋友也聯(lián)系了她,這些人利用中國人民對于財富和幸福生活的強烈追求和深植于脊髓之中的從眾和盲目心理來大肆入侵中國股市,賺了幾百萬歐元(徐家清的批注:這部分money當(dāng)然不是南云芳女士一個人的,應(yīng)該都存在境外的私募基金里。)。 按著南云峰在1992年“股災(zāi)”時的分析,叫做“中國股市就是一臺世界的提款機,美利堅,德意志,英吉利,法蘭西,哪個閑著沒事了,走到機器后頭踹兩腳,就有源源不斷的人民幣吐出來。炒股賺錢不難,難的是沉得住氣,不在股市里頭賭運,左右橫跳。一營二平七虧損的事兒就不會砸在你頭上?!蹦显品逯雷约襪eimei從事的是什么勾當(dāng),96年漲跌停板制度引入時,南云峰給遠在深圳的小妹去了通電話,他只說了一句話,“云芳,劉家的三嬸子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給你扎過羊角辮的,昨天,她犯了心臟病走了,因為炒股。”說完就掛斷了電話。南云芳明白二哥的意思,不聲不響地收手,撤出了中國股市。 1999年,澳門回歸當(dāng)天,正是南云芳的四十八歲生日。此時二人在西京。李迪把南云芳約到了他和戰(zhàn)友一塊兒開的當(dāng)?shù)氐母栉鑿d里。二人到時,歌舞廳里的營業(yè)演出剛剛結(jié)束,舞會卻才開始。跳舞的人非常多,都是一對一對貼得緊緊地在那里晃,旋轉(zhuǎn)的播灑著碎點的燈光,使所有人如同幻影和魔鬼,無法辨清那是誰和誰。李迪問南云芳,你覺得吵不吵,鬧不鬧,你覺得吵鬧,我立即把這群妖魔鬼怪全部轟走! 南云芳看上去依舊年輕,這點和他二哥一模一樣。這是南家人強大的年輕基因起了作用。近五十歲的女人卻有三十歲女人的容貌與身材,但單有一處是她眼角的魚尾紋十分明顯,因為這十年跟著李迪,走到哪她就笑到哪,皺紋自然就生長了。 此刻她又笑了,李迪愛看她的笑容。過去李迪和許多眼光低的血rou漢子一個德性,就喜歡大胸大屁股,走起路來顛顛的,隱隱散出一股膻腥之氣的妖艷女子??勺源蚴昵霸谀霞液湍显品家娏说谝谎?,李迪就徹底變了。南云芳的雙眼深陷,眸子黑亮,顴骨微凸,很像越南姑娘。她鎖骨耀眼,是男人最想親吻的地方。她腰很細(xì),行動起來如一縷輕煙。她每次一開懷的笑,眼睛、眉毛和嘴巴就會彎成好看的月牙,讓李迪挪不開眼。 “過生日而已,不講那么大的陣仗。今天是舉國歡慶的日子,把別人趕出去,多掃興?再說了,這歌廳里好多美國人呢。” “去他媽的美國人。這是老子開的歌舞廳,老子不讓他進,他能進來摟著小姐喝花酒?” 說完從夾克內(nèi)層里掏出來一張照片,扣在吧臺上。南云芳想看,李迪說:“打個預(yù)防針,可能會嚇著你?!?/br> 照片里是一雙被砍下來的手。南云芳凝視著這雙失血慘敗的胖手,一大口洋酒入了喉。 “阿芳,這就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馬文博的手?!?/br> 南云芳默默含了淚,但翻著眼不讓淚落下來。她問:“你給我看這個干什么。” “雖然這十年里你從來沒和我說過,但我知道,你最放不下的事兒就是你當(dāng)年在哈松被欺負(fù)的事。你放心,這不是我干的,我認(rèn)識黑龍江那一帶一個姓喬的大哥,這個馬文博是個不可救藥的賭鬼,輸?shù)舴课葚敭a(chǎn),輸?shù)衾掀藕⒆?,后來他拿自己的身體做賭注,惹了道上的人,老喬就卸了他一雙手。阿芳,只要你一句話,我就讓老喬把他的命拿了。” “你怎么整的像投名狀一樣?我不是走黑的大姐。” 李迪拉起南云芳的手,心突然蕩漾起來,十年了,該是時候了。 “阿芳,我想問你一句。你當(dāng)初為什么愿意和我李迪在一起?” 南云芳瞅他一眼,嫌他此刻還提這樣的傻問題。她深陷的眼睛閃爍著果敢的光亮,顯示她決心已定。 “因為和你在一塊,我覺得快樂。一看到你,我眼里頭終于不再只是對于命運的怨恨和不甘心了?!?/br> 外頭開始下雨了,街面上濺起來水花。過去的十年隱隱涌上二人心頭。 “李迪,我也想問你一句。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要五十了,人老了,眼花了,沒辦法給你生孩子了。你為什么還愿意和我結(jié)婚呢?” “五十歲算什么?阿芳,就算你七老八十了,我也還愿意和你在一起,哪怕你還說要考驗我不和我結(jié)婚,我也一樣愿意和你在一起!孩子不要了,不是有文瑛和英亮么?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李迪就認(rèn)定了,這輩子,我就賴到你身上了。我現(xiàn)在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姐妹,你是唯一陪在我身邊的妻子。阿芳,我愛你?!?/br> 南云芳的淚水簌簌落下。待她擦凈眼淚,平靜地望著李迪。吻我,她說,李迪,你親親我! 接下來這兩位年近半百的中年夫妻是否發(fā)生了一些少兒不宜的事就不得而知啦。我們只需要知道,千禧年的時候,這二位就一起跑去美國的三藩市了,至于他們到底有沒有扯證,南云芳女士究竟有沒有實現(xiàn)她的“美國夢”,他們究竟是移民還是入籍,這些事情都成了不解之謎,連他們的好友蒙士謙和阿琴都不知道,南云峰也完全不過問他們的事。 