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特阿里奇抓起了水晶球，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對著下屬咆哮了。契克是負(fù)責(zé)特阿里奇領(lǐng)地內(nèi)空防的副將。特阿里奇要求他嚴(yán)查所有企圖出境的飛車——他記得斯皮爾小姐來拜訪的時候，是駕著一輛飛車來的。

    那頭無辜的亞龍被吼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顯然從未和這樣的特阿里奇說過話，小心翼翼問：“將軍……我們該查的是什么呢？”

    被問到這個時，特阿里奇倒立的鱗片慢慢收攏了起來。

    我要……查什么？他問自己。

    查一輛在自己領(lǐng)地內(nèi)合法出入的飛車？

    一股與發(fā)情同樣強烈的厭惡感覺涌上了心頭。特阿里奇厭惡發(fā)情，是因為他見過太多魔物發(fā)情后那失去理智的丑態(tài)。曾經(jīng)有個可悲的家伙在宴會上突然發(fā)情，把自己扒了個精光，抱著一根柱子，cao柱子上的雕像。那毫無尊嚴(yán)的模樣給他印象太深了，他絕不允許自己變成那副愚樣子。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說：“……不用查了?！比拥魺o辜的水晶球，捂住了額頭。

    特阿里奇在書房里來來回回走了兩圈，期間想過讓邊境守衛(wèi)給那輛私奔的車來一顆水晶球，或者口頭通知梅萊斯回來。根據(jù)他們的契約，只要梅萊斯知道了他發(fā)情的事，就必須服從于他的。但最終，他決定化成龍形，親自前去攔截。這種事火燒眉毛的事情，必須要親自出手才可靠！

    拿定主意，特阿里奇火燒火燎地向門跑去。扯開門，差點一腳踩上艾瑞克。

    那頭還沒到他膝蓋高的幼年紅龍在被嚇了一跳以后仰起頭來：“特阿里奇叔叔！哇——您為什么看起來金光閃閃的，嘴里還在冒煙，是火山在您身上爆發(fā)了嗎？”

    “砰！”特阿里奇驚恐地重新關(guān)上門。

    “特阿里奇叔叔？我不能進來嗎？”

    僅存的一絲思考力告訴他，不要讓幼年的侄子看到發(fā)情期的叔叔表現(xiàn)得像一個該死的混蛋，那會給艾瑞克留下心理陰影。也許他會從此懼怕發(fā)情期，也許以后都不能好好地談戀愛?。?/br>
    特阿里奇飛快地到處看。這間書房唯一的出口就是這扇門。該怎么辦……叫艾爾多過來把他帶走！

    他到處找被自己拍飛的水晶球，聽到侄子在門外問：“叔叔，那我進來啦？”

    “不……！”

    鎖舌的彈響已經(jīng)傳來，特阿里奇嚇得后退一步，瞥到了墻上的傳送門。想也不想地沖了過去，一頭扎進了傳送門。

    肚腸扭曲，頭部著地，紅龍以一個狼狽的姿勢逃進了人界景觀瓶里。清透的空氣涌入了他的肺部，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

    城堡主樓的門大開著。狼人赫桑正枕著腦袋，無所事事地靠在門框上看外面雪山的夜景。聽到動靜，赫桑無精打采地回過頭來，半邊臉腫腫的。

    兩個雄性默默地看了對方一眼。沒有受到盤問，特阿里奇便原地坐了下來，打算等五分鐘再回自己的世界。

    五秒鐘后——

    特阿里奇終于感受到了一點異常，低頭看自己的手臂，腹部，胸脯，無論哪里的金色波紋都消失殆盡了！特阿里奇的瞳孔漸漸變細(xì)，愣了一會兒，從驚訝變成悲傷——“哈哈哈！”他笑中帶哭，“我終于是陽痿了！”

    赫桑倏地扭過頭來，仔細(xì)地瞪著那頭腦子有病的紅龍?？粗鴮Ψ叫幕乙饫涞卣酒饋?，重新跳進傳送門。

    這魔物是有毛病嗎……他心想，莫名其妙。剛想完，那頭龍又從傳送門冒出來了，一臉驚異地盯著自己的手。然后又跳進傳送門，又回來。瞪著自己的皮膚，眼睛越睜越大——“我在人界不會發(fā)情！??！”他大叫起來，“為什么？？”拼命吸氣，“是因為這稀薄的魔力嗎？是嗎？？”

    赫桑一臉慘不忍睹地看著他，忍不住嘲諷：“我聽說龍是管不住下半身的低級魔物，原來是真的啊。”見對方?jīng)]反應(yīng)，又賤兮兮補充，“不像我們狼人，隨時在需要的時候發(fā)情。”然后在被打了一巴掌以后停止發(fā)情。當(dāng)然這后半句就無需說了。

