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黑檀木製的寶匣，在燭光照耀下，一匹玉琢寶馬于掌心揚(yáng)著蹄，彷彿隨時都要嘶鳴出聲調(diào)來，皇后捧著，仔細(xì)端詳了好一會兒，這才把寶物交予身旁的宮女。

    皇甫聿玨頭戴冠冕，一身華麗衣袍，微微退開一小步，她拱手行禮，滿臉堆著笑道：「聿玨祝賀母后壽比日月，青春永駐！」

    「好！」皇后滿意的笑了，一手?jǐn)v起寶貝女兒，將之拉來跟前，「玨兒機(jī)靈！知曉本宮喜愛馬，這禮本宮收得歡快！」她瞄了已先送過賀禮的聿琤一眼，與同坐在身側(cè)的皇帝相視而笑，是心照不宣了?！高@衣裳給你穿來甚為服貼，艷麗極了；琤兒給你換上的？」

    聿玨努了努唇，略顯靦腆的應(yīng)了，「嗯！聿玨中午的時候在宮里玩耍，是皇姊遣人給我換了的?！?/br>
    「你?。【筒恢卜?，同谷家的小子胡鬧？」皇后輕斥，臉上不見半分慍色。「都要及笄了，琤兒在你這年歲已是入吏部創(chuàng)出一番功績……本宮還巴望著你多留在咱身邊幾年，可你這撒潑性子，是該學(xué)著收斂些了?！?/br>
    聿玨噘嘴，不依的搖了搖身軀，「母后……今兒個相聚著歡喜，能否網(wǎng)開一面，別念咱呀？」今晚是家宴，堂前除了幾名皇子女外，兩名得寵的妃妾尚且坐在末位，在場人數(shù)雖不多，這般訓(xùn)斥還是讓她覺面子有些掛不住。

    「喲！還知羞呢？」皇后淺笑吟吟，壓低了聲響?！改锒歼€未明說你拿琤兒的寶物借花獻(xiàn)佛哪！」聿玨聽了，俏臉又是一紅，皇后憐愛的拍了拍她的頰，「好啦好啦！回去歇著吧？待會兒唱戲時，你再過來咱身邊坐?！?/br>
    聿玨轉(zhuǎn)瞬又笑開了，回座時以眼神向坐在對頭的皇甫聿琤道謝；接下來三皇子聿璋與四皇女聿珶獻(xiàn)上壽禮，皇后僅是溫聲嘉勉了幾句，畢竟并非己出，縱然慈眉依舊，動作卻是疏離許多。

    很快地，絲竹一起，開了宴席，聿玨與聿琤兩人隨侍在皇后與皇帝身側(cè)，鼎鼎大名的金家班眾人穿著戲服魚貫入內(nèi)，演的卻是皇后親下懿旨，也是他們招牌的戲碼之一——緹縈救父。

    此乃古代孝女淳于緹縈為了爹親，上書皇帝求免除其刑，最后得償所愿的故事；聿玨在書卷里讀過，不過瞧戲班子活靈活現(xiàn)的眼前出演，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

    「母后指名要看這齣戲，莫不是要給咱暗示些什么？」一曲唱罷，聿玨得了空，偎在皇后身邊輕問著。

    「你說呢？」皇后卻是眉頭一挑，笑呵呵的反問。

    她眨了眨眸子，果決地?fù)u搖頭?！疙搏k不知，只覺得這戲子唱腔哀婉，聽起來不歡快?！?/br>
    「明兒個當(dāng)著百官演的會是另一場戲，你便不覺得哀悽啦！」皇后喜愛看戲，席間喝了幾杯，雙頰已有些酡紅；聿玨聞到了一絲絲酒氣，微偏開頭。

    她瞄向另一處，坐在皇帝身邊的是聿琤，瞧他們父女倆低聲交談，全不把注意放在戲碼上。而另外兩位弟弟meimei皆在堂下，尤其是聿璋離她甚遠(yuǎn)，她無人可談話，只好默默嘗著佳餚。

    一場家宴過程甚為和樂，當(dāng)眾皇子走出凰寧宮，搭上轎輦準(zhǔn)備各自回去歇息時，不預(yù)期的，外頭竟是下起了細(xì)密春雨。

    負(fù)責(zé)照料她們的宮人準(zhǔn)備自是齊全的。裴少懿俐落打了一把大傘，而聿璋的傅迎春、聿珶的袁既琳等隨侍在側(cè)的內(nèi)官，無一不是溫柔貼心或是才學(xué)滿腹的女子。

    就只有她——「殿下，時候不早，早些回閣去吧？」回過頭，柳蒔松溫聲催促——跟在她身邊的，卻是個頭發(fā)花白、骨瘦如柴的老太監(jiān)！聿玨口中念念有詞，順從的搭上轎輦，宮人抬起沿著長廊行走，步伐甚是沉穩(wěn)。