李迪和南云芳這條線說完,我們返回到在家鄉(xiāng)經(jīng)營果園的蒙士謙和阿琴。起先,蒙士謙把九成以上的心思都放到了果園上。很幸運的是,他認(rèn)為經(jīng)營果園這件事“折騰”起來還挺有趣,雖說這感覺比不上行軍打仗,可他喜歡下地里和小工們一起挑害蟲,給果樹施農(nóng)家肥,推著小車走街串巷的感覺。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的洗禮,他越發(fā)可以尋得平實生活的閃光之處。阿琴和他的夫妻感情也更加深厚。從前他在精神上唯一的依賴是南云峰,現(xiàn)在阿琴也開始成為了他的精神伙伴,那些藏在心里的話,他也肯對阿琴講了。當(dāng)他消沉抑郁的時候,阿琴總有辦法將他喚醒,使他臉上綻放笑容。他們只需交流一個眼神,就能把彼此的心思說透。阿琴喜歡為他梳理頭發(fā),纖細(xì)的手指一遍遍在他發(fā)間滑行。無須語言,萬千情愫就在細(xì)微的動作中溝通了。這樣的融洽,這樣的溫謦,是他們多年恩愛的夫妻才會有的。 還剩下一成精力,他拿出一些小錢給了南云峰,讓他幫幫忙炒期貨。這時候蒙士謙不論啥時候去南云峰家,都能見到他對著計算機,盯著屏幕上閃閃爍爍的外匯圖表。很多次他是懷著愧疚感來的,因為他擔(dān)心南云峰認(rèn)為他投資的錢太少。南云峰仍舊能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他情緒的細(xì)枝末節(jié),告訴他:“士謙,不要覺得難堪。你現(xiàn)在是蒙家的一家之主,是家長,這十年經(jīng)營果園,手上有了點錢,但不能盲目入市,有這樣的想法是正確的。如果沒有牢固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家,就如一座白蟻蛀空的舊房子,隨時都可能坍塌。我明白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相信我?!?/br> 蒙士謙才松了口氣,第一次交易的全程蒙士謙都在現(xiàn)場。他什么也不懂,就求南云峰同他講。南云峰極簡地向他介紹期貨交易的種種,給他上了一堂啟蒙課。 期貨,是一種形而上的生意。有人可以對此無比癡迷,像與一位尋覓已久的姑娘不期而遇,但也有人仍然對這類以小博大一夜暴富的玩意抱有強勁的免疫力。 比如蒙士謙,聽了南云峰給他講了期貨的來龍去脈之后,他眼中興奮的光芒閃爍了一下便消失了。他天賦異稟地看穿了期貨的本質(zhì):其實是一架絞rou機,客戶進來少則幾天,多則幾月,資金就成了rou渣渣。他若有所思地笑笑,說:“哥,我腦子不夠用。沒人嫌棄錢多,但我還是更希望我能參與把控著每一個賺錢的環(huán)節(jié),期貨這玩意…都是電腦在處理,不經(jīng)我的手,我心里發(fā)慌?!?/br> 南云峰理解他:“士謙,我為你高興。對于很多人來講,期貨就像海洛因,只吸一次就上癮。但你對它免疫,這是好事情。你和阿琴踏實把果園子做好,掙的每一分錢都能分到果園的每一棵樹的每一顆果果上,都可以落到實處,這對冬冬的成長也是最好的影響。” 蒙士謙問:“哥,你玩的明白這些,那就拿著云芳姐的錢來掙大錢唄?” 南云峰回答:“云芳的錢是云芳的,我沒有權(quán)利動用。況且,我研究期貨不是為了掙錢,我之前說了,這是我想送你的一個禮物,可惜了,這個禮物不合適你?!?/br> “炒股熱”的時候,蒙士謙也曾追逐過潮流,拉著阿琴玩過一把。阿琴的不樂意寫到了臉上。那段日子蒙士謙跑去問南云峰關(guān)于果園開公司的事情,南云峰告訴他:“我從前說過,阿琴是個實在人,經(jīng)營果園就是她一輩子的生活支柱,只有讓她在果園里待著,她才能心安,所以士謙,期貨和炒股的事情,不要讓阿琴過多參與?!?/br> 了解的多了,蒙士謙看清了南云峰在期貨這件事情上的心態(tài):他能賺得個金山銀山,卻懶得賺,不屑于賺,可又喜歡蹲在電腦前來研究這些。他玩的是商品期貨,外盤期貨,每天夜里泡在交易大廳一角,眼睛死死盯住電腦熒屏,眼珠仿佛生出長長的根須一直扎入電腦深部。有次他和阿琴邀請南云峰下館子,南云峰身體好了一些,飯桌上也喝了兩口酒,兄弟兩人借著酒勁說起了“胡話”,蒙士謙問,哥,你像著了迷一般對著屏幕看,瞪眼能瞪出來啥東西? 南云峰難得的攜帶了情感,紅著臉,瞇起了眼睛說: “士謙,期貨是我所遇見的最古怪精靈的東西,它使人陷入一種夸張、變形的生活。 “期貨猶如一面哈哈鏡,精準(zhǔn)地概括出我們這個世界有多荒誕…我每天看新聞,知道我們的國家有許許多多股民因為炒股失敗家破人亡上天臺,我起先不理解,后來有一個月,我把我自己的心態(tài)代入股民身上,每晚九點半等待著紐約期貨交易所開盤,我給自己設(shè)置一種虛擬貨幣,打開電腦,就好像打開通往世界的窗口,屏幕上一排一排地顯示著各種商品的報價,天下萬物,盡收眼底,我假裝把這些東西都買了下來:銅、鋁、鉛、鋅、白銀、黃金、石油、大豆、小麥、玉米、棉花、咖啡、可可、木材、橡膠……甚至還有活豬、牛腩、乳酪!