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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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高獻芝仰躺上床時,四肢已有些發(fā)僵,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 憑著懸崖勒馬的毅志,他強行硬撐,這才能維持半睜,讓視線里的她不被黑暗吞沒。 他試圖說話,卻發(fā)現(xiàn)舌根麻木。 用盡全力,還是蚍蜉撼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翠寶點了顆香丸,端到床邊。 自己也在床畔坐下,低聲告訴他,這顆香丸能暫時緩解他頭厄,讓他聽清她的話。 一股惡寒在皮下游躥,沒過多久,本來模糊到重影的她突然收束為一,高獻芝喉結(jié)滾動。 清晰到分毫畢現(xiàn)的她,突然變成未解之謎的謎底。 每個字,都寫在她神情里。 他似乎懂了。 但她接下來說的話,卻把他的答案擊到粉碎。 “兩日后,你會在亂葬崗里醒過來,醒來之后往東前去二里地有處孤別的農(nóng)舍,你可以在那里養(yǎng)傷幾日,傷勢好些便換上農(nóng)家裝束,跟著農(nóng)舍主人下杭州去。到了杭州,自然有人接應(yīng)你們。” 翠寶頓了頓,繼續(xù)往下說。 “小九你見過,他是我?guī)熓逦ㄒ坏牡茏?。高淵與高陽得救以后,小九會帶著他們兄妹倆去杭州與你團聚。三條人命,一顆蛤石,高家的恩情,我還清了?!?/br> 高獻芝駭然,眸光晃顫。 “正德十六年,我爹冒顏直諫,被捕入獄,定了秋后開斬。只有高大人不避諱,敢在奏疏中為我爹求幾行情。后來我才知道,多虧高大人,當時去臨川拿我娘和我的人才半道折返?!?/br> 罪不及父母,禍無至妻兒。 陛下明睿英斷,莫使邪佞厚污圣名。 翠寶默誦。 轉(zhuǎn)看高獻芝,顯然,他猜出她爹是誰了。 他額上出汗,薄薄水色愈發(fā)茂姿天然,面頰因掙扎而潮紅,就連驚愕困頓,痛苦難安也十分好看。 “睡吧?!?/br> 翠寶按下他曲起又無力做什么的手,將之塞進被子里。 滅去香丸,她起身。 站在床帳邊,俯看被藥效壓合雙眼的高獻芝。 他竟沒有徹底昏睡過去,薄亮的眼皮下一直在動,長睫凝著晶瑩淚珠,唇瓣輕抖,固執(zhí)僵持著,似乎有話要對她說。 “你的心意我知道?!?/br> 聞言,高獻芝唇上一頓。 她知道他聽見了,俯身掖好被角,淡淡放下一句話。 “可惜了,我不喜歡俗物。” 翠寶轉(zhuǎn)身欲走,聽見艱澀的一聲吞咽。 他喉嚨發(fā)出的只是輕響,沒有任何字句,聽來卻是酸的。 這話少年時他對她說。 而今,她還了回來。 窗外風聲發(fā)緊。 有風潛入,高獻芝無力睜開的眼角落出一滴淚,蜿蜒到鬢邊,立即有更重的淚趕來與之相融。 他似是昏睡,淚卻不能斷絕。 既安靜,又凄楚。 宛如破瓦漏水,打濕神面。 翠寶放下床帳,走到木架前,用冰冷的水洗了一把臉。 水波晃動,倒映著她四分五裂的臉龐,直到水面平復(fù),她動身,將小貓送到陳伯勞的院子。 再回來,在書房外廊上架起爐子鐵箅,箅子上放了兩個山芋,又抓一把花生,坐在門檻上,邊吃花生,邊看風雪。 不時有爆竹聲傳來。 遠處有人家在放煙火,五光十色的烈焰在夜空中炸響,將她眼眸映亮。 翠寶用力一捏,花生啪的咧開嘴,在手里搓去紅衣,花生仁又酥又脆,一口咬下去,碎在嘴里,繼續(xù)咬,越嚼越香。 