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剛剛得知自己不是沈家親生子的記憶。

    小小的他被全世界拋棄了，爸爸不是爸爸，mama不是mama，家也不是家。他躲在陰暗角落里，豎起身上所有的刺，抗拒所有人的靠近。

    一旦有光落在他身上，他就像被灼傷似的拼命往后退。

    “聽說是從廁所撿來的呢，嘖嘖。”

    “親生母親生完就扔了，幸虧沒要，你看沈家光一年的醫(yī)療費(fèi)就在他身上花多少啊，普通人誰供得起?！?/br>
    “沈家人還真是心善，帶著這個小拖油瓶?！?/br>
    多年前聽到的惡語清晰響在耳邊，如魔鬼竊竊，要將他逼瘋。

    沈駱洲原本正在回消息，聽到床上動靜后抬眸看去，卻看到沈舟然面無人色，蒼白嘴唇開合著，不斷說著什么。揪住被子的手青筋凸起，指節(jié)彎曲成僵硬緊繃的弧度。

    沈駱洲離近了才聽清。

    “不是……不要我，求你……不是，垃圾……不是……”

    到最后，他一直再重復(fù)“不是”兩個字，聲音隱約帶上泣音。

    他不是拖油瓶，他有在努力養(yǎng)病。

    他也想好好的啊。

    想健康的奔跑，想迎著風(fēng)大笑，想像所有男生一樣無憂無慮奔向太陽。

    他今年還沒過20歲生日，剛剛上大三的年紀(jì)。

    可為什么，老天在給了他這樣病弱的身體后，又冰冷的宣布，他活不過20歲。

    沈舟然掙扎著想擺脫滿身泥濘，卻越陷越深。

    他終于累了，倦了，再沒有一絲力氣，往黑暗里墜去。

    可是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好像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一遍遍喊著。

    “沈舟然？沈舟然？”

    “醒醒，別睡了?！?/br>
    “……小乖？”

    那個名字在跨越萬千阻礙，割破時空抵達(dá)他耳邊的同時，沈舟然感覺自己好像被一股暖流托起，淡金的微光穿透將人吞噬的黑暗，落在他身上。

    卻并不灼人。

    “醒醒，小乖?！?/br>
    沈舟然慢慢睜開眼睛，沒有焦距的目光落在沈駱洲逆著燈光的面容上。

    “做噩夢了？”

    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堆積在眼角，激起一陣酸澀，沈舟然用力眨眨眼，卻只是讓自己眼尾更紅。

    他啞聲喊：“哥……”

    他想起那天的最后發(fā)生什么了。

    沈駱洲找到躲起來的他，將他帶入陽光下，逆著光看他。少年處在變聲期的聲音青澀卻堅定，面帶怒意，卻舍不得說一句重話，一遍遍安撫敏感不安的他。

    “小乖，你的生日是進(jìn)入沈家那天，你是這天出生的，之前發(fā)生什么都跟你沒關(guān)系，你明白嗎？你是我的弟弟，你不是孤兒，你有家?！?/br>
    沈舟然看著沈駱洲已經(jīng)變得成熟穩(wěn)重的面容，很輕很輕地彎了下唇。

    “我明白了。”

    第4章

    沈舟然斜靠在病床上，臉上因?yàn)椴粩噍斞嗔私z紅潤，纖細(xì)骨骼撐起寬松的病號服，半長的頭發(fā)略遮住耳朵，柔順垂下。薄薄眼皮能看清黛青色血管，眼下卻有深色的黑眼圈，透出nongnong倦怠和疲累。

    沈駱洲靜靜坐在病床旁看著他。

    “明白什么了？”他問。

    他剛剛喊“小乖”時外露的神情再次收斂，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冷漠。

    沈舟然看在眼里，竟有點(diǎn)好笑。

    怎么回事，哥哥突然有傲嬌屬性了。

    沈舟然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他嘴角很輕地上揚(yáng)一下，比剛從噩夢中喚醒時神色要好很多：“沒什么，只是剛才夢到了之前一些不好的事情。他們管我叫沒人要的垃圾，拖油瓶?！彼麄?cè)側(cè)頭，看著沈駱洲說，“但我不是，對嗎哥哥？”