面對大千世界,我興奮而又惶惑,總有一種老虎啃天無處下口的感覺。地球上還有什么東西不能買賣呢?只須敲敲鍵盤,就能炒作整個世界! “才幾天下來,我已經(jīng)沉溺于期貨世界之中。我得承認(rèn):吸毒上癮,炒期貨也上癮。每當(dāng)我在電腦跟前坐下,看著熒屏上閃閃爍爍的數(shù)碼,我的血脈就會唰地通過一股電流,變作“熱得快”那類東西。我會拋棄一切煩惱,進入忘我的境地。癡迷,陶醉,瘋狂……你用這類詞怎樣形容都不過分。這簡直是一個童話世界,現(xiàn)實變得飄飄渺渺,所有的東西亦真亦幻,猶如精靈在我面前跳躍舞蹈!國內(nèi)的許多投資公司是港商與軍隊某機構(gòu)合資組建的,背景深遠,根基牢固。所以他們能夠繞開國家有關(guān)規(guī)定,參與國際上一切期貨交易??蛻魝冊诠颈P房下單,報單小姐立即往香港掛電話,單子就下到香港老板開的期貨公司里。這樣,我們?nèi)穗m在大陸,投資行為卻已融入全球金融體系。我可以跟著阿拉伯王子買黃金,也可以跟著索羅斯沽空英鎊!” 南云峰說著說著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他乜斜著右眼,嘴角勾起邪性而森煞的笑容。蒙士謙扶著他:“哥,哥,你小心,我就不該讓你喝酒的?!?/br> 阿琴立刻遣服務(wù)員上了碗醒酒茶。南云峰揮著手說:“我從此明白了那些股民們的心態(tài),明白為什么在我一個旁觀者看來絕對是陷阱盤的大坑仍舊有這么多人飛蛾撲火地往里跳。因為我們的國家需要財富??!人民也需要財富??!中國人都窮怕了,什么他媽的先富帶動后富,都他媽唬傻子的話。先富起來的一群人,有幾個敢于拍著腰包說自己掙來的錢沒有昧良心?又有幾個會在富貴起來之后回頭去拉窮人上岸,和他分口rou吃?!哈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手里拿捏著房子和票子才是王道…” 這一番論調(diào)語驚四座。周邊幾個桌子的食客都瞪了眼睛瞅著三人,蒙士謙立刻捂了南云峰的嘴向眾人解釋說自家親戚,喝醉了胡說八道,阿琴被這樣放蕩不羈的南云峰嚇得呆坐在椅子上,直到蒙士謙把她喊醒了,兩人才帶著發(fā)狂的南云峰走出了飯店。 “我真想不到,大哥也會說粗話的…” “叫車,叫車!今天先把云峰哥帶回咱家里住?!?/br> 車子叫過來了,南云峰一坐上車,就從蒙士謙身上立了起來,他拉著蒙士謙和阿琴的手,語調(diào)回復(fù)了往常的從容和沉穩(wěn): “我沒醉。只是最近炒期貨,炒出了一大堆不吐不快的思想。這些思想只要一說出口就是大逆不道,唯有借著酒醉講出口才不會惹禍上身,沒人會細(xì)想一個酒瘋子說的醉話?!?/br> 蒙士謙驚了,看南云峰似乎是真的沒醉,趕忙扶了他的肩膀:“哥,你心里憋屈著為什么不找我?我平時有什么事都告訴你的。” 南云峰身子往座位上一癱,道:“無所謂了。士謙,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再碰期貨了。不管股票還是期貨,都是國人從國人身上割rou放血喂自己吃,我做不得這些事情…” 此后,南云峰果真再不碰期貨股票了。他又開始把自己浸泡在學(xué)校和公共圖書館之中。蒙士謙怕他孤獨,常常去看望他,陪著他聊天,像鋼廠時期那樣散步。讓蒙士謙欣慰的是,南云峰的話比以前多了。阿琴倒老是提醒蒙士謙,家里果園如果不是遇上了大事情,最好不要去打擾南大哥。 阿琴在99年因白血病去世了。從89到99的十年間,阿琴先患了兩年的病。病癥奇怪,左不過是每日每日的腰酸腿疼發(fā)低熱,稍微站一會就站不住,需要坐下或是躺下去休息。阿琴自己說,大概是上了年紀(jì),現(xiàn)在連和我家士謙在床上“幸福”的力氣都沒啦。蒙士謙心疼阿琴,擔(dān)心她得了怪病,帶著她去北京協(xié)和瞧,也沒瞧出來個屁,但亂七八糟的中醫(yī)藥開了一大堆,都是補她當(dāng)年月子虧空和過度勞累的藥品。 她身子一倒,在床上的時間多了,能下去果園的時間就少了。蒙家有了車,她在病里也要蒙士謙抱著她或是背著她或是載著她去果園看。蒙士謙才知道南云峰所言極是,只有阿琴看到果園,讓她管著自己家的這塊地,她才能在病里展現(xiàn)出笑臉。 她在蒙士謙背上有氣無力地說:“這果園好了,就有錢掙,我逐漸站不起來了,士謙,你不要嫌我煩,我使喚你每日背著我來...這果園就是我們的家,只有果園好了,我才放心,放心你,放心六四。” 阿琴日復(fù)一日加重的病情考驗著蒙士謙鋼鐵般的意志,給他堅強的心蒙上了一層一觸就破的紗網(wǎng)。他每日都要撐著笑臉哄老婆喝藥,向老婆匯報果園的情況,坐在床邊和阿琴拉著手聊天,聊著聊著,阿琴就被拖拽進了睡眠的安靜里,死了一般地睡著,讓蒙士謙不得不膽戰(zhàn)心驚地伸出手去探阿琴是否還有鼻息…待阿琴安穩(wěn)睡著,蒙士謙才可以沖到屋外,沖向南云峰的家里,對著他搬運淚水。南云峰是這個世界上最后的,唯一的可以接納他的脆弱的人。他像個嬰兒一樣在南云峰的臂彎里啼哭,顛三倒四地說著:“我掙錢有啥用???我當(dāng)兵有啥用啊?