煙火聲漸衰漸起。 手里的花生快吃完時,廚房那頭忽地傳來熟悉的鷓鴣鳴叫,三短一長。 她在心里默數(shù)。 一、二、三、四。 一共四響。 她起身,撣去散落在襖裙上的花生紅衣,前去應(yīng)門。 還是驛站那位直不起腰的五旬老漢,領(lǐng)著兩個挑夫打扮青年人,一進門來直奔房里去,話不多說,驗看過后,用褥子將高獻芝裹緊,扛上肩頭,快步離開。 整個過程,比落雪還要悄無聲息。 把人送走,翠寶重新坐回門檻上,將山芋翻了個面。 一盆冷水在手邊,偶爾有幾點雪花被風吹送進水里。 很快,雪與水相融。 她挽起衣袖,將沉甸甸的布袋舒展開來,擺在腳下,然后從右到左,依著次序?qū)⒌度小⒓糇?、鑷子一個個取出來,沾水,放在磨石上打磨,對著火光反復(fù)照看,確保每一件刀刃足夠鋒利。 嘶嘶嘶——— 嘶嘶嘶——— 她低頭磨刃,全神貫入。 遠近又是一波煙火,砰砰數(shù)響。 光華點亮夜色,隱約有孩童的笑聲傳來。 雪花簌簌在下。 鐵箅上靠著的山芋熟裂,裂痕中暴露出黃烘烘,綿軟guntang的芋rou,香氣四溢。 翠寶拔下一根頭發(fā),置在刃上,吐了口氣,試看吹斷。 發(fā)絲一分為二,緩緩落下。 她將一水兒下刀的用具收好,放進青布包袱里。卷一本《千金要方》,另提一張馬扎回到門外,擺在爐子對面。 “師父請坐,請您吃山芋?!?/br> 翠寶將大的山芋夾到空蕩無人的馬扎前,坐回門檻上,折斷幾根小干柴,塞進爐子里續(xù)上火勢。 小爐里的火苗將她的面容烘得明亮。 這本《千金要方》半新不舊,她坐著翻閱解悶。 一陣急風,小爐里的火苗在顫抖。 她抬頭,往天上看。 今夜和那夜一樣,夜穹之上,一顆星星都沒有。 那時她用激將法,對自稱是后來人的師父說:“我不信,除非師父您告訴我,刺殺閹狗的事究竟能不能成功。” 一樣是爐火晃動。 一樣是山芋兩個。 一樣的位置,只是那時,師父東方明還坐在她對面,白衣青帶,鶴氅當風,形貌倜儻。 那時候,東方明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活生生到,聞言當即在她天靈蓋上彈了個響榧子,咯的一聲,翠寶哎喲著雙手捂頭。 “問得倒巧,為師不知道?!?/br> 東方明支著額角,衣袖臨風飛揚,他不笑時,像清風明月一樣拒人千里之外,“你這小東西,如今反悔還來得及?!?/br> “我不后悔。”翠寶道。 棚外大雪紛紛揚揚,藥圃也覆滿了雪。 她看著白雪,又問:“師父,那么是您先死還是我先死?” 耳邊笑聲響起。 東方明悠悠道:“雖然為師很想讓讓你,但這種事自然是做師父的當仁不讓,快你一步?!?/br> “所以大師兄他真的是師父你的……” 東方明眸光沉沉,“當年為師初來乍到,被賊女人騙了身子,以為從此老婆孩子熱炕頭。誰知道,賊女人把我一撂,幾個月后一封信一個娃送到山門前。她周游天下,為師成了棄夫。” 翠寶呆住。 師父這樣的人,居然會被騙。 她趕緊低頭撥火。 撥著撥著,心里癢癢,憋不住又要問。師父說他可是后來人,后來人總不會一問三不知吧! “師父您說,殺了閹狗以后,會有人給我搭個塔、建個廟嗎?” 東方明嚯了一聲,“不會。” “會有人給我塑金身嗎?” “不會?!?/br> “會有人給我修書立傳,夸我是女中豪杰,萬難之際以身弒賊,以奠危疆不?” 東方明先是一愣,隨即哭笑不得,一面搖頭一面慢悠悠說道:“不——會——啊——” 翠寶低頭不說話,等過幾瞬,東方明轉(zhuǎn)臉問她:“怎么不接著問了,喪氣了?喪氣就對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