    高貴的龍族被區(qū)區(qū)人族嘲諷，特阿里奇看了他一眼，收斂起了過于激動的表情，恢復(fù)了那副冷淡的神情。隨后又回到魔界，再回來的時候，手里捧著各種工作文書和水晶球。甚至連茶杯和食人花茶都帶過來了，一副正兒八經(jīng)準(zhǔn)備在這里辦公的樣子。

    赫桑：？？？

    赫桑：“你還不準(zhǔn)備走了？”

    特阿里奇說：“是的?！?/br>
    赫桑的腦袋靠上門框：“也行吧。反正我一個人也無聊得很。”

    特阿里奇往四周看了看：“上次來的時候，這里還有一個人類……那個黑色皮膚的。”

    赫桑不耐煩地糾正：“那是精靈，不是人。你見過人長那么漂亮嗎?！?/br>
    特阿里奇聽到“漂亮”，有些不認(rèn)同，但沒有說出口。

    赫桑說：“也走了。跟那個老狐貍一起跑去你們魔界了。你居然不知道嗎？我以為是你安排的呢?！蹦强谖侵卸嗌儆行崙?，還摸了摸自己腫的半邊臉。

    “原來他還帶著學(xué)生一起去。”特阿里奇低聲說，“怎么沒帶上你，是因為你對他沒用嗎？”那話多少有點回?fù)羲麆偛诺某爸S。果然赫桑被觸到了霉頭，幾乎低聲咆哮：“……是??！否則呢！你不也是因為對他有用，他才會接近你嗎？！”

    “我們是相互幫助?！碧匕⒗锲嬲f著，想起自己的遭遇，眉頭又忍不住皺了起來。

    “……互相？”赫桑懷疑地說，“一頭魔界的龍，能從那精靈身上拿什么好處?！?/br>
    特阿里奇說：“他答應(yīng)……”停頓，覺得說出事實對梅萊斯的名譽不是一件好事，改口說，“做我的抱枕?！?/br>
    “噗！咳咳咳！”赫桑差點沒被口水嗆死，“你是說，你們睡了？？”

    這頭雄性真懂雄性??！特阿里奇驚奇地想。

    “并不是你想的這樣。”特阿里奇說。

    “哦?！焙丈５故潜徽f服得很快，“我說呢。那家伙能讓你碰？”

    這恰好也觸到了特阿里奇的霉頭：“怎么，他還有什么特別的忌諱嗎？”

    赫桑驚訝：“你還沒發(fā)現(xiàn)嗎？那家伙應(yīng)該是絕對不會讓任何人類，或者類人生物碰的??！”

    特阿里奇冷笑：“并不，他接受良好?！?/br>
    赫桑一臉不信，沉思了一會兒，眉頭舒展：“除非一種情況——他不把你當(dāng)人看，嘿。比如阿爾珀，在那老狐貍眼里，阿爾珀是他的學(xué)生，學(xué)生不算人，可以碰他。你呢，”同情，“還有魔界的所有生物，在他眼里只是實驗材料。實驗材料，是可以隨便碰的。但你要說睡他，那是不可能的。在你睡他的時候，你就不是實驗材料了。他當(dāng)場吐在你身上都不是沒可能。所以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們沒睡。”

    特阿里奇看起來既震撼又受羞辱。想反駁又無從反駁，最終惱火地說：“……他也許只是討厭你。”

    赫桑：“就這么和你說吧，有一次我們?nèi)齻€去找盧克爾勛爵，要過一條挺深的河。我先背了阿爾珀過河，要背他的時候，他死也不肯。可他又不會游泳，就拿兩塊浮木墊在腳下面，給下了個什么穩(wěn)定咒，踩著那浮木一步一步地趟過河。結(jié)果他走到河中心的時候，有一塊浮木漂走了！他只能單腳搖搖晃晃站那兒，我又說要去背他，他不肯。阿爾珀看他老師隨時要掉進河里，非要去背他，可他也不會游泳??？？”

    特阿里奇：“所以他還是討厭你?！?/br>
    赫桑笑出來：“是嗎？這件事最后的解決辦法是，我背著阿爾珀，阿爾珀背著他，我們仨疊得像三明治一樣地趟過了河。他如果討厭我，就連隔著阿爾珀都不會愿意讓我背的。那只老狐貍寧愿那樣，也不會讓人碰他。當(dāng)然，如果你剛認(rèn)識他，很容易被他迷惑。畢竟，他明知道自己有這毛病，但只要一和實驗相關(guān)，就會不擇手段地把自己也搭進去。他要是說肯為了實驗陪你睡，我是完全不驚訝的。他的意愿是一回事，他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你要是還沒發(fā)現(xiàn)他的毛病，只能說明，要不你們還相敬如賓，要不，在他眼里，你就是塊材料。”