我掙的錢和立的軍功都治不了我老婆的病…我悔啊,為啥我就非要去當(dāng)兵,這十年我為啥不好好陪著我老婆…啊…我蒙士謙真他娘的是個窩囊廢,我算個狗屁的男人,連自己的老婆都照顧不了…” 南云峰拍著蒙士謙的背,默默地流淚,不做聲。那段時期,蒙士謙消瘦了不少,每日晨起都掛著腫眼泡,人也憔悴了許多。為了安撫他,也為了照顧阿琴,南云峰主動提出再搬去蒙家住。蒙士謙外出時候,南云峰就在家里陪著阿琴,同她聊天,給她念報紙,為她講解報紙上登報的大事件,還有小報上的奇聞異事。他學(xué)會了做飯,阿琴老是說自己想吃韭菜,蒙士謙就去街上買了韭菜,豬rou,帶回了家里自己剁成rou泥,打餡兒,阿琴看南云峰一個人忙活,也不愿一直躺著,撐著身子扶墻也要走到廚房里,南云峰就給他買了座可以斜靠的躺椅放到廚房門口,一到飯點,他就把阿琴扶到椅子上靠著,給她蓋上毯子毛巾,和面,搟皮,攪餡兒,怎么樣能在包餃子時不讓餡兒出來?怎么樣煮餃子煮不爛?餃子煮飯什么程度算是熟了?南云峰事無巨細(xì)地一一問過阿琴,阿琴就微笑著,閉著眼睛說:“大哥,往鍋里丟,丟幾個蔥段兒??瓤?,餃子就不會煮爛了?!?/br> 他還學(xué)會了吹口琴。那時候李迪和南云芳在安徽,他們給家里寄來了不少禮物,其中一樣是一支通寶口琴,吹出來聲音柔和。南云峰按著說明書自己摸索著學(xué),吹那些特別時興的歌兒給阿琴聽,吹裘海正的,吹張雨生的,吹齊秦的,后來南云峰練得最熟練最拿手的歌兒,是陳慧嫻的,可惜那時候阿琴已經(jīng)不在了,他也沒處兒吹了。剛開始練,南云峰肺活量很低,再加上氣胸,吹幾下就要咳嗽,阿琴就鼓舞他,說大哥,你的聲音比口琴的聲音更好聽,你吹的累了,不吹了,我想聽你說會話。 蒙家的車,南云峰開的最多。他開車不為別的,就是上街買衣服。他用之前炒期貨的錢給冬冬、阿琴、士謙甚至文瑛買時興的外衣和鞋子。那時候流行風(fēng)格偏搖滾,劉德華的牛仔,高倉健的風(fēng)衣,小馬哥的機車裝,買回家之后讓冬冬和蒙士謙換上,在阿琴床邊展示,還讓南文瑛回家時充當(dāng)模特,戴上貝雷帽和金項鏈、穿香港女明星流行的背帶褲與長筒靴,讓阿琴評價好不好看,合不合身。而阿琴的衣服,都是蒙士謙幫著她換上,家里沒有長身鏡,南云峰就去買了幾大面立在臥室里,他再與蒙士謙架著走不動道的阿琴到鏡子前。文瑛在家時候,她還會悉心地給未來婆婆化妝,嘴唇涂正紅色,眉毛描得細(xì)長,阿琴看著鏡子里穿著新衣服的自己,也想奮力站直了,扯著裙擺衣角,說:“呀...我三十多歲啦,還能臭美呢...” 蒙士謙看著阿琴弱不禁風(fēng)的身形,只能別著頭偷偷抹眼淚。 是在那段日子,蒙士謙開始虔誠地信佛。佛門是他最后可以寄托痛苦的精神的去處。南云峰開車載他去云璜寺,二人請了兩柱香,在高大的佛像前無望地跪下,整齊地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叩拜結(jié)束,絕望的蒙士謙還不愿起身,跪于斜臺之上,兩手撐在臺沿,腦袋像鈴鐺一樣垂著,孱弱的肩膀不停抽動。蒙士謙第一次認(rèn)識到這樣的自己,他頭一次如此坦率地向在南云峰之外的人表達自己的悲傷,漆針?biāo)频难劬梢宰審R堂之上的神明為之震顫,一瞬間旁的求神拜佛者都默不作聲,皆被他的虔誠所折服,垂愛地看著這個心底澄澈的禱告者,在心中一同吟誦著經(jīng)文。 在返程的車上,蒙士謙癱在后座,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車窗外的飛速劃過的店鋪。發(fā)腫的眼窩無法適應(yīng)夕陽的光輝,于是抬起手遮擋光線,南云峰在車后鏡里看見了,說:“士謙,困了就閉目養(yǎng)神一會。” 蒙士謙放下了手,身子斜斜靠在車座上:“哥,你知道我對菩薩許的什么嗎?” 車子調(diào)了方向,開始向東走。 “我想用我自己的命,換阿琴活著?!?/br> 他將半邊臉擠壓在座位的皮套兒上,露出一只眼睛,又開始止不住地落淚。 南云峰把車停在了路邊,回頭看著他:“士謙,我許的是,你把命換給阿琴,我就把我的命換給你。” 91的下半年,阿琴的病神奇地好了。從91到99的八年,是蒙士謙的一生中最快樂的八年。他堅信是菩薩實現(xiàn)了他的愿望,把他的命換給了阿琴。這八年里,他除了每日和阿琴與南文瑛共同cao持他家的“御門果”股份有限公司外,把大部分時間都放在了帶著阿琴吃喝玩樂上。是老天爺讓他失而復(fù)得,只要和阿琴在一起,每一秒他都不肯浪費。阿琴喜歡張國榮,蒙士謙就買來音箱和錄放機以及張國榮的專輯,還花大價錢從發(fā)燒友那里淘換過來HiFi音響和家庭點歌機。每天晚上在家里陪著她聽,他五音不全,卻學(xué)會了張國榮的每一首歌,所有的歌詞都能倒背如流,阿琴一不開心,他就拿起話筒給阿琴唱,沒一個字在調(diào)上,沒一個字的粵語發(fā)音是標(biāo)準(zhǔn)的,但阿琴就是愛聽,一邊聽一邊搖頭晃腦;阿琴說想看電影,蒙士謙就帶她到市里頭的放映廳,看(阿琴喜歡梁家輝),看,看,看完了這些就高價回收電影膠片,存著給阿琴做紀(jì)念;阿琴聽南云峰講過報紙上的羊rou泡饃,饞嘴兒了想吃,蒙士謙二話不說就帶阿琴坐火車跑去西京回民街,吃最正宗的泡饃;阿琴說她這個一輩子沒上過學(xué)的土妞也想去有文化的地方感受感受,蒙士謙就請了導(dǎo)游,三人一起從老家出發(fā),跑去北京天安門,杭州西湖,開封鐵塔,洛陽龍門石窟… 這八年,蒙士謙竭盡了全力彌補從軍行的十年中與阿琴的遺憾,這正是有了這八年的鋪墊,讓99年阿琴的再度病重不至于令蒙士謙一蹶不振。 