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萼落雪 第2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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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小的暗室似乎會放大聲響,蘇綰綰聽見那群人又罵罵咧咧地從門外跑過,又聽見郁行安走動時衣袖輕微摩挲的聲音。 一點點的氣味仿佛可以盈滿整間暗室,蘇綰綰再次嗅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氣息。 他們其實不過相隔一步遠。 郁行安忽而問道:“你受傷了么?” 蘇綰綰微愣。 他說:“我聞到了血腥氣?!?/br> “似乎是?!碧K綰綰道。 他這樣一說,蘇綰綰感覺腳踝的傷處實在難以忽視。她并不是對疼痛遲鈍的性格,這些年再也未哭,不過是源于當年的承諾。 “你要察看傷處么?”郁行安將燭臺遞給她。 蘇綰綰猶豫片刻,接過,輕聲道謝。 郁行安背過身,燭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壁上的佛經(jīng)里。他背影挺直,如一棵松柏。 “確是流血了,不知被何物割破了腳踝?!碧K綰綰將裙擺放下,仍舊拿著燭臺。 郁行安道:“我去叫人過來?!?/br> 蘇綰綰:“外面不是有人么?” “無妨,我在佛塔西面布有護衛(wèi)?!?/br> 蘇綰綰無言,她還以為郁行安孤身在此。 石門打開,再緩慢合攏。蘇綰綰拿著燭臺,聽見郁行安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燭火跳躍著,她沒有等多久,郁行安就帶著人回來,還有一個侍女。 郁行安的視線落在蘇綰綰身上,話卻是對著侍女說的:“將這位小娘子好生扶下去,當心些,別摔倒了?!?/br> 侍女心中驚訝,應(yīng)一聲好。 蘇綰綰本想自行走下去,但有了借力之處,確實輕松許多。她沒有推辭,不知郁行安始終站在臺階上,注視她的背影。 侍女轉(zhuǎn)角時瞥見了郁行安的目光,更是心跳如鼓。 她一直在郁家做事,這些年來,她拿著一等侍婢的月錢,卻只在做一些灑掃之事,未曾近身服侍過。 她聽聞郁行安因在白鷺書院讀書多年,所以不習(xí)慣用侍女,許多事或是吩咐小廝,或是親力親為。 不知多少人家想要結(jié)親,他卻逐一推拒了,甚至連郁家家主極其看好的藍六娘,也被他拒絕。 她不止一次地以為,郁行安打算終身不娶,伶仃一生。 侍女再次瞄了一眼蘇綰綰,心想,原來郎君只是眼光高而已。 到了佛塔之下,蘇綰綰道:“我欲回城治傷,但朋友們還在芳霞園,我應(yīng)去轉(zhuǎn)告她們?yōu)楹??!?/br> 侍女不等郁行安吩咐,立刻笑道:“婢子去轉(zhuǎn)告即可。小娘子腿腳受了傷,還是不要挪動為上。” 蘇綰綰道謝,讓她去了。 郁行安道:“我的護衛(wèi)已將那些黑衣人制服,我再派幾人護送你回城?!?/br> 蘇綰綰抬頭,發(fā)現(xiàn)他的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她挪開目光:“總是勞煩郁翰林。” “無妨,你平安就好?!?/br> 蘇綰綰心中跳了跳,盯著不遠處被風(fēng)吹動的芒草。 芒草生得很高,郁行安的護衛(wèi)們也不知為何退得很遠,他們站在此處說話,像是除了兩人之外,只有風(fēng)能聽到。 蘇綰綰道:“改日我讓二兄登門道謝。” 郁行安忽然笑了一下,笑聲很輕。 “蘇三娘?!庇粜邪驳?。 蘇綰綰“嗯”了一聲,將視線挪回他的衣袖。 她想,他似乎是第一回 這樣鄭重叫她的排行?, 她把目光移到他手指上,夏風(fēng)吹過兩人指尖,帶著一絲灼熱,她等待他要說的話。 郁行安說:“你不必待我這樣客氣,也不必總是對我道謝?!?/br> 因為你是我主動想要幫助的人。 …… 蘇綰綰坐在馬車上時,還感覺臉頰有點燙。 她覺得大約是被曬的。 那十幾個小娘子聽說出了事,也無心玩樂,十幾輛馬車迤邐回到閬都,一旁還有郁家護衛(wèi)跟隨。 蘇太保聽聞此事,勃然大怒。不過幾日,朝堂上就飛出許多彈劾崔宏舟的折子。 御史臺的第一封奏折,彈劾崔宏舟胡亂抓人,說他曾經(jīng)抓一老嫗入獄,理由僅是這老嫗在上巳節(jié)堵了他的路。 第二封,彈劾他大不敬。傳聞他在家中與下人閑聊,說圣人命不久矣,不過是強撐續(xù)命罷了。 第三封,彈劾他結(jié)黨營私,辜負圣眷。說他集結(jié)了前戶部尚書等黨羽,借權(quán)勢謀求私利,去歲被貪掉的山北道糧草,亦有他的手筆。 