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學校組織戶外團建活動的季節(jié),剛好是法國的雨季。 他們要去接近南部的一個小城市,了解教堂音樂,四個老師帶隊,三十來個學生,加上往返要去三天。 季秋黎一開始堅決不同意,每年夏天,法國總有那么一兩個邊緣地區(qū)被極端天氣影響,泥石流暴風雨,房屋倒塌全城斷電,各種狀況層出不窮。況且今年還發(fā)布了暴雨預警,雖然預測地點不在他們活動的地區(qū)。 但是夏織錦難得想?yún)⒓右淮渭w活動。 國外不比國內,他靠著一張招人喜歡的臉沒有受到太多校園或者種族歧視,同學還算友好,因為天賦出眾,老師也格外重視這個東方男孩。 夏織錦實在是不想做個掃興人,這不是他可以任性妄為的國內,他想好好上完三年學,也想學有所成。 季秋黎沒了辦法,出發(fā)前再三檢查他的行李,仿佛是要送溫室里的花朵出去流浪,巴不得把大棚都給他帶上。 他長大了,總有想要去嘗試的,季秋黎一萬個擔憂和不情愿,都在“夏織錦可能會心情不好”這個假設里失敗了。 夏織錦離開八個小時后,全境暴雨。 專家預測完全失敗,這場十幾年難得一見的極端風雨天就這么被他們遇上了,巴黎郊區(qū)甚至直接停電,季秋黎按著自己快要碎裂崩塌的心臟打夏織錦電話。 他們被困在離目的地幾十公里的一個廢棄度假山莊,店面后來被改成一個自助的長途補給站,暫時收留了這車學生。 臨近的信號塔被雷電擊中,他們陷入僵局。 吃的喝的還有些庫存,三十來人挺兩三天完全沒有問題,糟糕的是過低的氣溫,沒有玻璃、窗戶大開的房子,也沒有任何保暖物資,信號時有時無,他們也很難和外界保持聯(lián)系。 女孩子睡在車里,男孩子就擠在補給站相對沒那么寒冷的小房屋里等待。 夏織錦在角落里,昏昏沉沉,暴雨聲和雷電聲一直沒停,他發(fā)覺自己很想季秋黎。 想家,想吃季秋黎做的飯,想他的懷抱,想聽他哄自己,想哭著撒個嬌。 生死難料的時分,他越發(fā)清晰地思念那個男人。 夏織錦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他悲觀地祈求上天,不要讓他死,就算死也讓他見季秋黎一面,他想告訴他,以后自己都會聽話,不會再堅持季秋黎反對的任何事。 “夏,別哭,別害怕,我們可以等到救援的?!瘪R克安慰這個連哭都哭的讓人心動的漂亮男孩。 夏織錦擦了下眼淚,勉強笑笑:“我想我小叔叔了。” 馬克歪歪頭:“我也想我mama了,哦,mama?!?/br> 旁邊的人聽到他們的對話,也此起彼伏地感嘆悲傷,一會想mama,一會想爸爸,想哥哥jiejie,想回家...... 夏織錦愣住。 他忽然問馬克:“馬克,你會想要你的mama抱你嗎?” 馬克眨眨眼,在這樣心驚膽戰(zhàn)的氛圍里笑起來:“夏,你真是小孩子。我mama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不抱我了!”絲毫沒反應過來夏織錦還大他三歲。 “那、那你爸爸呢?” “我爸爸幾乎不抱我?!瘪R克嚴肅地說,“他說,rou麻,我是男人,不要想著擁抱?!?/br> 夏織錦沉默下來,也許,是國內外文化水平的差異。 他理智地給自己找補,身上卻越來越冷,他想要季秋黎抱他,每天都想。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貪戀這個男人的懷抱。 不再局限于雨夜古堡的大床上,從校園里跑出來,再到風景浪漫處,他都想季秋黎能抱他。 夏織錦忽然伸手抱住馬克。 嚇了這個法國大男孩一跳,他有些難為情,臉紅心跳:“夏,你冷嗎?我也可以抱你?!?/br> 氣氛曖昧的顯而易見,但夏織錦卻緩緩松了手,他心里平靜地連風吹過的漣漪都沒有。 “馬克,你會喜歡上自己的長輩嗎?比如,大你十歲,能接受嗎......” 馬克撓撓腦袋,很是不解:“夏,十歲很大嗎?比利老師大他的妻子二十六歲,赫拉也有個大他十二歲的男朋友,在銀行工作。十歲......也能算長輩嗎?” 那天晚上,夏織錦迷迷糊糊,他滿腦子馬克的話,浮現(xiàn)著季秋黎的臉,他靠著想季秋黎各種時候的樣子,勉強捱過寒冷的一夜。 雨依然沒有停,物資也告急,背后是不見底的幽暗森林,絕望和生死邊緣掙扎的恐怖氣氛籠罩著所有人。 夏織錦鍥而不舍地用手機最后的電量撥出號碼,終于和季秋黎通上幾秒鐘電話。 他爬起來,想往空曠的地方和季秋黎說話,夏織錦踩在淹到腳脖子的水里,聽見季秋黎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 “小叔叔,小叔叔!” 夏織錦抹著眼淚哭,他看著快要消失的手機電量,和季秋黎反復地詢問和“喂”,逐漸崩潰。 “季秋黎,我害怕,我好冷,我們在4號公路的白塔補給站,雨停了我就回家,你等我回家。小叔叔,我想你了,我好餓!我以后會聽話,我不會再胡鬧了!” 季秋黎只聽見他的孩子哭著說自己害怕,說自己冷,勉強聽到了一個4號公路,然后,夏織錦的手機就再也撥不通。 夏織錦手腳發(fā)麻地回來,他繼續(xù)縮在角落里,靜靜地感受體溫的流失。 這么大的雨,航路肯定都斷了,水路更危險,況且這是內陸區(qū)。唯一有可能救援的,就只有駕車。 4號公路很長,連接這個國家的東南部城鎮(zhèn),大雨幾乎切斷了這條路的行車,起碼一天一夜過去了,他們仍然沒能看見一張車走過。 夏織錦沒指望季秋黎能來救他,他甚至希望他不要來。 太危險了,等待雨停,然后再離開,才是最好最穩(wěn)妥的辦法。這里被大雨圍成一個結界,即使僥幸進入,也只能像他們一樣,干等著雨停,這條路上困了太多人,總會有人來營救的。 夏織錦不知道季秋黎聽見了多少,起碼報個警吧,報警也未必有用,總而言之等就完事了。 男生們輪流和老師一起搭載信號塔,守著微弱的電流求援,大家分組出去尋找一些能吃的東西和能用的物資,夏織錦就這樣在這里等待著。 第四天清晨,他們還在房子里人靠著人,節(jié)省體力消耗取暖休息,外面轟隆的雨聲里忽然夾雜了車鳴聲。 學生們全部驚醒,在近乎絕望的等待里發(fā)現(xiàn)希望,他們興奮地爬起來,全部往外走,夏織錦迷迷糊糊地跟著站起來,走到補給站外。 季秋黎打著傘從那張改裝過的軍用吉普車上下來,一身浴雨,長身而立,雨水掃在他的臉上,也沒有給他添多少狼狽。 “夏織錦!夏織錦!”他用中文大聲地喊,在雨聲里也有穿透的力量。 那一幕夏織錦無數(shù)午夜夢回都記得清楚無比。 他的守護神踏著風霜雨雪而來,胸膛guntang,面目清晰。季秋黎從他人生的懵懂年幼期突然降臨,攜帶一世界的金秋銀杏,鋪天蓋地,為他的夏天,織一段錦繡的延長季。 夏織錦的心跟隨著他的腳步咚咚跳躍,他丟了傘跑出人群,撞進季秋黎的懷抱,和他在雨傘不能完全擋住的大雨里緊緊擁抱。 他哭的聲音那么大,連雨聲都蓋不過。 季秋黎心疼地抱緊懷里的男孩子,吻他的頭頂,一遍遍安撫他:“不怕,小叔叔來了,晚晚不怕,不要怕,我來了。” 這個人讓他不再害怕下雨了。 季秋黎把他抱進車里,是夏織錦久違的溫暖。短短四天而已,夏織錦以為自己過了一個冬季。 他把干凈的衣服鞋襪給夏織錦,背對著他坐在駕駛座上,夏織錦看著季秋黎的側臉,紅著臉快速換好了衣服。 夏織錦爬到前排,往他身上爬。 他太想季秋黎的懷抱了,想到還想繼續(xù)做個傻小孩,只是討要長輩的關愛。 季秋黎緊緊抱著他,和他說不要怕,問他冷不冷,渴不渴,餓不餓? “我害怕,我好害怕!我以為我要死了,一樓低洼的房間淹的快到我的腰,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繼續(xù)往上,我的腳每天都泡在水里,大家都脫了鞋晾腳,我不要脫,我不要在外面脫鞋子!太冷了,我想回家!我討厭法國,我討厭死了!” 季秋黎嘆氣:“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寶貝。把鞋和襪子脫了我看看,好不好?” “不好!”夏織錦別扭地哭,“我不脫!” “好,不脫。那還冷嗎?我要把空調再開大點嗎?”季秋黎拍拍他的后背,“不哭了,都多大的人了,嗯?我在呢?!?/br> 夏織錦抹了一把臉:“你怎么來的小叔叔?” “開車來的啊?!奔厩锢枘竽笏哪?,“小笨蛋。” “我知道,我知道!太危險了小叔叔。”夏織錦又忍不住哭,“我們再等幾天,雨就停了,我就可以回去了,你為什么要來,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季秋黎笑笑,摸他還有些冰涼的小臉:“我的晚晚在這里,我怎么可能不來?別擔心,小叔叔好好地抱著你,一點事沒有,只是現(xiàn)在暫時沒辦法冒著雨返程,我陪著你,我們一起等雨停?!?/br> “季秋黎,季秋黎。”夏織錦抱著他哭,被凍的麻木地腳終于找回一點溫度,“我以后會聽話,我不要再和你分開了?!?/br> “沒大沒小叫什么名字?”季秋黎拍拍他的背,“你現(xiàn)在只是后怕,等這次無妄之災過去了,你還是會想要一個人成長的,我......我想陪你一輩子,但織錦總要有自己的人生。” 他緊緊拽住季秋黎的領口,哭著問:“不要!不要!” 雖然矯情,但夏織是真的害怕。沒有盡頭的雨,陰沉的天和昏暗的房子,越積越深的水,已經(jīng)快沒有吃的東西,無論怎么樣都暖不起來的身體。他真的怕死,沒有人會不怕死,這樣如同荒野求生的壓抑里沒有人會不絕望。 