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壺中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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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殊 趙勐獲終究勒令覃翡玉搬出趙府。路過他的院落時,見他在收拾東西。 成箱的物品堆在門外,雇來的勞工不斷往外運放。我往他的屋子看了一眼,他看到了我,僅僅一瞬,就把視線移開,不變的冷漠,好像讓我在他眼里多停留片刻都深感厭惡。 恍然回想到前世在尤莊時,他不顧我的反對往我住的苑子里放家當?shù)臅r期,生出的不適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能理解,不過這次是我看著他往外搬,一點也沒制止。 晚間趙勐獲喝了酒過來糾纏,好不容易借口傷未愈將其打發(fā)走,又迎面走來一人。 趙一壑手法熟練地就來摟我的腰,向上一提輕浮地叫道“小美人……” 趙府可謂臥龍鳳雛,前有狼后有虎,生存處境堪憂。 我閉了閉眼,強自鎮(zhèn)定,盡量避開正面接觸,不想他鼻息噴到我臉上,手掌擋在側(cè)臉之間,得想辦法掙脫,退到安全距離以外?!按蠊?,要是奴家傷口好不了,你爹知道你私下這樣,到時候奴家還怎么跟你……” 我每次話術都不變,跟趙勐獲也是這么說,我說急什么嘛,人家遲早是你的人……遲早我就是一頭撞死。 他這次卻急不可耐,束在我腰間的手胡亂撩撥。 “來嘛,來嘛,小娘子,我爹不會發(fā)現(xiàn)的……” 外邊忽然響動吵鬧,他扔下我跑了。 他說下次再來,我腳步一晃,退到石桌旁靠著,下次還不知道怎么對付。 門外猝然響起輕咳聲,我一陣怔忡。 原以為沒人了,怎么還有人。 覃翡玉從旁邊走出來,他應當在那里好一會兒了。 這么說,他都聽到了。他是向趙勐獲告狀,以此要挾,還是說不關他事,冷漠走開。 后一種比較像我了解的他的行事作風。 短暫沉默后,他問,“為什么殺我?” 我沒想到他直接把最難的問題拋出來,甩在我面前。 萍水相逢,初見就是謀取性命。 是說因為恨,討厭,看著惡心,絞盡腦汁編造個理由。 還是節(jié)省時間直接承認我就是個沒有理由的殺人狂魔好一些? “我沒有……” “如果你有不得不殺我的理由,我接受,但你如果只是一時興起,我不接受?!?/br> 我沒有說話。 “好,假如你沒有除掉我的命令,我們之間也沒有仇恨怨懟,僅僅是我礙事,讓你惡心、討厭,或者,再把你想的好一點,是你害怕下的過度反應,失手殺人,你憑什么覺得我會原諒你,白白受你一刀就該挨著,一句話也沒有?” 他慢慢走進來,氣勢并不凌厲,卻咄咄逼人,字字誅心。 “對你來說,殺人跟殺動物一樣,輕而易舉一筆帶過,不需要說明是嗎?” 他所有的問題我一個都回答不上來。 “……還是你跟趙勐獲一樣,覺得我就是一條可以隨意犧牲的狗?” 他說的每個字,都像是很艱難地控制著擠出來的。我害怕了,覺得他是來殺我的。他可能把刀藏在了背后,把毒藥藏在了袖子里。他可能想盡量用一種輕松的語氣來說,漫不經(jīng)心,又隨性平常,但卻生生叫人聽出氣性難平,極度隱忍,徹骨寒意。乃至讓我覺得他被傷了之后整宿整宿睡不著覺,想不通,恨不得立即爬起來還我一刀。 我不自覺腳步后撤,想逃。突然想到,如果是覃翡玉而不是尹輾的話,到事情的最后,他總是能輕輕松松地放過我。 恐懼減輕了一些,我說,“你要不到我房里來說?” 天色晚了,要想繼續(xù)談他只能進來。他關上門,神色平淡,一如往常。他解開衣束把襲衣下擺翻上來,那傷口比我深,我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雖然都已結(jié)痂,但比我猙獰?!霸倨缓晾逦揖突畈怀闪恕!?/br> 我以為他傷得沒我重,怎么會這樣。呆楞片刻后,我把衣服解開,外衣脫了,找來一把小刀,放進他手里,刀刃對著我腹部的傷口。