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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在線閱讀 - 第268節(jié)

第268節(jié)

    還是李淳風(fēng)提起茶壺,為她倒了一杯茶。

    又如二十年前在此處考較弟子功課一般,李淳風(fēng)問道:“多年過去了,你于讖言之上,又有何解?”

    姜沃認(rèn)真作答:“我一直記得師父所說‘觀乎天文以察時變?!徳~命格、星辰垂象,都不是一種必定的局面?!?/br>
    比如安史之亂。

    也如她許多年前,就曾手持卦盤,與彼時的媚娘,甚至與彼時的晉王說起的話:“人力雖微,終有昭著?!?/br>
    人力看似微弱,但人類最強的,不就是那種與天爭命的毅力和決心嗎?

    若是完全順應(yīng)天時地變,那么遇到洪水地震人就都躺平等死嗎?或者像小動物一樣每次都是根據(jù)本能來逃竄。

    人沒有,他們不斷地總結(jié)經(jīng)驗,去救災(zāi)、堤壩、造城……

    這些年,她也一直在踐行心中所想。

    “師父,多年過去,我始終如此相信?!?/br>
    “好。”李淳風(fēng)平靜而笑。

    他溫聲道:“你去忙吧,若是累了就回這里來?!彼谕馊饲叭缭骑h深谷,不露任何情緒的雙目,在面對弟子時依舊如當(dāng)年的關(guān)懷與庇佑,哪怕她已然是當(dāng)朝宰輔。

    姜沃含笑應(yīng)是。

    只覺人如鏡臺,方才是仔細(xì)將自己擦拭了一遍。愈見清明。

    她告辭走至窗外時,忽然聽里面師父傳來似嘆似感之聲:“茫茫天數(shù)此中求,世道興衰不自由。萬萬千千說不盡,不如推背去歸休?!?

    她駐足聽完離開。

    人跡罕至的太極宮,在秋日里靜如夢境。

    姜沃走的很穩(wěn),也很堅然——

    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2]

    **

    這一年十月癸丑。

    皇后正式上諫表,稱‘封禪舊儀,祭皇地祇,而令公卿行事,禮有未允’[3]

    闡明封禪泰山的祭禮中,祭祀地祇、先后之典儀,由朝中公卿來行,不甚合宜。

    皇后提出由她這位皇后“親率內(nèi)外命婦祭奠”!

    此諫表一出,朝堂嘩然,異議者眾:封禪之禮,何等隆重,如何能有女子祭奠?!

    第156章 背離之人

    皇后提出于封禪禮中“親率內(nèi)外命婦祭奠地祇”后,朝中異議聲雜眾。

    不過姜沃的心思根本沒怎么放在這些‘異議聲’上,只是以宰輔身份上了附議的奏疏,就沒再管了。

    畢竟有異議又如何?

    用樸實的農(nóng)官話來說:“聽蝲蝲蛄叫,還能不種莊稼了?”害蟲叫一叫還就不種田了?還得停下來請教下為什么叫?

    哪怕封禪日近,媚娘與姜沃都各自忙的不可開交,就此諫表根本沒有事先通氣,但姜沃依舊確信,媚娘只要公開上這道諫表,就是做好了十成的準(zhǔn)備。

    以媚娘的性情和手腕,是不會讓這樣重要的一道公開諫表被駁回的。

    否則數(shù)年來二圣臨朝、皇后理政的威望都會大為受損。

    她絕不會拆自己的臺。

    果然,帝準(zhǔn)此奏。

    倒是壓力又來到了門下省侍中,兼此次封禪大典的‘禮官’許敬宗身上——朝臣們不敢對著帝后去,又對著許敬宗來了:你覺得女子封禪這合適嗎?

    許敬宗簡直崩潰!怎么回回都是他慘遭針對?