這次的病重來勢兇猛,阿琴沒在家里撐足了一周,就病得接到了醫(yī)院里,確診了白血病。 就算是到了21世紀(jì)后的醫(yī)療水平,白血病依舊屬于絕癥的一種,更不要提在醫(yī)療水平落后的九十年代。阿琴在醫(yī)院里上了呼吸機。六四,南文瑛以及南云峰趕到醫(yī)院時,南云峰獨自去問清了醫(yī)生阿琴的狀況: “呼吸機就是在強制性地給她續(xù)命,配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的。” 同時,病房里望著天花板落淚的阿琴堪堪抬手,想要扯掉自己的氧氣管,但這個舉動被六四及時發(fā)現(xiàn)了。 阿琴的兩只手,都被繩子栓到了床邊。她無法自我了斷,只好怨恨著,過度呼吸一般把嘴巴鼓成金魚,朝著天花板“呸呸”地吐口水,吐到臉上全是涎水,就開始嗚咽著落淚。 如此兩天,南云峰到病床前對阿琴說:“阿琴,你先不要急,此事交給我處理。你信大哥,大哥不會讓你受委屈?!卑鸭依飵讉€人召集起來開了個會。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刂v: “我已經(jīng)向醫(yī)生打聽清楚,阿琴的病癥無藥可醫(yī),現(xiàn)在就是在用機器和藥水吊命。我的想法是停止治療?!?/br> 蒙士謙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不同意:“哥,你在開玩笑嗎?現(xiàn)在停止治療,阿琴一天也撐不到,就會死掉的!” “士謙,你覺得我像在開玩笑嗎?”南云峰道,“如今的治療毫無意義,阿琴就是在活受罪。現(xiàn)在我們有四個人,我這個提議放到這,你們投票,如果兩個及以上的人支持,我去拔阿琴的氧氣管?!?/br> 南文瑛毫不猶豫地表示:“我支持舅舅?!绷脑谀菚r剛剛被南文瑛表白,正處于和南文瑛的熱戀期,這件事上他沒怎么思考,南文瑛怎么選,他就怎么選,于是他也說:“我聽南叔叔的。” “你們放屁!”蒙士謙不能理解南云峰的提議,更不能理解為何南文瑛和六四都支持這種無情的做法,他將桌子掀翻,拎起六四的衣領(lǐng),沖著他怒吼:“蒙英亮!她是你媽!你盼著她死是嗎!”在警局工作的六四強健有力,幾下就甩開了父親,于是蒙士謙又選中了南云峰作為發(fā)泄對象。 “南云峰,阿琴是我老婆!她是我老婆!你這種沒老婆的老玻璃自然不會懂我,…你是不是就盼著阿琴死呢?你還有沒有一點點良心!虧我這么多年把你視為我哥,現(xiàn)在連拔氧氣管這樣的話,你都講的出口啦!我cao你媽的!你,你們南家人,憑什么替我蒙家做決定?你以為你是誰!” 蒙士謙這一輩子就對南云峰動過這一次粗,這也是他說過的,最最傷南云峰的心的話。他推了一把南云峰的肩膀,讓他摔倒在木凳上,左臂肘關(guān)節(jié)脫臼了??吹侥显品迳胍髦鲋蟊郏墒恐t下意識地想抱他起來,但六四和南文瑛搶先了一步。 他悲憤而怨疚地離開了。 兩個小時后,南云峰讓六四開車把他送到了云璜寺,他說他知道,你爸爸一定在這。果然,蒙士謙自己一個人立在小橋上,低頭看著湖里的烏龜游泳,背影很是寂寥。 六四護在南云峰身邊:“南叔叔,我去把我爸叫過來,我怕他看到你,再傷害了你。” 南云峰搖頭:“你在此處等著別動。” 他抱著手臂,走到了蒙士謙身邊。蒙士謙知道他傷了很重,很想詢問他的情況,但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一句:“我不想講話?!?/br> 南云峰說:“那你聽我講。” 他的聲音清冷,溫柔,如同橋下的河水,從蒙士謙的世界里經(jīng)過。 “士謙,你當(dāng)兵時,阿琴cao持果園,腰突嚴(yán)重。我那時候帶著她去過醫(yī)院,想讓她開刀,她不肯。還說以后如果有一天得了非死不可的病,她就想靜靜等死,不想像個實驗品一樣被擺在病床上插管子,用機器續(xù)命?!?/br> “…”蒙士謙微微轉(zhuǎn)頭。 “士謙,我知道你知道阿琴是怎么想的。不然你用繩子綁她的手干嘛?你怕她自尋短見,你怕她立刻離開了你。但你違背了她的意愿,讓她痛苦的活在世界上,這不是你真愛她該做出的事情。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決定你們蒙家的事,但憑我和阿琴這些年的交情,我絕不會坐視不理,哪怕,哪怕你就此開始恨我,與我絕交。我也堅決不會犧牲阿琴的尊嚴(yán)來做這種事。這個氧氣管我一定要拔,因為這是阿琴希望的,和我是不是蒙家人沒有關(guān)系?!?/br> 最后蒙士謙跟著南云峰回了醫(yī)院。他把綁在阿琴手上的繩子解開,讓阿琴自己趁著還有力氣拔掉了氧氣管。家人一起把她抬回了家。