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移動過后(5)
天氣如崩開蓋子的玻璃瓶,傾下一顆顆圓潤玉露,想要止住雨勢,非得等到有人注意到,重新立起瓶身扭緊旋蓋才行。 她的身體不再guntang,取代而之的是極度畏寒,林清玟不清楚她是怎么跑到大橋上,只記得自己死命奔跑,彷彿所有人都準時搭上火車,她卻遠在十里外。 在這之間,高燒與幻象來回穿梭。腦袋經歷一場宇宙大渾沌時代,宛如濃稠大鍋湯把她的人生丟進去攪和。 林清玟很認真地想,依照她mama的期望值,應該要養(yǎng)一隻google或一隻wiki才對,對于每個問題與解答都能精確無比給出,幾乎不會有鬧脾氣的時候,除非海底電纜又斷了。 眼前電光一閃,轟隆聲緊接而至,近得幾乎像在耳邊打下來。她嚇得扶住橋欄,楔型鞋一滑,卡在欄桿縫隙間,露趾楔型鞋脫離腳掌孤零零卡著。 她還非常虛弱,努力擋著側面強風,盡可能伸長腿把鞋子勾回來。然而摩擦力終究抵不過風勢,把厚重的楔型鞋吹落橋底,甚至還有一把破傘跟在后頭飛出去。 雨勢隨風驟強,林清玟一屁股坐倒,披頭散發(fā)十足狼狽。 這一片漆黑里,有某樣東西伸到眼前,她亟欲從現(xiàn)狀脫困不由得伸手接過。 對方說了什么,雨聲太大了,無法聽見。 『找到你了?!?/br> 于是他乾脆比手語,林清玟頓時清醒,是范銘尹。 『回去。』 「我不回去,你放手――呀――」 一輛砂石車從旁疾馳,坑水隨車輪飛濺。 范銘尹實在沒輒,只好先帶林清玟到橋墩避雨,同時傳簡訊給林宇溪和蘇云縓告知人已經找到。他盯著傾盆暴雨好一會兒,才轉頭對樑柱旁低頭的林清玟說:「等雨變小我們就回去?!?/br> 「喔……」林清玟小聲地說,「可是我好累。」 「幸好我們還有一個地球,否則我們該坐在哪里呢?」 范銘尹盤腿坐到水泥地,林清玟也有樣學樣坐著。 「愛瑪?!?/br> 「嗯,愛瑪。和蘇云縓借的,總算是看完了?!狗躲懸汛笠旅撓聛恚干w著吧,反正我不會冷?!?/br> 林清玟遵照指示保暖,兩個人暫且望著籃球場整理思緒。 「宇溪和你mama都來找你。我想大概類似冰雪奇緣安娜那種感覺?!?/br> 「你很不會安慰人。」 「我以前說過你還沒成年才需要凡事報備,我收回那句話,你并不是我想像中的孩子氣。所以你應該瞭解,萬一今天沒有任何人來找你,你該怎么辦?」 「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因為你是雞婆的人?!?/br> 如果是剛才雷聲大作的時刻―― 「我非常害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妮子會如此示弱,范銘尹頗為訝異。 「如果哪一天我的成績掉下來了,她是不是就不想要我。明知道很蠢,卻凈想著無可救藥的事。我害怕待在家里,一天一天看它逐漸崩解,所有的人卻還是裝作沒事。我們不關心彼此的生活,所以他們能夠過問我的只剩下成績?!沽智彗湟е麓?。 「林清玟,我跟你講一個故事?!?/br> 當時他們進行為期兩周的cao演任務。整團兵營機動南下。在凌晨時分把一臺臺155公釐榴彈砲裝載到火車鐵板上,合力用粗麻繩一圈圈綑綁住。結束后馬上搭乘中型戰(zhàn)術輪車從桃園移往臺中。 那個禮拜,他們不斷cao練、模擬火砲射擊,他們天南地北的移動,像一隻隻忙碌工蟻。前一天還落腳在嘉義國小,后一天就跑去臺南的高中。 那段日子的最高峰,是到了某個國小扎營時,疲倦與衛(wèi)生都降到最低點。 以一般論,沒有士兵喜歡待在營區(qū),對分派到桃園基地的范銘尹來說,那里就是五天的噩夢,沒有人會把那邊當成家。 然而那天,十二月的寒氣凍住了意志力,他們?yōu)榱诉@個任務整整兩天沒洗澡,大量酸汗堆積,鋼盔下的頭發(fā)糾結。實在受不了的范銘尹伙同班長,帶著兩瓶礦泉水走到cao場隱蔽處,洗了一頓克難澡。 