    不過他情緒上再崩潰,做官的站隊上倒是沒有錯過。

    陛下都準(zhǔn)奏了,他可不敢駁回皇后這道奏疏。

    好在之前數(shù)次被拎出來罵,許敬宗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可謂是‘虱子多了不咬’,此番完全不理會這些奏疏,悶頭去肝‘皇后率內(nèi)外命婦祭奠’的典儀流程去了。

    甚至朝堂上被人點名質(zhì)問,許敬宗也只哼哼哈哈一副完全擺爛的姿態(tài)。

    倒是丹陛之上的皇后,聽人質(zhì)問許敬宗,主動接過了話——

    朝堂之上的異議,歸納起來無非就是那些:朝臣們不敢直接說是自己的想法,依舊拿著《禮記》里的話做擋箭牌:“《禮記》中有云:帝理陽道,后理陰德,陰陽各有其位,自然各有所主,不應(yīng)相奪?!?/br>
    姜沃坐在朝上聽著,看起來很專注,但實則在小幅度把玩自己手里的笏板開小差:說實在的,這話她都聽膩歪了。

    這對方辯手多少年都是一樣車轱轆似的論點和論據(jù),實在是沒有新意啊。

    姜沃的目光落在丹陛之上的皇后身影上,其實從媚娘上的那封奏疏里,她就能猜到媚娘如何反駁這句話——

    果然,媚娘特別擅長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朝臣們一直強調(diào)的陰陽有別,皇后干脆點頭認(rèn)了,然后道‘既陰陽有別,自然要由女子來祭祀代表‘陰’的地祇。推尊先后的祭奠之禮,當(dāng)然也該由中宮皇后與命婦們來行,怎么能讓‘陽’的公卿內(nèi)參?豈不是顛倒陰陽?’

    朝臣們一時語塞。

    不過,媚娘只有耐心駁這一回。

    反對的朝臣們還想提出別的論點,皇后便不再理會了,顯然是只給一次臉,算是先禮后兵。

    對于給臉不要臉,一次沒辯過還想繼續(xù)換個方向‘異議’下去的朝臣,皇后的處置法子也很簡單——

    在朝為官,哪有完全不犯錯的人?譬如姜沃,若是認(rèn)真卡標(biāo)準(zhǔn),她也犯過不少錯誤,違過不少規(guī)矩條律。

    于是皇后就抓了幾個還在‘頗有異議’的朝臣錯處,直接將人踢出了百官追隨封禪的光榮隊伍。

    朝堂中,霎時變得一片祥和喜樂。

    人人眾志成城,再無異議。

    姜沃于朝上坐著,覺得耳根終于清凈了。不辜負(fù)她百忙之中回到考功屬,翻了翻這些人的舊檔。

    *

    姜沃在去紫宸宮給媚娘送吏部檔子的時候,媚娘還給她看了許多內(nèi)外命婦的上書。

    少部分命婦以此事為大榮,上書附和皇后之諫。尤其是身份上足夠隨祭的公主王妃等內(nèi)命婦,大多覺此乃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們不用只坐在長安城中聽聞‘封禪盛典’,而是可以親至祭奠地祇,留于史冊!

    但大部分命婦,或出于為家族考量不愿意出頭,或雖為誥命然在家中無甚話語權(quán),或是對此事根本不在意,故而沒有上表??傊€是沉默的占大多數(shù)。

    這些都很正常。

    不過,媚娘又單獨挑出來幾份讓姜沃看,還是有命婦上書來反對勸諫她的。文書言辭華麗引經(jīng)據(jù)典,但無非是勸皇后要安分守己,不要違古之典制禮法,甚至還有一位寫了‘請皇后停封,以免觸怒神靈’。

    姜沃相信,媚娘一定把這位世家鄭氏命婦,寫進(jìn)了她的黑名單里。

    “jiejie不必為這些人生氣?!苯种烂哪飸?yīng)當(dāng)也早有預(yù)料,同為女子的命婦中會出現(xiàn)背刺之人。

    姜沃想起了前世一種叫做‘香蕉人’的稱呼。

    香蕉人是指有的人長了炎黃子孫的臉,但全然沒有華夏之心。這種人,姜沃并不以之為同胞。正如此時上書反對‘皇后亦行封禪祭禮’的命婦,雖都是女身,姜沃也從不以她們?yōu)榕蹪伞?/br>
    媚娘倒是也沒惱,只是對姜沃感慨道:“我見到這幾封奏疏,便想起從前你與我說起一番道理。”

    世上會有背叛自身階級的人,但整個階級不會背叛利益。[1]