在一個靜謐的夜晚,她安然地沉睡在蒙士謙懷里,這個一輩子勤勞勇敢,溫柔賢惠,一輩子只盼著自己老公好,一輩子實實在在做人的女人,沒有再醒過來。 阿琴的離世,讓蒙士謙和南云峰的關(guān)系進入了長達兩周的冰川期。漫長的兩周之后,蒙士謙頹喪地到了南家登門道歉。后面兩人一起開了家書店,南云峰如初地待蒙士謙,數(shù)十年不曾變過。阿琴一走,蒙士謙對果園也失了興趣,作為董事及大股東,他決定將越做越大的水果公司全權(quán)交給自己的未來兒媳南文瑛。文瑛有頭腦有手段,是管理領(lǐng)導(dǎo)的一把好手,又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就回了家打理果園的事,經(jīng)驗也豐富,就做了公司的執(zhí)行董事。她只在必要時才會去打擾蒙士謙與南云峰二人,詢問兩位長輩在重大決策上的意見。 后面的事,是有關(guān)于南文瑛和蒙英亮這對歡喜冤家的狗血故事。由于89年之后蒙士謙幾乎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在陪伴阿琴上,關(guān)于文瑛和英亮這一對年齡差足足六歲的姐弟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原因,他并沒有知道的很清晰。 蒙家人有個一脈相傳的特點,就是兒子不和自己的親爹親近。蒙士謙從小就和父親蒙友常關(guān)系一般,蒙英亮因為父親參軍的事也和蒙士謙疏遠,至于蒙家的第三代蒙之彧就更不要提,根據(jù)蒙士謙的描述,這父子倆一見了面就要吵,嚴(yán)重時候甚至能動起手來。 所以關(guān)于蒙英亮與南文瑛的戀愛細(xì)節(jié),我們不得而知。 1999年,作為緝毒警察的蒙英亮23歲,前往云緬邊境執(zhí)行緝毒任務(wù)前,他給南文瑛立了個fg:文瑛姐,等你這次任務(wù)成功回來,我就跟你扯證去。然后2000年時候,蒙之彧就出生了。 但…后來蒙英亮與南文瑛的婚后生活似乎并不快樂。這兩個人在三觀上存在巨大差異。二人都是工作狂,家庭觀念都很薄弱,又不喜歡和上一代人交流(這是蒙南兩家人的通病,代與代之間各過各的,絕對互不干擾,就很僵硬。)。這就導(dǎo)致二人在諸多家庭問題上產(chǎn)生嚴(yán)重分歧,無法調(diào)和。一邊是上市公司女董事,一邊是三連升的警局骨干,事業(yè)都處在上升期,沒有一個人想為家庭犧牲自己的工作,他們都認(rèn)為自己太忙,扶養(yǎng)照顧蒙之彧的工作對方理所應(yīng)當(dāng)多出力。 于是果不其然,弱小可憐的蒙之彧被丟給了蒙士謙和南云峰照顧。蒙士謙和南云峰都是快要五十的人了,兩個老男人又要重新當(dāng)奶爸,可把蒙士謙著急壞了,好在南云峰一直很擅長帶孩子。蒙英亮和蒙之彧父子倆骨子里都有盛勁兒基因在,讓誰去抱去哄都又哭又鬧,唯獨在南云峰懷里能安靜下來。 “之彧”這個名字,也是南云峰給起的。蒙家三代人,都和南云峰有天然的親近感。蒙士謙和南云峰是多年摯友,蒙英亮從小就喜歡爬上他南叔叔的床讓南云峰哄他睡覺,蒙之彧更是這樣,雖說他后來被他父母教育的很失敗,不學(xué)好只學(xué)壞,在社會上交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狐朋狗友以及像他一樣游戲人生的富二代,成了逛子娃娃,但在南云峰面前,他永遠是頭乖巧的順毛驢。 2005年的時候,蒙英亮和南文瑛開始鬧離婚,這動靜搞得很大。離婚自然算不得好事情,蒙士謙有意想勸兒子,結(jié)果兒媳婦先找上來,說爸,你不用勸,這婚一定要離,我實在受不了英亮了,他心里一點沒有這個家,更沒有我。當(dāng)天蒙英亮居然也來找了他們,對南云峰說,南叔叔,我和文瑛過不下去了,您不知道她整天對我那個嫌棄勁兒,打從生了孩子之后她跟變了一個人一樣,對著我頤指氣使的,把我當(dāng)成她公司的員工,這簡直是踐踏我的人格!一個女人怎么就一點不能包容自己丈夫的缺點?我實在撐不住了,我們馬上去民政局的。 蒙士謙愁苦地坐在小馬扎上撓頭,南云峰把兩個孩子打發(fā)走了,安慰蒙士謙道:“士謙,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不用為他們cao心這么多。” 蒙士謙抬頭,看著坐在桌子上拼飛機的蒙之彧:“福?都離婚了也叫福?他倆拍拍屁股民政局見了,留下之彧怎么辦?” 南云峰繼續(xù)寬慰他:“知道與對方?jīng)]感情,就盡快撤出一段婚姻關(guān)系,及時止損,這當(dāng)然是好事。至于孩子,就看法院怎么判,如果他們都不愿意養(yǎng),不是還有咱們倆嗎?” 蒙士謙發(fā)愁感嘆:“現(xiàn)在這年輕人們談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怎么都跟過家家一樣?” 蒙英亮和南文瑛都是兩個有主見的人。他們的婚事,就算蒙士謙想插手,也插不了手。他于是被迫坦蕩起來,和南云峰一道拉扯著小之彧讀幼兒園。卻遲遲聽不到兒子兒媳真正離婚的消息。 (徐家清的批注:接下來的記述有夸張以及藝術(shù)加工成分。) 2006年,蒙家的第二個孫兒出生了。 