    特阿里奇：“他……為什么會這樣……”

    赫桑：“我哪知道。據(jù)說和他小時候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br>
    回想著每一次接吻和撫摸時，梅萊斯的表現(xiàn)，特阿里奇沒有再說話。這個話題也就戛然而止。

    梅萊斯與阿爾珀正坐在一輛奇異的“車”里。它沒法和梅萊斯已知的任何交通工具劃上等號。一定要說的話，這被稱為“車”的工具更像一間會飛的“屋子”。

    這里一共有四個房間，縱向地排成一排。最頂端的房間被丹莉德爾使用了。尾端的兩間則給了兩個精靈。中間用一間房間隔開，丹莉德爾管它叫“公海”，意思是他們的公共區(qū)域。

    整個一排四間屋子，從頂上看是梭形，左右兩邊各裝著一排翅膀。有點像人間的蝴蝶形狀。丹莉德爾說不清為什么自己能使這些翅膀扇動。梅萊斯仔細(xì)地觀察過它們，連接這些部分的軸承是中空的，中間流淌著魔力。也就是說，如果不能像龍這樣持續(xù)穩(wěn)定地提供魔力的話，是很難驅(qū)動這輛“車”的。既然丹莉德爾說起“會飛的車”時，將它作為一個很有競爭力的條件，那意味著，在魔界，龍是一種在力量上勝過其他物種的生物。這和他們在食物鏈中的位置是吻合的。

    梅萊斯做出這些思考的時候，正趴在“公?！钡拇斑呅蕾p魔界那灰蒙蒙的景色——灰蒙蒙，但是繁榮。據(jù)說他們雖然飛了半天了，但還在特阿里奇的領(lǐng)地內(nèi)。

    兩個精靈那副第一次坐飛車的新鮮勁兒一直沒過去。丹莉德爾坐在他們的對面。公海中交談的話題自然離不開龍族。

    “每次離開某地的時候，龍的本能就會讓我有些憂傷。”丹莉德爾嘆了口氣，“盡管這里不是我的出生地，但是我本能地會對‘離開’有些許厭惡。”

    “即使離開的不是自己的出生地嗎？”阿爾珀問。

    丹莉德爾說是的。

    梅萊斯：“這是個有趣的龍族心理學(xué)問題。根據(jù)魔族的研究者推演，魔界始于一種混沌廝殺的無序狀態(tài)。在殘酷的生存戰(zhàn)力，龍族慢慢進化出了具有生存優(yōu)勢的生理特點，周圍也聚集了許多來尋求保護的小型魔物，與龍族形成了共生關(guān)系。于是領(lǐng)地的概念就形成了。那些不輕易離開本族領(lǐng)地的龍族因為有共生關(guān)系的協(xié)助，擁有更大的生存幾率，在長久的自然選擇中，有依戀出生地的特性的龍也更容易生存下來?！?/br>
    丹莉德爾：“所以，我們腳下灰蒙蒙的霧氣，是幾千萬年來不斷堆疊的魔族尸體散發(fā)的獨特尸臭。而龍族的個性也在幾千萬年間被固執(zhí)地固定下來。像我這樣抵抗本能到處亂跑的龍族，會被視為族群中的異類。而像特阿里奇將軍這樣，為了守護魔王領(lǐng)土，被迫離開出生地的龍族，則受到尊敬和同情?！?/br>
    阿爾珀：“丹莉德爾小姐，如果感到冒犯的話可以不回答。您明明會感到悲傷，為什么還會一次次地遠(yuǎn)離家鄉(xiāng)呢？”

    丹莉德爾仔細(xì)想了想該如何表達(dá)：“你……有沒有試過飛到萬米高空，然后收攏你的翅膀，頭朝下往下俯沖——你的身體失重，心臟不再穩(wěn)穩(wěn)地呆在你的腹腔，心好像飄起來了。那就是龍族離開家鄉(xiāng)時的感覺！對大部分龍來說是痛苦的。但對我來說，這種感覺，讓我興奮得鱗片倒立。尤其，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后，突然回到家鄉(xiāng)時，那興奮更是翻倍呀！”

    兩個精靈既沒有翅膀，心臟也不在腹腔，但仍然討論起來。

    “是瀕死感嗎？”

    “瀕死加失重吧?！?/br>
    “瀕死倒是體驗過，失重也體驗過，下次要不兩個放一起試試——哈哈開玩笑，別這么看著我，阿爾珀?！?/br>
    “那特阿里奇將軍常年遠(yuǎn)離家鄉(xiāng)，會一直保持這樣的感覺嗎？”阿爾珀又問。