    沈駱洲已經(jīng)知道他剛才夢到什么了。

    “這話我再說一遍，你不是孤兒，也不是沒人要，沈家更不是垃圾回收站，什么東西都收，”沈駱洲在床沿坐下，目光下斂，面容冷淡，“少干點(diǎn)蠢事，我下次再聽到你自殺，就把你扔回廁所。”

    沈舟然愣怔幾秒，反應(yīng)過來后心情竟然好轉(zhuǎn)了。

    明明沒有一句好話，還臭著一張臉，但說出的話卻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世上怎么會有沈駱洲這樣別扭的人。

    即便還生氣戀愛腦所做過的事，但只要自己稍稍表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的脆弱，他就會過來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

    沈舟然動動身子。

    下一秒，一個溫?zé)豳N上了沈駱洲。

    沈駱洲身體驟然緊繃。

    沈舟然抬起纏著繃帶的左手抱了下沈駱洲，兩人間隔著不小的距離。與其說是擁抱，不如說只是簡單觸碰。

    他很快收回手，沒給沈駱洲推開的機(jī)會，看著他筆挺的身姿淺淺笑了下，冷調(diào)的嗓音軟了下來，像含了塊糯米糕：“我不會再干蠢事了，別那么討厭我，可以嗎？我會努力變好?！?/br>
    沈駱洲深深看了他一眼，沒說好與不好，把他的手塞進(jìn)被子下掖住，指尖觸碰到繃帶粗造質(zhì)感時停頓一秒：“還在輸液，別亂動。把腦子里沒用又無聊的念頭倒掉，想那么多還不如想想怎么跟父母解釋?！?/br>
    沈舟然被他按著躺了回去，頭一直看著他：“我還想睡，好累，頭好暈?！?/br>
    “那就睡?！?/br>
    “你陪著我，”沈舟然說完后皺皺眉，一副很難受的模樣，“我現(xiàn)在很不舒服，身邊沒有人陪著，心里也會很難受。而且一想到半夜醒來只能看到空蕩蕩的病房，我就覺得自己好可憐?！?/br>
    他已經(jīng)開始學(xué)會得寸進(jìn)尺了。

    但這是實(shí)話，他真的很想讓哥哥陪著自己。

    沈駱洲面無表情：“……”

    他說：“我這幾天晚上要開會?！?/br>
    “什么會還得晚上開？”沈舟然心底滋生出一點(diǎn)點(diǎn)不滿。

    沈駱洲扯了下嘴角，要笑不笑的弧度：“問得好。在你出事之前，我的計劃是在國外用一周的時間視察公司項目，但現(xiàn)在只能開線上會議?！?/br>
    “……”沈舟然不敢作聲。

    在看到沈駱洲拿起手機(jī)打電話后，他忍了又忍，沒忍?。骸澳悄闶且F(xiàn)在給司機(jī)打電話走嗎？”

    “給孫叔打，讓他晚點(diǎn)過來?！鄙蝰樦蘅戳怂谎?。

    一個淺淺的笑容在他臉上綻開，眼角眉梢盡是開心，一下子沖破五官本身來帶的清冷疏離，彎了下眸應(yīng)下：“好啊，在孫叔來之前你陪著我?！?/br>
    梁思硯氣沖沖闖進(jìn)病房時，恰看到這一幕。

    日光燈下，沈舟然纖長睫毛隨著呼吸顫抖，在眼瞼下投出一掬陰影，嘴角微揚(yáng)，褪去了上次見面的冷然，多了份淺淡明媚，像在江南下了場纏綿春雨，鳳一吹，滿地青草香。