那時候一家一孩的政策還沒放寬。這個孩子來得意料之外,也讓南文瑛和蒙英亮的婚姻關(guān)系短暫地回升了大半年。查出來懷孕當(dāng)天,蒙英亮說,jiejie,你非要和我離婚,我也留不住你,我陪你把這小孩流了吧。南文瑛就開始哭,一邊哭一邊打蒙英亮,大女人委屈成了小女人,對著蒙英亮可勁兒地撒嬌,說我其實很愛你啊,你都感覺不到,你從來不知道心疼我關(guān)心我,我一個人要扛一個公司,我心里的苦誰知道…巴拉巴拉講了一大堆,最后的意思是,她不忍心把孩子人流了。 蒙英亮通過警局的關(guān)系借了一個指標(biāo),讓南文瑛安心在家里養(yǎng)胎。但在懷孕期間南文瑛一直郁郁寡歡的,心里又不肯放下公司里的事務(wù),這樣子勞累過了度,每次產(chǎn)檢時都查出來一堆不大不小的胎兒的問題,弄得她心里好不痛快,生產(chǎn)這一胎時她已經(jīng)三十五歲,屬于高齡產(chǎn)婦,這孩子一剖腹產(chǎn)生下來,就把婦產(chǎn)科醫(yī)院的醫(yī)生們嚇了一大跳。別的嬰兒一出生,空氣蕩進肺里都是要大聲啼哭的,可他卻不哭鬧,他身形萎縮瘦小,胳膊腿兒都泛著青紫色,眼睛一大一小,都很難睜得開,醫(yī)生檢查,說連嬰兒的心跳都比尋常孩子虛弱許多,最要緊的,是這孩子是個雙性胎兒,根據(jù)產(chǎn)科醫(yī)生所說,雙性病癥的胎兒夭亡率很高,這個孩子能養(yǎng)活的概率不大。 小嬰兒和蒙之彧一塊兒住到了爺爺和舅姥爺?shù)臅昀?。生出了這樣一個宛如“怪物”的孩子,南文瑛一度產(chǎn)后抑郁。坐月子期間,她的脾氣徹底變得怪里怪氣,喜怒無常的,看誰都不順眼,每天晚上覺也不睡,不知疲倦地哭。這時候她舊賬重算,開始和蒙英亮鬧感情危機,講自己為了這段婚姻付出了多少,為了生這個孩子把事業(yè)都放在了第二位,可蒙英亮做了什么?蒙英亮覺得南文瑛無理取鬧,當(dāng)初要生孩子的是你,現(xiàn)在嫌棄這孩子的也是你,卻平白無故把別人也拖下來水,若不是你懷孕期間整天胡思亂想,作天作地,會生出來一個養(yǎng)不活的雙性胎兒?二人之間的矛盾再次因這個第二胎被激化,南文瑛一出了月子,就毫不猶豫地和蒙英亮辦了離婚,她后頭沖著脾氣去書店找了二位長輩,誰都沒有想到,一向脾氣敦厚和藹的南云峰居然給了她一耳光。 連蒙士謙和尚未懂事的蒙之彧都被嚇壞了。 一個從來性格溫和的像溪流的人不怒自威的樣子,比張牙舞爪的發(fā)狂更讓人覺得心驚膽戰(zhàn)。南文瑛這一巴掌挨得猝不及防,她捂著臉,眼睛都被嚇紅了。 南云峰平靜地說:“今天不管是你還是冬冬過來我這里,這一巴掌我都要打下去。文瑛,我本以為,你大冬冬六歲,感情上應(yīng)該比他成熟,誰知道你們兩個竟然一起做出這種不成器的樣子。你們認(rèn)真考慮了婚姻嗎?之彧現(xiàn)在六歲,這六年,你們來看過他幾回,抱過他幾次?他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什么是爸爸mama!現(xiàn)在二娃娃在這邊,他連一口你的奶水都沒有吃上過,這孩子和之彧小時候一樣,因為思念父母,他每天都哭。我與你爸根本哄不過來,他還這么小,這么柔弱,這么可憐,他身子孱弱,連哭聲都是低啞的。你和冬冬整天鬧離婚,我不管,你們都只想著自己的工作,我也不管,但是你們對這兩個孩子只生不養(yǎng),我就一定要替你mama打你!你媽當(dāng)年在哈松懷你生你養(yǎng)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不是沒同你講過!…你還有冬冬,你們倆根本不配為人父母?!?/br> “舅舅,其實我也…” “你走吧。反正這兩個孩子你們也不愿意好好養(yǎng),你們離了也好,以后都不要再和別人結(jié)婚了,免得禍害更多人?!?/br> 南文瑛委屈著離開了。后面蒙英亮的工作從老家調(diào)到了青州,南文瑛還在母公司做她的企業(yè)家,據(jù)說后頭這二位的關(guān)系還是藕斷絲連著,傳說又復(fù)婚,沒多久又離了,后面到底是離著還是結(jié)合著也成謎了。什么時候提起來這兩人的關(guān)系,南云峰都直搖頭。 要給二娃娃起名字時,蒙士謙主動提了一嘴,說反正那兩個不肖子也不管兩個孩子了,不如我做主,讓二娃娃姓南,雖說是雙性嬰兒,但我們就把他也當(dāng)成男孩來養(yǎng),不管醫(yī)院說的什么養(yǎng)不活之類的晦氣話,這是咱們自己家的孩子,能來到我們家就是和我們家有緣,就是我蒙士謙的孫兒,我不會對他不管不顧的。 這個二娃娃喜歡掉眼淚,哭聲很低,平靜的時候也只是盯著別人,一聲也不吭的。南云峰就指了個名字叫“懷語”,把要說的話藏在懷里,是指這孩子除了愛哭,性格安靜。 不管是蒙士謙,南云峰還是蒙之彧對還是嬰兒的南懷語都很好。特別是蒙之彧,他愛慘了自己這個唯一的“弟弟”,每天一從學(xué)?;厝昃鸵核?,晚上睡覺也要和弟弟一塊睡。上學(xué)時候出過一事,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同學(xué)對著蒙之彧說把他弟弟掐死了,蒙之彧當(dāng)場就和這同學(xué)扭打起來,將這孩子打得牙都掉了幾顆,一邊打一邊號啕大哭,大喊“把我弟弟還我??!”