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圣人每看一封,臉色就更沉一些,一時間,朝野人心惶惶,權(quán)且忍讓者有之,作壁上觀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 縱使崔宏舟的二弟是西南道節(jié)度使,權(quán)勢滔天,在這風(fēng)口浪尖上,也沒有多少人為他說話。 “真是龍困淺灘,虎落平陽!”崔宏舟拂袖砸掉一套茶碗,“那郁行安竟也插了一手!往日有誰敢直面我的鋒芒!” “大兄。”崔九娘站在書房門口,怯生生地道。 崔宏舟沒好氣地瞪向她。 崔九娘看上去十一二歲的年紀,生得跟他們的姨娘一樣美貌。她往后瑟縮一下,說:“姨娘來信了。” 崔宏舟不想讀。站在門口的小廝察言觀色,從崔九娘手中接過信,說道:“小娘子,你先回去吧,奴將此信收好?!?/br> 崔九娘走了,小廝將信放入書房的一個匣子。這種匣子有六個,每一個都裝滿了崔宏舟生母寄來的信,他一封也未曾讀過。 蘇府,蘇敬禾命人將一卷卷的賬冊搬到聽竹軒。 “二兄,這些是何物?”蘇綰綰展開一卷,在窗前細看。 蘇敬禾坐下,擦了擦汗:“閬東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賬目,這些皆是抄本。” 蘇綰綰回憶一番,想起崔宏舟在那三年,曾任閬東刺史。 “還好只是地方賬目,如今朝中又無多少人按規(guī)矩行事?!碧K敬禾喝了一碗侍女端來的茶,說道,“扶枝,你快看看,這里頭有無疏漏?” 蘇綰綰一連看了十幾日,細細寫出一卷紙,遞給蘇敬禾:“你拿去吧?!?/br> “這么快便理清了?”蘇敬禾接過,隨意瞄了一眼,臉色微變,“竟貪了這么多!” “賬目上看不出這些是被哪些人貪的?!碧K綰綰道,“但崔仆射當時既任刺史,自然有監(jiān)察之職?!?/br> 蘇敬禾捏住紙卷,忽然笑了。 他說:“扶枝,這樣一個人都能做到從二品的尚書省左仆射,我想不到世上哪里還有更荒唐的事?!?/br> 蘇綰綰想了想:“金問仙金真人?” 蘇敬禾“噗嗤”一聲笑了,端起茶碗啜了一口:“你放心。我雖官位低微,還有父親呢。不會讓你被人隨意欺負了去?!?/br> …… 蘇綰綰繼續(xù)去百里嫊那里上課。百里嫊有一日忽而放下算經(jīng),說到朝中形勢。 她說,朝廷已改了佃農(nóng)之制,又驅(qū)人開墾荒田,平民得田以糊口,朝廷得稅以強國。 百里嫊說:“朝中反對之人不少,這次變革推行得極好,分而治之,以利驅(qū)之。朝中出了一個深諳權(quán)術(shù)之人?!?/br> 蘇綰綰明白,百里嫊在說郁行安。 百里嫊笑道:“這些事情不是一定要去做的。居于廟堂卻不憂國憂民者,照樣可以飛黃騰達,平步青霄。你看近來鬧得轟轟烈烈的崔仆射,他不是照樣成為天子近臣,享了這么些年的富貴榮華?” 蘇綰綰點點頭,百里嫊輕撫她的腦袋。 百里嫊:“扶枝,你看,有些事做也可,不做也可,但對一些人而言,卻是不得不做。這是為天下蒼生,為君王社稷,若有一日你登上高位,也要記住這些不得不做的理由?!?/br> 蘇綰綰若有所思,鄭重應(yīng)了一聲好。 崔宏舟被圣人下令在家中反省,又被奪了半年俸祿。傳聞圣人在宮中對左右垂淚道:“崔愛卿竟這樣辜負朕意,可他三次救駕有功,赤膽忠心,朕實不忍!” 蘇綰綰這日去肖家時,蘇敬禾道:“崔宏舟反省了一個月,今日便要出來了。我今日要上值,給你加派護衛(wèi),你當心一些?!?/br> 蘇綰綰應(yīng)一聲好。她在芳霞園丟失的十幾個健壯侍女已經(jīng)被郁行安送回來了,她便帶著這些人和幾十個護衛(wèi),一路去往肖家。 拐入一個深巷時,兩輛疾馳的馬車忽然撞過來,蘇家車夫閃避不及,蘇綰綰的馬車翻了。 侍女連忙扶著蘇綰綰下車,又一疊聲問她可還好。 對面馬車掀起車簾,下來一個人。 正是崔宏舟。 他面色不豫,撣了撣袖口,對蘇綰綰道:“閬東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賬目,是你查的?” 蘇綰綰望了他一眼,并未說話,只抬了一下手,護衛(wèi)們擋在他們兩人中間。 崔宏舟厲聲道:“那些皆是爛賬!除了你和百里嫊,在這閬都我想不出第三個人,能在短短時日算清那些爛帳!百里嫊怎么可能摻和這些事?蘇綰綰,我待你不夠好么?你這樣對我?” “你待我很好么?”蘇綰綰疑惑反問。 “我許你正妻之位!還允諾將工部的圖紙拿來與你兒戲!”崔宏舟道,“你們這些高門小娘子,皆是薄情寡恩之徒!” 蘇綰綰冷冷一笑,吩咐車夫扶起馬車——她上課的時辰快到了。 崔宏舟胸膛起伏不定,他猛然從袖中掏出一物,甩袖擲去。 蘇家護衛(wèi)們連忙擋住,面色發(fā)白道:“小娘子,崔仆射用石頭砸你。” 蘇綰綰:“?” 她轉(zhuǎn)回身去,卻看見巷子盡頭進來一群人。 當先一人騎著馬,說道:“崔宏舟。” 崔宏舟面色一僵,轉(zhuǎn)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