像兩條淋濕的狗,班長對他自嘲。 唯獨那個晦暗時刻,范銘尹胸中充塞想家的念頭,宿命性的影子滲進來,然而勾起他思緒的不是臺北的家,而是桃園基地那張綠色床墊,一條白色太空被,兩側有鐵桿緊緊包圍。 僅此一天,他懷念桃園基地,當時各種意義上的一個家。 「你是指痛苦的兩相比較,我不應該對自己的家不知足?!沽智彗湔f。 「不是那么健康的方式,對我們全體來說,」范銘尹頓了一頓?!笀A輪莊是我那天深刻體悟到的桃園基地。美好溫暖并非它的真實風貌,而是我們附加上去,關于現(xiàn)況而不得不埋葬的場所?!?/br> 「關于現(xiàn)況而不得不埋葬的場所?!沽智彗溆种貜鸵淮巍?/br> 范銘尹換了個坐姿。 「像是大型掩埋場,把東西通通丟入,市民們不會發(fā)現(xiàn),甚至沒有意識到社會上有這么一群人,每天默默處理好幾千噸的垃圾。我們在不知不覺中秉持這種心情。宇溪的反應恐怕由此而生,他不是個會掩飾的傢伙,不用這種方法,不能夠和你面對面吧?!?/br> 「我有時候會很羨慕云縓姊姊,甚至是十分忌妒她?!?/br> 「忌妒蘇云縓?」 雷聲漸行漸遠,彷彿是喧騰得夠久了,有人捲起釣魚線收走似的。 「忌妒她不會說話,保持一幅畫的安靜美麗。好人們會去關心……除此之外的人懶得和她接觸,那樣很好。我知道這說法很糟糕,不過云縓姊不像我們揹著包袱……我是說,會讀書不是一件壞事,只是我好疲憊卻又不滿足,想找一天甩開所有的東西,說不定就像是今天……」 「沒有包袱,大概是蘇云縓的包袱?!?/br> 「老是說這種意義不明的話可是會惹人嫌喔。」 林清玟笑起來,輕而易舉把感覺上的病痛驅走。她很清楚,羨慕其他人,而其他人也忌妒她所擁有的東西,那都是有道理。 人類最卑劣的情緒,卻是不得不為之。促使林清玟強烈感受到活著。 「你知道云縓姊那條珍珠項鍊嗎?是曾祖母一輩流傳下來。我認為她mama一定很想要親眼見到云縓姊身披婚紗戴上項鍊。我連那個都羨慕?!沽智彗涿嫦蚍躲懸感∫桓?,你有類似的東西嗎?」 范銘尹仔細想了想,把手放進口袋。「沒有。」 「我認為我真是糟糕透頂,連不該羨慕的地方都忌妒。我沒有自信,所以我很自私喔?!?/br> 「第一天就知道了?!?/br> 「什么,沒自信嗎?」 「當然是你的自私,林清玟,和你母親如出一轍?!?/br> 林清玟吐了吐舌頭,不為這個中傷生氣。 「你有沒有注意到,你除了我哥之外其他人都是稱呼全名?!?/br> 「可能是這樣沒錯?!?/br> 「你想過原因嗎?譬如說另一側的掩埋場。」 「我不特別去想這個。」范銘尹說。 林清玟若有所思,「我覺得不想思考的事,不必特別思考也沒關係,一定是因為時機還沒有到?!?/br> 「時機?」 「譬如一定非得在猶如負傷野獸激起兇性的暴雨中,或是深沉到沒有半盞路燈的黑夜里,」林清玟頭探向外面,「雨停了,銘尹,我們回去吧?!?/br> 她抓住范銘尹的手臂,反而讓他狐疑起來。 「你沒問題了嗎?」 「不能說沒問題,還有些微燒,但是你說不去面對面的話就會住在掩埋場上,雖然那種場合可能或多或少都有必要性,但是不動手把可以回收、無法分解的東西從中挑出來,就是極為沒有效率的問題,還是說……」林清玟張著因發(fā)燒顯得紅艷的雙唇,「小一哥你要幫我退燒?」 「什么?」 「哎,我的鞋子掉了一隻……好麻煩……我看乾脆別穿鞋了?!?/br> 林清玟脫去右鞋拎在手上,范銘尹看著前方的少女光著白皙裸足,弓起腳掌小心翼翼躍過碎石子的背影,在他眼中形成一種特殊光景。那不像存留于現(xiàn)實,晃若夢境。 她可能正試圖以自己的方式,掙扎著,從某處移動到另一處。 「走還是不走?我不舒服喔。如果不走的話,晚一點你恐怕就要揹著我了?!?/br> 「回去吧?!?/br> 回去圓輪莊。 不是他們真正的家,卻是在此現(xiàn)況中他們待著的宿命性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