他握著刀柄,反應過來我要做什么,既震驚又不解,“……你不會是要我把傷口劃開?” 那不然呢,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難道不是這個道理? 他沒有收回刀,刀尖輕輕沿著傷口走形劃過,好像在想象切開皮膚的感覺。事情有些超出控制,心跳不由自主加快,是,我承認我?guī)Я诵﹥e幸,以為半刻后他只能把刀一丟,嘆氣一聲“算了”拿我無可奈何。 但他沒有。 “傷口長得很好?!?/br> ……好像在說菜園里的菜長勢喜人。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心驚膽寒的程度,原本對于死亡我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但此刻是凌遲,加上內(nèi)心折磨的凌遲。他還不打算放過我,“我再問你一遍,到底為什么殺我?!?/br> 我呼吸已經(jīng)亂了,問他,“……你相信人有前世記憶嗎?” “什么意思?” “我現(xiàn)在就好像活在記憶里?!?/br> 他眼里充滿了不信任。 這里的覃翡玉不認識我,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覃翡玉,這些恨意也不是莫名的,他說的對,我不該將一筆勾銷的想望建立在對他了解的基礎之上,強加給他。這就是對他的綁架。被剝奪的時間不是虛妄,人可能因為一些事而改變,可能因為互相了解而改變對他人的態(tài)度,沒有那段相處這個他對我是完全陌生的,我對他應如是。 我閉上眼,死心了。 反正對我來說不過一場虛幻夢境。 但是突然感覺什么東西撞上來,撞在我的唇上,我心下一驚,驚恐睜眼,他扣住我的后腦,讓我退無可退。他轉(zhuǎn)動腦袋,偏頜咬了一下,這一下調(diào)回我的神思,他在親我。 他做了趙一壑一直想做沒有做成的事。 可這人不是來殺我的嗎?怪得很。 - 他陸陸續(xù)續(xù)搬了三天,還沒搬完。剛過晌午,一位小廝模樣的人低著頭拖著箱子進來,那箱子很大。我疑惑道:“你不知道這里不準進?” 他抬起頭,帽子底下一雙眼睛分外熟悉。我脫口而出,“蔣昭?” 他也很驚訝,“你誰?”又左右看了看,最后對我恭敬行禮道,“多有打擾,在下前來尋一位容貌丑陋的婢女,姑娘可否告知下落?!庇置偷靥ь^看向我,“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眼中的驚異在此后的半柱香里一次比一次更甚,尤其是在得知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后。但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接受極快,素質(zhì)極佳。我問道,“覃翡玉呢?” “你說老覃?他托我?guī)兔?。他每日在這里進出,許多人都認得他,行事不方便?!?/br> 在我們說話的間隙,他已經(jīng)動起來了,把搬來的大箱子打開,從里面拖出一個人,已經(jīng)沒了氣息。嫻熟地綁上繩子,給那具跟我身形很相近的女尸套上我的衣服,掛到房梁上,那女尸頭發(fā)披下來蓋著臉,晃蕩的時候我才看到臉已經(jīng)沒了,被砸爛了。他撐著空箱子對我示意,“請進。” 誰要進裝過尸體的箱子…… “我不走?!?/br> 他收起不正經(jīng),嚴肅起來,問為什么。 依他的態(tài)度來看,如果說不出個合適的理由,無法拒絕,但我沒法三言兩語用這么離譜的事實說服他。他等著我開口,瞇起眼睛,好像看在我的面子上愿意聽聽,是什么無稽之談的荒唐東西。 “大小姐,別開玩笑了?!彼麚Q了個姿勢撐著箱蓋,“我們沒那么閑,費盡心思冒著危險忙活幾天做這些可不是陪你鬧著玩的?!?/br> 我知道,但是…… 我焦急地走來走去,思考怎么應付他,外面響起勞工要撤走的聲音,蔣昭急道,“沒時間了!”就把我往箱子里推。我絆了一下,跌了進去箱蓋應聲落下,推也推不開。情急之下只來得及從桌上摸了把匕首。 - 覃隱 蔣昭寧諸照顧了我一天一夜,四只眼睛盯著我醒來,見我睜開眼蔣昭立馬要掩袖而泣,我踹他一腳,哭喪邊兒去,人還沒死呢。 清亮說我是白天打球中暑了,沒多大事的。蔣昭說,“你這身體不行,你是我們當中體型最差,體質(zhì)最弱的?!彼舆^清亮端來的藥湯,我搶過一口干了,苦到差點吐出來,寧諸好笑地道,“怎么,你也來月事,要給你準備紅棗桂圓蜂蜜紅糖水?” 我看他們就是嫌我醒得太早,存心來氣暈我。 中午進食后沒那么虛了,日上三竿,一位老爺爺跟他兒子兒媳抬著老太太過來,求我救治,是附近的鄰居,這樣我久未開門的醫(yī)業(yè)又不得不重新開張,給人治病。 下午來了更多人,這一整天都沒得空,曹叔勸我“大病”初愈多加歇息,我說無礙。 直到晚上才閑下來,清亮也跟著忙活了一天,之前小傷小痛的讓他看足矣,今天人們得到消息,別處醫(yī)館治得好的治不好的都找來,才造成這種局面。 我趴在桌上快要睡著,恍惚間聽見有人敲門,清亮開門,又關上。我揉了揉眼睛,把他叫進來問是誰?!耙笕说娜?。”他將一張紙遞到我手里,“給我這個就走了?!?/br> 那是一張手稿,是我剖尸筆記中的一頁。 - 這是什么意思。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沒打算找他問個清楚。無非是想證明東西在他那兒。但那拿不拿得回來又有什么關系呢。 “聽聞昨晚尹輾在近郊附近的客棧抓走了幾個人?!背燥埖臅r候蔣昭說。 我不以為然,“又有敵探混進來了?蟊賊?” “我們對崇任東并不知根知底,你覺得會不會是他……” “不會是他?!?/br> “你知道?”他立馬反問。 該怎么說呢,該說什么呢。 “總之不是他?!?/br> 吃完飯我們決定去接寧諸放班,晚上同去嚴府賀壽。 我倆在街上走著,邊走邊聊,他突然問我:“小蘭說你哭了,你有印象嗎這事兒?” 我說,“誰是小蘭?” “趁你暈倒非禮你那丫頭!聞香閣?!?/br> “我哭了,我哭什么?” “你問我?”他指著自己鼻子,又指著我氣急敗壞地說,“你呀你,一喝多就斷片,要不是我們及時趕到,你的清白恐就遭人玷污了!” ……什么玩意兒。 “你不是我們之中唯一的童子之身嗎?” “誰說我是……”我住了口,不說話,走的步伐加快。 他臉上的表情好像得知了什么祖墳塌了的驚天大秘密一般,追著我不放,“你給我說清楚,是死要面子唬人吶還是怎么回事?喂!走那么快干什么……” 說話間,到了大理寺司前,有兩個人正在議論昨晚尹輾抓人一事,我上前打聽,“不知可否打擾二位,這賊人是被押送至大理寺內(nèi)了嗎?” “是個女子,不是賊?!?/br> “女子?” “有眼線發(fā)現(xiàn)這女子在玦附近的蹤跡,尹輾將那兒翻了個遍,現(xiàn)不知關在哪里?!?/br> “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這就不知了?!?/br> “可有什么特征?” “必定是個美人呀嘿嘿……” 我道了謝,然后走開了。 趙勐獲曾說后宮缺人,誰家姑娘,又被抓了送進宮去。不知為何,我心神不寧。過一會兒,搖頭苦笑,他人命運,與我何干,不必共情。隨即拋之腦后,不作他想。 - 寧諸隨放班的官員人潮走出來,問我們?nèi)ツ膬?,我說了三個字,“聞香閣?!?/br> 他們開始很驚異,不多時便知道了我的用意,小蘭很快就交代了,為了促成皮rou生意,嬤嬤都會讓她們在酒里下藥,我才那么難受又暈倒。她跪在地上哭泣,說不是她的錯,是嬤嬤逼她們的。 “我就知道,這種小作坊不能來!”蔣昭忿忿地說,“下次還是得去醉美樓?!?/br> “這藥……”除了讓人性趣大增,如若量控制得不好,很容易致人心跳驟停,性奮至死,還是“站”著死的?!按_實是極樂世界了,西方極樂?!?/br> 寧諸把嬤嬤叫來,老妖婆起初還一臉蠻橫,寧諸說,“我是該呈報上去查封了你們呢,還是叫你們掉腦袋好呢?大理寺剛好都可以去辦。”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隨后的情節(jié)老套俗氣,又哭又鬧地求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細數(shù)她把這建立起來多不容易,養(yǎng)這么多姑娘多么辛苦,我們懶得聽,叫她銷毀藥物便走了。 