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陵津渡小山樓。遠(yuǎn)觀歌臺水榭層疊，近看青苔上堤，煙柳彌岸，鬧市熙攘紛亂中，只有那人靜靜立著，膚白勝雪，淺淺云衫更顯瘦削。單簪一支碧釵便已是獨(dú)絕之色，鳳眸輕挑，淡薄中卻似寫盡萬種風(fēng)情，一如當(dāng)年?duì)睢?/br>
    他身旁牽著的小男孩，戴著書塾的學(xué)子帽，身穿煙灰色交襟短衣，雖稱不上名貴，但也干凈整潔，眉揚(yáng)而濃，鼻挺而翹，唇是如出一轍的薄，其中卻同樣嵌著微嘟的唇珠；唯有那雙眼，炯炯有神，最不似紀(jì)殊漂亮多情的鳳眸，倒有幾分像自己。

    萬嵎將渡舟輕而穩(wěn)當(dāng)?shù)赝Ｔ诩o(jì)殊面前，后知后覺自己臉上竟掛著笑意。這些年來多久不曾這般笑過了。自從上回在渡口偶遇紀(jì)殊后，他翻來覆去念著、想著，盼著下一次的會面，怎知一肚子的肺腑之言此刻竟盡數(shù)忘卻了，只知笑而已。

    波光粼粼，楊柳依依，他的妻，他的兒……往往午夜夢回時，腦海中無不是合家團(tuán)聚的美滿畫面，此刻，竟已成真。

    “曈兒……”他喚著，聲音都不敢重了，“現(xiàn)下人多，你若是不嫌棄，便乘我這艘吧?！?/br>
    萬嵎手握著搖櫓，誰也不知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氣，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卻依然直直地凝視著紀(jì)殊，仿佛少看了一眼，心就更痛三分。

    紀(jì)殊臉上的表情有些許僵硬，但總歸是淡淡的，如無色無味的涼水，讓人參不透，卻無端覺得心寒。

    二人僵持著，好似過了半晌之久，紀(jì)殊才微微低了頭，牽著驍兒上了船。

    擦肩而過時，萬嵎的目光貪婪地在他身上流連。濃而翹的眼睫掩住了微垂的眸光，紀(jì)殊整個心思都放在驍兒身上，看見驍兒跑跑跳跳著向船艙蹦跶，便擰眉囑咐了句“小心點(diǎn)”。

    惟其如此，方能在他淡漠的臉上覺出萬分柔情。

    父子二人都上了船坐定之后，萬嵎起桿搖櫓，渡舟緩緩離岸。

    “到十三渡便是?！奔o(jì)殊輕聲道了句。

    “左右今日我也無事，就將你們送到家好了。你們住哪？”萬嵎爽朗一笑。

    “不用麻煩……”紀(jì)殊話還未說完，話頭便給驍兒搶了去：“我們住在長梅巷里！”

    “好！”萬嵎笑道，“那我送你們到茶碗口?！辈柰肟诓蝗缡?，只是個小渡口，但比十三渡距離長梅巷近許多。

    日近晌午，天氣也漸漸暖和起來。碧水清波之上，粼粼水光似散落了一地珍珠，偶有微風(fēng)拂來，兩岸堤邊柳便簌簌搖曳。舟行頗緩，起初二人皆不作聲，氣氛亦若有似無地僵持著，萬嵎倒是想找些話頭，卻怕惹他煩了，索性靜靜守著，也算心滿意足。

    如此沉默了許久，才聽見紀(jì)殊開口問他：“你我素昧平生，為何這般……”

    上次相見，他便給驍兒買了一只畫糖，這次，又執(zhí)意相送。

    萬嵎苦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素昧平生”四個字，如刀如劍，斬斷了前塵往事，好不利落。

    “曈兒，你終究是不肯諒我?！彼麑⒁暰€停在遠(yuǎn)處的石橋上，一字一頓留于唇齒，咀嚼才知皆是難堪。

    紀(jì)殊側(cè)首，靜靜凝視著扒在小船舷邊、將小手伸進(jìn)水里的驍兒，默然了片刻，方輕聲道：“我先時曾患重病，醒來后，便忘了許多事情。你說的‘曈兒’，我也不曾記得過，或許是你認(rèn)錯了人?！?/br>
    “……”這回輪到萬嵎沉默了。櫓板在水中前后搖著，每一下都帶起木舟吱呀聲，水花被挑起，又紛紛散落，激起圈圈漣漪，驍兒在一邊自顧自的玩著，壓根沒在意大人們到底在談些什么。

    又行過一座窄窄的青石橋，萬嵎才又開口：“那么患病前的事情，你如今可還記得？”

    紀(jì)殊搖搖頭，似乎不愿多說，只是喚了一句驍兒，讓他“小心些別掉水里了”。過了半晌，才應(yīng)他道：“記得些，大多也記不清了。”

    不知不覺，茶碗口碼頭便顯現(xiàn)在眼前。萬嵎笑著，直視紀(jì)殊雙眼：“你說得對，我是認(rèn)錯了人，你長得同我愛妻面目很是相像，只不過他如今已逝數(shù)年，是我自個兒自欺欺人罷了?！?/br>
    渡舟緩緩靠岸停穩(wěn)，紀(jì)殊輕聲道了句“節(jié)哀”，便抱著驍兒下了船。

    擦肩、錯步，不過那一霎的光景，萬嵎還是瞧見了他光潔后頸上，那被衣襟掩去大半的、若隱若現(xiàn)的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