    「柳公公?！鼓翘O(jiān)低聲應(yīng)了「奴才在」，聿玨秀氣的打了個呵欠，再不找個人開口，她怕是要悶壞了！

    「母后今夜點了這齣戲，卻是何意？」

    柳蒔松佝僂著，低垂著白眉，叫人瞧不清情緒?！傅钕率菃柵?，還是考奴才？」

    「當(dāng)然是問了！」她微提了嗓，柳蒔松卻是一笑，瞧在她眼里，只覺得有些扎眼?！改阈κ裁矗俊?/br>
    「殿下冰雪聰明，應(yīng)是明白的；不過殿下若想知道奴才的答案，奴才回答便是?！?/br>
    總是這樣的，柳蒔松說話喜歡拐彎，而且總是裝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聿玨素來不喜這樣，卻又無故能換個內(nèi)官，只能勉強(qiáng)耐著性子?！搁L公主殿下幾年前不是大力整頓吏部，力主科考，廢除了舉孝廉入仕之法？」

    「嗯……是這樣?！鬼搏k似懂非懂，揮揮手要他繼續(xù)說。

    「奴才服侍過皇后娘娘一段時間，知曉娘娘是主張孝廉舉仕不應(yīng)廢的；長公主殿下大力整飭吏部有功，娘娘不好明說，這才用了這么個暗示來提點……」柳蒔松微微一笑，拱手自謙道：「奴才是這么想的，若是與殿下猜測的意思相左，還請殿下恕罪?！?/br>
    聿玨俏臉一凝，「這……公公未免多想了，母后僅是點了齣戲，能有這么深的含意？」

    「殿下心慈，就當(dāng)是奴才多想了罷！」柳蒔松呵呵一笑，「身處宮中，多長點心眼，總比措手不及來得好?！顾m時打了傘，轎輦走入雨簾，落在傘上頭的雨珠，恰恰遮掩了宮人的腳步聲。

    ＊＊＊

    扯開衣帶，湘君褪下華美嫁衣，接過手的，卻成一身素白孝服。

    才掛上的紅燈籠這回全給撤了下，總管已上街去尋了夫子撰寫訃聞；他家小子好容易盼到天黑之前回來，進(jìn)門瞧見了停放于廳前的棺槨，嚇得臉色刷白，到口的消息如鯁在喉。

    那秦三郎代藺文鈺稱說會趕上她大喜之日一詞，怕是永遠(yuǎn)來不及說了。

    藺夫人在她開棺之后放聲痛哭，一時受不住悲慟的暈厥過去，旁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扶她回房安歇下來，湘云與相真少不經(jīng)事，這下子又驚又悲，全巴望著她發(fā)落府上大小事。

    一夕之間，湘君忽覺天地變了樣兒，一心要辦喜事的她們變成了喪家，爹親遭人誣陷，為保祖上美名的他以死明志，徒留下的，除了一具冰冷尸首、免去官職的公文之外別無他物。

    突然成為藺家人眼中唯一支柱的湘君，牽著meimei的手給予些許慰藉。「娘怎么樣了？」

    藺湘云哭得抽抽噎噎，「好不容易……歇下了！」她舉袖拭淚，才瞄了棺槨一眼，又是悲從中來。

    「秦爺爺呢？」一想到秦三郎年事已高，一路帶著藺文鈺返鄉(xiāng)；湘君部由又是一陣心痛。

    「秦爺爺也歇下了。」

    湘君慈愛的輕撫著meimei，稍感放心的松了口氣?！笌嘭懶⑷グ?，這兒有我在?！?/br>
    過了一會兒，總管回來了，「小的還順道往呂家去，時辰緊迫，來不及細(xì)講，只說遭逢巨變……說不準(zhǔn)待會兒呂家老爺或公子就過來了?！?/br>
    「是么？」湘君凝肅著玉顏，竟是不知該夸總管機(jī)靈還是莽撞；現(xiàn)下藺夫人無法主持大局，她這兒亦是一團(tuán)亂，實在無心再去應(yīng)付呂家的人。末了，僅是勉強(qiáng)道：「明白了，您老辛苦了，也先去歇歇吧？」

    總管語帶憂心地瞧著她?！感〗?，那你呢？」

    湘君僅是微微一笑，「我還挺得住?！?/br>
    總管嘆了一聲，對著她點點頭后退下了。

    她的嫁衣匆匆一脫，就擱在廳堂；此情此景，湘君實在無心也無力去思索她的大喜之日該如何收拾，只是草草把衣裳捲了收走，來個眼不見為凈。她又入灶房煮了米粥，給眾人墊墊肚子當(dāng)作一餐。

    專司喪禮的人們前來簡單布置了靈堂，等到終于辦妥了一切瑣事，已是戌時將過；昏暗的天色不見月娘，反倒是急切的下起春雨來。

    湘君連忙打著傘，差人把棺槨搬進(jìn)屋內(nèi)，先找磚來墊，又把棺槨上的雨水匆匆抹凈，扎實折騰了好一會兒。

    終于重新安頓下來，她枯坐在堂前，先是瞥見擱在一旁，那早些時候送抵的聘禮，回首圍繞于身側(cè)的，卻是白幡與棺槨，這悲喜交織的奇妙景象，不禁令人為之發(fā)噱；她彎唇欲笑，卻是又?jǐn)D了幾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