    媚娘搖頭道:“這句話反過來也是對的,或許整個階級不會背叛自身的利益,但總有背叛這個階級的人?!?/br>
    姜沃頷首。

    時已十月,天氣已經(jīng)冷了下來。

    因媚娘與姜沃說的話要緊,就一如既往開著窗戶。

    此時兩人并肩立在窗前,看著庭院中冬日里愈見蒼翠的松柏。

    因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舊事,媚娘的神色也冷如外頭的天寒:“我今日給你看這些,也是想與你提醒另外一事——我知你一貫格外愛護(hù)掖庭出身的女官,甚至好心將城建署內(nèi)的數(shù)十道秘方也各自分與她們,正是為了她們坐的穩(wěn)官位?!?/br>
    “可你要當(dāng)心,勿要讓人捧你的碗吃飯,轉(zhuǎn)頭再偷了你的碗,甚至砸了你的鍋?!泵哪锸窃谔嵝呀?,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些女官不少都是有父兄家人的。

    姜沃聽了這話不由轉(zhuǎn)頭而笑:“jiejie,我問你件事好不好?”

    媚娘聞言也轉(zhuǎn)頭望著她:“你說?!?/br>
    姜沃笑道:“我在jiejie心里,怎么總是這么‘無私奉獻(xiàn)’‘善良尤甚’?”她甚至開了句玩笑:“我若將辛辛苦苦研配出的方子只隨意送人而不加以監(jiān)管——那宮中佛堂里的樂善好施佛,豈不是都要從蓮臺上下來,換我坐上去?”

    媚娘掌不住笑了,但是又立刻抬手?jǐn)Q了姜沃的腮一把:“別說這些輕慢神佛的話!你便不是佛門子弟,也要‘子不語神佛’才是?!?/br>
    姜沃再不反駁也再不玩笑,乖乖應(yīng)下。

    親人之間就是如此——前世父母與meimei想必也知神佛不能救她的命,但卻為她跪了不知多少寺廟,點了多少香燭,請了多少平安符。

    也正如方才媚娘,很正色阻止她哪怕一點口舌上的玩笑。生恐若世上真有神靈聽了這玩笑話去,惱了姜沃,令她折福折壽。

    *

    在姜沃對著外面的樹認(rèn)真保證,以后絕對‘積攢功德’再不亂說話后,才與媚娘細(xì)說起了城建署的管制。

    “雖說城建署隸屬官署,但其秘方格外要緊。因而我與英國公商議過后,是按照軍中機密來定條律的?!?/br>
    媚娘就見姜沃神色中,難得露出幾分刀鋒一樣的銳色:“諸漏泄大事應(yīng)密者,絞!非大事應(yīng)密者徒一年半。漏泄于蕃國使者,罪加一等,連坐家人?!盵2]

    具體何為大事,何為小事,姜沃也列了數(shù)十條具體規(guī)定。

    姜沃又欣慰道:“尤其是狄懷英回來后,更是幫我將城建署的律法仔細(xì)修過了?!钡胰式鼙揪途煞ǎ瑥那坝秩ヂ煞ù蠹议L孫無忌處進(jìn)修過半年。

    回京這半年來,順帶手就把城建署的律法重修了一遍,修的鐵桶似的——

    細(xì)致到別說秘方出岔子了,連一推車的火山灰對不上賬,都要按律處置:還分‘丟失’‘誤算’‘自盜’等諸多情況,各有懲戒。

    姜沃對媚娘笑問道:“jiejie忘記了?我可是教過安安讀《韓非子》的:民知有罪之必誅,故民莫犯?!?/br>
    姜沃教導(dǎo)安安都是這樣,又怎么會只依賴于旁人的‘自覺’和同為女子的‘情分’。

    她何嘗不清楚,這世上哪里有、或者說是極為罕有非黑即白的圣人與惡人,人人都是灰色的,所以需要監(jiān)管和律法。

    何況,姜沃從來很珍惜自己的努力和勞動成果。

    她為了系統(tǒng)中的本本指南,多少個日夜燒燈續(xù)晝忙于公務(wù)攢籌子,熬了多少的心血進(jìn)去,她全都為自己記得。

    這些知識,姜沃會取出來惠及天下,盼著見到一個更好的大唐。

    但絕不會免費送于人去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