寧諸問我如何知道的,我說就是憑直覺。蔣昭擔心地問我有沒有留下后遺癥,會不會時不時不自覺地“站”起來之類的……我說滾。他說難怪,那晚看那些姑娘都天仙美貌似的,要不是我突然暈倒,還真會帶回房里發(fā)生點什么。 我轉(zhuǎn)移話題道,“寧諸,尹輾昨天抓的人你有內(nèi)幕消息嗎?” “那姑娘?可憐的豆腐西施?!?/br> 蔣昭道,“皇帝怕不是想女人想瘋了,整天在宮里砍人腦袋取樂呢,要再不送女人進去,都沒腦袋可砍了,一聽說有美女,挑都不挑了?!?/br> “人家安心營生過自己的日子,哪想會有這么一天。”寧諸道,“這不堪比蛛絲穿針孔的幾率還小?” “先不談這姑娘的事,圣上饞女人是真的,我懷疑他就是那種藥被下多了。據(jù)說后宮的女人無論宮女嬪妃都穿著開襠褲,以備皇帝隨時隨地性起……” “你這從哪兒聽來的?” “誒別不信,還有陛下剛當上皇帝那會兒,看上了他嫂嫂……” 之前不是沒講過葷段子,但天家之事,不敢妄議,百姓又總愛幻想幾分。蔣昭越講越來勁,越不信他偏要講,講到你信為止。 傳說送進去的女人皇帝都擺在大殿,叫心腹大臣來共同yin樂,分走賞賜;還喜歡看人不穿衣服,設宴命宮女跳裸舞,光著身子走來走去。 傳說有段時間陛下被告知有疾,不知道是哪門子疾,請來國師卜卦,竟真是有疾,嚇得皇帝搬進清心宮養(yǎng)精蓄銳幾個月。不出幾天又心癢難耐,叫人偷偷給他送幾個女人來。 “不會破戒?!彼攀牡┑?,“朕會節(jié)制,就幾日而已,國師不會發(fā)現(xiàn)的。” 侍內(nèi)大人無奈,借沁貴妃、皖嬪燒香拜佛還愿小住幾日為由,送入清心宮。 清心宮本是侍香禮佛,頌念佛經(jīng)之地,也沾染了污穢。太皇太后還在時,常讓犯了錯的妃嬪去清心宮罰抄佛經(jīng)。都說現(xiàn)在的清心宮寫不了佛經(jīng),改寫yin詩艷詞著春宮了。 “還有傳聞……” 寧諸咳咳兩聲,是嚴庭艾的車馬來接我們,說好的為他太奶奶祝壽。 簾子掀開翟秋子從馬車上下來,沒走兩步停下來作禮。崇任東的人馬從馬車后面走出來,旁邊還有晏諳。 嚴庭艾在車里朝我們招手,“來啊,站著做什么?” - 嚴太祖八十大壽,自是重視些,嚴府張燈結(jié)彩,到處擺著壽桃貼著壽字。頭三天邀請皇親貴族、閣府督鎮(zhèn)等等,后幾天是家宴,我們向太祖奶奶行完禮,嘮了會兒家常,老人家便叫我們自個兒玩去,吃好喝好,不要拘束。 嚴父跟我談論著太奶奶吃的藥從屋里出來,意即那副藥很有效果再加幾味安神助眠,我說完好,轉(zhuǎn)頭看到翟秋子在等我。嚴汜遠臉上浮現(xiàn)曖昧慈祥的笑,拱手一禮告辭了。 我走過去,翟秋子說,“他們在那邊玩牌呢。” 我說嗯,我們也去。 她說,“他們都兩兩一隊欺負我呢,我姐跟嚴庭艾,蔣昭跟寧諸,只剩你了,這不得拉攏你站在我這邊,等會兒過去,你可得為我撐腰啊。” 我答應她了,她很高興。 快走到時,我說你先進去,我隨后就來。 尹輾站在苑子口,他是一個人來的,沒有旁人。婆娑樹影下,月光從樹葉層層迭迭的縫隙間穿過,灑下月痕。他站在影子里,好像他本身就是影子,生來就在暗處。 “好久不見?!蔽夜Ь聪蛩耙笕擞泻畏愿??” 他笑著答,“無事,來看看熱鬧?!?/br> “哪有熱鬧?” “很快就會有了?!?/br> 我不明所以,他笑了笑,笑得我心下不安,他擦過我離去。 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趟,不知何意。我還不想那么早回去,就在苑子里長廊走走。 嚴汜遠為了母親在苑子里能舒服些,沿著長廊修了一段長椅,在柱子上刻滿壁畫,叫侍女講講故事,在這坐著也不至無聊。 那藥確實有些“后遺癥”,使人空虛,愈發(fā)不滿。柱子上的畫,盯著盯著在我眼中就變成了活的春色圖。 仰倚在長廊美人靠上,對著月亮長長抒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