    沈舟然感受到門口視線，看過去。在發(fā)現(xiàn)是梁思硯后嘴角笑容倏地收起，甚至皺起眉，前后判若兩人。

    梁思硯：？

    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沈駱洲似有所覺轉(zhuǎn)頭看向門口。

    梁思硯在他審視的目光中咽了下口水。

    該死的，為什么沈家的長子也會在這里？

    梁思硯即便跟沈駱洲不是一個圈子，也知曉這位人物。當(dāng)年沈父突發(fā)心臟病，沈駱洲還在國外進(jìn)修，家里只有對商業(yè)一竅不通的沈mama和藥罐子次子，有人仗著群龍無首趁機(jī)攪亂公司內(nèi)部，股票大跌。沈駱洲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回國，挑起重?fù)?dān)，收拾爛攤子。

    等沈父病情穩(wěn)定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長子不但成功穩(wěn)定了局勢，甚至談下了幾個大單子，找到了更好的合伙人。至此他放心退居二線，公司事務(wù)一應(yīng)交由沈駱洲處理，自己安心養(yǎng)病。

    沈駱洲掌握公司大權(quán)，第一件事就是清洗內(nèi)部，把股東大會變成自己的一言堂，在短期內(nèi)制定出數(shù)個發(fā)展計劃，攬入很多高精尖人才，讓沈家在生物科技行業(yè)一躍成為龍頭企業(yè)。他本人甚至抽時間出國繼續(xù)攻讀，一年內(nèi)修滿學(xué)分順利畢業(yè)。

    一經(jīng)此事，整個圈子都知道了沈家長子的厲害，梁思硯他爸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罵他為什么不跟沈駱洲學(xué)學(xué)，讓自己省點(diǎn)心。

    現(xiàn)在別人家的孩子說話了：“梁家的家教就是半夜探別人病房？”

    明明是平淡的語調(diào)，但梁思硯莫名聽出一點(diǎn)不愉。

    搞錯了吧，沈駱洲什么時候開始管他弟弟的死活了？

    沈舟然：“你來干什么？”

    他來干什么？

    梁思硯想起自己這幾天的遭遇，心底的火噌一下竄得老高。他爹在說完之后還真就斷了他的卡，他現(xiàn)在還記得在酒店里卡刷不出錢被前臺異樣目光打量的難堪。

    最惡心的是，他爹打好關(guān)系，讓所有人都不得接濟(jì)他，沒有朋友收留他住宿。

    梁思硯這幾天只能用口袋里僅剩的現(xiàn)金去住不正規(guī)小旅館。那油膩膩臟亂差的環(huán)境，還有隔壁的叫|床聲讓他崩潰，越想越氣，直接找上醫(yī)院。

    他說：“誰想來？我來一趟回去飯都吃不下去！”

    沈駱洲坐在椅子上，雙腿交疊，很閑適的問：“所以梁少是來這里減肥的？”

    沈舟然把臉扭向另一邊，雙肩抖了抖。

    他哥的嘴巴一如既往不饒人。

    梁思硯臉上青紅交加：減你媽的肥。

    他心下憋屈：“我來這里還不是因?yàn)樯蛑廴?！沈總，做人講點(diǎn)道理好吧，明明是他先跳我臉上招惹我，你憑什么直接斷了梁沈兩家的合作？還把病房里的監(jiān)控視頻發(fā)給我爹？我不是商人，但在商言商的道理我懂，要是別人知道沈總你因?yàn)樗饺烁星樽龀鲞@么不理智的行為，以后誰會跟沈氏合作？”

    沈駱洲還沒說話，沈舟然的表情卻冷了下來，原本憊懶的神情被nongnong的冷銳取代：“沈氏做什么說什么不用你cao心。沒了梁家，一定還有不少人上趕著想來競標(biāo)。梁思硯，你們家不過是沈氏的選擇之一，沒了就沒了，少把自己看太高。”

    他突然的攻擊讓病房里的另外兩人都頓了頓。

    梁思硯不可思議。

    這是沈舟然第一次對他發(fā)脾氣。

    他這才察覺，好像從剛醒來，沈舟然對他的態(tài)度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