最后是雙方的家長跑過來拉架才把孩子拉開,為這事兒,蒙士謙還賠了對面不少的錢。 南懷語是在生長到半歲時被拐賣了的。法院根據(jù)蒙英亮和南文瑛夫妻二人的經(jīng)濟狀況,把蒙之彧判給了爸爸,把南懷語判給了mama。但小之彧不愿意和弟弟分開,他心里也不認(rèn)自己的爸爸mama,就和爺爺與舅姥爺說,想接著住在書店里頭。那時候是冬天,父母雙方都一起來了書店,要把兩個孩子分別接走。其實在那時作為母親的南文瑛已經(jīng)悔過,想好好盡到作為一個母親該對孩子盡的職責(zé)。當(dāng)時夫妻二人知道自己這爹媽當(dāng)?shù)牟坏轿?,蒙之彧不愿接納他們,就想趁此機會和孩子套套近乎,便把兩個孩子帶出了書店,跑去商場里頭逛著玩,他們兩個不斷地給小之彧和小懷語買各種吃穿用度和昂貴的玩具,但全程蒙之彧都不樂意搭理他們,只是低頭盯著弟弟。 到了中午飯點,南文瑛想帶之彧吃麻小,蒙英亮說現(xiàn)在小龍蝦都不干凈,吃了讓孩子變傻腦殼,南文瑛說蒙英亮鬼扯,就是不想為了孩子花錢,于是二人就吃什么上又吵了起來。小之彧討厭看到父母吵架,就推著小車跑出了商場,躲父母躲得遠遠的。 他想推著懷語回書店里去,有一條距離更近的小巷可以穿過,蒙之彧知道這條小巷子的存在,卻從來沒有走過。他在錯綜復(fù)雜的小道里迷了路,并不知道有兩個人販子在他推著車笨拙地走入小巷前便盯上了他。在一處荒無人跡的交叉口,這兩個歹人跳了出來,一個直接從車?yán)锇寻霘q大的南懷語抱走,另一個則把蒙之彧攔腰抱在了懷里。最后出巷子之前,將有人經(jīng)過,小之彧拼了命地奮力抵抗,對著那人的胳膊一通狂咬,那人見小之彧不好控制,擔(dān)心事情敗露,只有迫不得已把蒙之彧丟到了地上。 后面南懷語被拐賣走了,也查不出拐賣到了哪里。蒙之彧被蒙英亮接到了青州上學(xué),蒙士謙因為懷語被搶的事情被蒙英亮和南文瑛氣出了心臟病,兒子兒媳都希望他住院好好治療,他說我就算死了也不要你們兩個給我送終,就一直在書店里,讓南云峰照顧著他。 弟弟的丟失,在蒙之彧這里一直是個解不開的心結(jié)。自他被接到青州之后,他的性格完全改變了,像是為了報復(fù)自己的父母一樣,變成了一個“壞孩子”,他爸爸不懂得教育,自己兒子惹了什么事,兩句話說不聽就是打罵,越是這樣,蒙之彧反抗得越激烈。他整天和同學(xué)打架逃學(xué),與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搞些什么抽煙喝酒燙頭打胎紋身之類的不良行為,弄出來事情,他就毫不猶豫地講:“我爸是青州市公安局局長蒙英亮,想弄我你們先找這老逼登去。” 蒙之彧在讀高中期間,蒙英亮的確如他曾吹的那些牛逼里的設(shè)定一樣,成為了青州市公安系統(tǒng)中的局級正職。他雖說吊兒郎當(dāng)?shù)夭粚W(xué)好,但在他那幫公子王孫劣跡斑斑的朋友前,卻從不提及他家里的事,旁人最多知道他和他那個做局長的老爸關(guān)系不好,另外他是單親家庭,不知道別的。 他每個月固定要逃學(xué)回老家一次,不為了別的,就是回書店,看望生著病的爺爺和日漸衰老的舅姥爺。他媽有時趁他逃學(xué)過來,也會到書店里來見他,他知道了,就躲著南文瑛,或是直接把最難聽的話講到她臉上,讓她碰了一鼻子灰后流著淚灰溜溜地離開。 他每次回去,都會跑到當(dāng)初弄丟弟弟的那個小巷子前頭呆呆地站半個時辰,點著煙抽,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就是盯著那個巷子入口的電線桿,一直到腳下踩滅了一堆煙蒂后,才默默地離開。 是在今年的年初,蒙士謙被從老家接到了青州養(yǎng)病。這是不得不做的事兒,一是由于蒙英亮擔(dān)心自己老爹身體,二是因為一直負(fù)責(zé)照顧蒙士謙的南云峰最近摔了一跤,把左腿摔斷了,南文瑛給他請了保姆照顧,能把自己的事情顧好就算不錯了,實在沒有能力再顧著蒙士謙,三是因為在給爺爺看病的事情上,蒙之彧與蒙英亮父子倆難得的心性保持一致。蒙之彧為了爺爺能聽話養(yǎng)病,向爺爺承諾,只有爺爺愿意來青州住院,他以后在青州大學(xué)里絕對不惹事了。 但他心里自然是拒絕的。他此刻惦記的都是遠在老家養(yǎng)病的南云峰。如今蒙士謙已經(jīng)六十六,南云峰也已經(jīng)七十二了,他們都知道自己是黃土埋到了頸子,離死不遠了。老年人千萬不能磕著碰著,輕易地一摔,隨便就能把自己摔到閻羅殿里出不來。他知道南云峰本來身體就不行,自己又從不在意,現(xiàn)在斷了腿,基本是養(yǎng)不好了。 他不怕死,甚至還巴不得自己早點死了,就能和自己老婆見面了??伤趺捶诺孟履显品迥?? 所以,他才整日地在醫(yī)院里做出不配合治療的樣子,還把那些照顧他的護工一個二個地全攆跑,目的就是要用這樣子極端的手段逼著自己兒子蒙英亮把他送回家。 這才有了徐家清來給他做護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