    丹莉德爾：“我猜不會。就我自己來說，只有正在離開的一小段時間里會體會到。但是如果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時間久了，這種心悸的感覺就會時不時涌現(xiàn)。變得……沒有那么強烈，但是更為，嗯……怎么說，更像是你被割去翅膀，肚子里塞滿石頭，然后扔進火山坑下的湖泊。那里又黑又冷……”

    阿爾珀：“是孤獨感?！?/br>
    丹莉德爾：“對對對，就是我想說的?！?/br>
    梅萊斯摸摸光滑的下巴：“說起來，龍族的這種內(nèi)在的執(zhí)著可不僅體現(xiàn)在地域上。我在資料里看到，對于自己剛出生時接觸的活物，龍族也有非常深的執(zhí)著。如果它喜愛對方，就會產(chǎn)生延續(xù)一生的依戀感覺。但如果它厭惡對方，那這恨大抵也很長久。原因同理，是為了提高龍族的生存率。甚至有一個名詞專門稱呼這種現(xiàn)象，叫做破蛋偏見?！?/br>
    說起“破蛋偏見”，丹莉德爾的目光暗淡了一分。梅萊斯完全沒注意到對方情緒的微妙變化，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說：“這種心理機制應(yīng)用在地域上，對龍族生存是大有幫助。但如果是用在同伴上，有時就是很不公平的。要是龍族破蛋時第一眼見到的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或其他共生關(guān)系的生物倒還好。但如果只是個路人，客人這種隨機經(jīng)過的，那就有意思啦。這種心理機制可不是相互作用的，是單向的。也就是說，在對對方產(chǎn)生依戀的同時，如果對方是個陌生龍，他或者她可能對這個幼龍毫無感覺，而幼龍則一輩子都在心里念著對方呢！……咦，阿爾珀，我袖子上有臟東西嗎，你怎么老是扯我？”

    丹莉德爾嘆了口氣，說：“……是啊。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br>
    對方連音調(diào)都下沉了，梅萊斯恍然大悟——難不成，丹莉德爾她……？那剛才講的那些話在她聽來該多冒犯多刺耳??！

    梅萊斯趕緊住口，尷尬地笑笑，丹莉德爾也尷尬地笑笑。一時間車廂里充斥著尷尬的成年人社交氣氛。

    “……說起來，我聽說特阿里奇將軍也是這種心理機制的受害者呢！”別人的八卦是轉(zhuǎn)移注意力的最佳手段，丹莉德爾毫不猶豫地獻祭了特阿里奇。正在懊悔自己多嘴的梅萊斯馬上接茬：“是嗎？愿聞其詳。”

    丹莉德爾：“是的。龍族，尤其是龍貴族的社交圈是很小的，發(fā)生一點蜘蛛眼睛大的事兒，都能從南邊傳到北邊。我聽家里的長輩好多次提起特阿里奇的時候，都說他不切實際，活該單身?！?/br>
    據(jù)說，特阿里奇在其幼年時期，曾反復(fù)堅稱自己在破蛋時曾見到過一種美麗的魔物，并繪聲繪色地將其描述。那被看作是幼兒的囈語，自然沒有被重視。但是直到特阿里奇步入青年，同齡的龍族紛紛發(fā)情，他仍巋然不動時，流言就開始紛紛替他找原因了，有的龍就提到了他當(dāng)年念念不忘的美麗魔物。堅信“破蛋偏見”影響了他產(chǎn)生正常的性欲。這樣的討論往往帶著同情，但又飄著一絲優(yōu)越感，仿佛自己終于有了點比那高高在上的魔族將軍更優(yōu)秀的地方。正是因為厭惡這種感覺，丹莉德爾反而把這不想記住的八卦記得尤其清楚。

    “但實際上，我從未見過任何魔物長成他說的那樣，那果然只是一種無聊的猜測罷了?！钡だ虻聽栒f。

    梅萊斯這下真的好奇了：“到底是長成什么樣呢？”

    丹莉德爾：“金色，白色，與紅色三種顏色組成的魔物。用四條腿走路，還喜歡睡覺。你看，光是這個配色，在魔界就很難找到了?！?/br>
    梅萊斯仔細(xì)回憶著自己在圖書館里研讀過的魔物圖鑒，提出了幾種假設(shè)，但都被否定了。

    “那既然是會出現(xiàn)在龍族領(lǐng)地的魔物，也許我們這次探訪龍族棲息地，會再次遇見呢?！泵啡R斯感興趣地說，“幫特阿里奇找到他幼年第一面見到的魔物，也算是給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魔族將軍一點感謝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