他在這樣的情緒里表現(xiàn)出來的恐慌和心情都是人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季秋黎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半是驚懼半是心酸的笑,他帶著他到寬敞的后座:“睡一會,乖,睡一會。小叔叔抱著你,睡醒了,天就晴了?!?/br> 緊繃的心臟被舒緩,夏織錦在巨大的得失里靠著他短暫沉睡。季秋黎小心地掀開他的衣服檢查他有沒有受傷,脫了他的鞋子摸到他冰涼的腳,皮膚被水泡的透明,季秋黎一只手握住,怕弄醒了他,只好放棄用肚子給他捂腳。他給他量體溫,把脈搏,然后用更厚的大衣把人從頭到腳緊緊裹起來。 這短暫的幾個小時,季秋黎也從生死一線和懸著的失重感里解脫出來,他們相互依偎,在法國惡劣的雨季。 季秋黎成了夏織錦同學心里的天神。 這個高大帥氣的東方男人,一個人開著車從巴黎開了幾百公里趕來,帶來很多物資分給所有人。 老師問季秋黎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季秋黎幫他加固好信號塔,求救信號從一格變成四格,然后笑著回答:“沿途一個一個地方找,我只聽到他說4號公路,只能從你們的目的地和行駛速度推大概位置,然后順著找有可能暫時避雨的地方。” 夏織錦的法語已經(jīng)能基本交流,但是當對方說又快又長的句子時,還是理解困難。 “您真愛您的孩子?!崩蠋煾锌?/br> 季秋黎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他沒怎么吃過苦?!?/br> 夏織錦看著季秋黎的背影,兀自發(fā)呆。 晚上,他不用再擠在那間寒冷的房子里,他被季秋黎抱著,睡在溫暖的車內。 “我們的油夠開回去嗎?” “我來的時候準備了兩桶備用石油,在后備箱?!?/br> “你找了我多久小叔叔?” “兩天,掛了電話我就準備出發(fā)了。路上耽擱了太久。”季秋黎溫柔地回答他,“大概是我心急如焚,多一個小時我就想著你可能又多哭了一個小時?!?/br> 夏織錦搖頭:“沒有這么嬌氣的?!?/br> “也不知道是哪個小朋友昨天抱著我哭了一個晚上,巴不得把頭發(fā)絲受的傷都掘出來給我看看?!奔厩锢栊π?,伸手蒙住他過亮的雙眼,“睡吧?!?/br> 夏織錦忽然慶幸季秋黎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否則他藏不住的情緒就要溢出來了。他在羞澀和心跳里左右逃跑,卻忍不住去試探,去期盼。 “小叔叔,如果我死了怎么辦?” “胡說八道什么?”季秋黎微微慍怒,”你好好的,睡覺,聽話。” 他在季秋黎懷里翻來覆去,最后被男人忍無可忍地拎起來:“夏織錦,你不要亂想,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你以后再也不會在任何危險里。” “我說如果,如果!”他不依不饒,要個答案,“我死了,你會怎么辦,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季秋黎拿他任性的孩子沒有辦法,他命令道:“你躺好,我和你說?!?/br> 夏織錦又乖乖被他抱在臂彎:“你告訴我小叔叔,你告訴我。” 季秋黎嘆了一口氣,又重又無奈。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假設,但是晚晚,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fā)生,你今天只是被困在一條公路上而已,你如果掉的是刀山火海,我也會把你撈回來?!?/br> “撈不回來呢?”夏織錦又開始哭,“對不起小叔叔,我如果聽你的話不來,就不會有這些事了,對不起?!?/br> “那也會去陪你?!奔厩锢桀^靠著座椅,無力地說,“你不要怕,不要再想這些。夏織錦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其他的事都交給我。這件事怎么想都不是你的錯,學校組織策劃沒有,做好,政府對于極端天氣的預警也不及時,和你們沒有關系。還有我的錯,沒有保護好你,也沒有很快就找到你,以后不會了?!?/br> 夏織錦沒有說話,季秋黎有一下沒一下地和他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兩個人緩緩睡去,在嘩啦啦的雨聲里。 季秋黎,我人生還能等到幾次這樣讓人清醒的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