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王宮吞沒了聲色。

    幽靜中偶有蟬鳴。

    稀星點綴的暗空之中，一個身影在重重瓦頂風(fēng)速穿行。

    真就如風(fēng)過處，不聞其聲，不見其形。

    昏暗的帝側(cè)殿內(nèi)空無一人。

    軒窗悄然大開，涌入的晚風(fēng)掀動著案桌上的紙張，發(fā)出微乎其微的沙沙聲。

    一個黑影從窗外翻躍了進(jìn)來。

    案桌上的燭臺隨即被點燃。

    微弱的光暈不足以照亮諾大的宮殿，方好明晰了桌臺方寸。

    只見，一身黑衣的詹南客從腰間橫掛的儲筒內(nèi)抽出一卷皮紙，唰的一聲皮紙攤開在桌臺面上。他手握炭制硬筆，微伏著身，高束的長發(fā)垂落在雙肩。

    皮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地名無數(shù)。

    其中，赫然的“江”字最為顯目。

    以“斗獸場”三字為首的一段地名已被炭筆劃去。詹南客將筆定落在了“賭樓”兩字上，沉思久久。

    他忽而提神，明眸中生出了幾分警惕之色。在望向殿閣大門方向時，他迅疾將皮紙卷起。只聽見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至在殿門口駐足。

    “帝側(cè)大人，陛下傳見。”

    門外，是宮人的通宣聲。

    雖說宮人不會推門而入，但謹(jǐn)慎起見，詹南客還是閃身在了帷帳之后，畢竟他這一身夜行裝束要是被他人所見著實難辯。

    他提聲回應(yīng)道：

    “我知道了?！?/br>
    詹南客換好衣衫，一路跟隨在宮人身后，來到了尚還明著燭的膳房。

    現(xiàn)夜已過半，那么晚了，小滿為何還在膳房？

    屋子里還縈繞著金苔石的香味，少女穿著一身輕便的衣袍，寬袖掀扎在臂上。

    桌子上放著一盤金苔石做的米糕，她耷拉著腦袋站在桌前，神貫在那盤糕點在。

    “陛下?！?/br>
    詹南客出聲打斷了她的凝思。

    小滿聞聲捻起一塊米糕迎了過去。

    她近于他身前，仰首而望，略帶凌亂的碎發(fā)被隨意的撩在兩鬢，臉上還沾著些污漬。她抬著手將米糕遞到了他的嘴前，示意他嘗上一嘗。

    這無疑不是她親手做的。

    他惶恐于她此般對待。

    有些不知所措，有些膽怯又極為欣喜。

    詹南客取下面遮，輕啟薄唇，咬下了小半，細(xì)細(xì)咀嚼著。

    “是不是沒有剛出鍋的時候好吃？”

    她皺著秀麗的眉，回身的同時將手中剩下的大半塊糕點塞入了嘴里。囫圇道：

    “我發(fā)現(xiàn)，它放涼了就沒那么驚艷了?！?/br>
    有那么一刻，詹南客覺得，他們就像尋常夫妻一般。

    并非合約，并非假戲。

    是真正的夫妻。

    “是否有辦法讓它涼了也不失滋味？”

    她問道。

    詹南客無聲沉思，忽而眼角輕揚。

    笑道：

    “或許可以?！?/br>
    小滿兩眼放光，看著詹南客得心應(yīng)手的嫻熟cao作著。

    不過是把其中順序顛倒，竟將蒸糕做成了涼糕。

    涼糕入口，香味四溢，驚艷不絕。

    小滿驚嘆道：

    “詹南客，你果然無所不能！”

    她也無停歇，摩拳擦掌打算照著他調(diào)整的步驟親手做一番。

    “天色不早了，陛下明日再做吧?！?/br>
    也不知小滿在這膳房里耗了多久，看她那模樣絲毫未打算罷手。

    “我實在抽不開身，只有用晚上來做。明日，就要拿去送人了。”

    送人。

    從她向他學(xué)做這糕點時，詹南客就未詢問過她緣由。

    她為何要學(xué)，又為何要親自動手？

    身為一國之帝，她何必要親自去做這樣的活。

    她的碎發(fā)因施力而零散落下，額間沁著薄汗。專注而認(rèn)真于手中的動作。搗捻的悶響陣陣擊在他心上，他心郁難解。

    “是……贈予何人？”

    他抑制不住的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

    搗捻聲倏止。

    她垂著頭并未看向他，而是裹挾著一絲寒意說道：

    “帝側(cè)是不是問得太多了?！?/br>
    他沉浸在自己的美夢之中忘卻了自己該在的位置。

    直到她被那句疏言點破了泡影，他才幡然醒悟。

    是他僭越了。

    詹南客俯身跪禮：“陛下恕罪。”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起來吧。這糕點我自有用處，還是多謝你了。時辰不早了，帝側(cè)請回吧?！?/br>
    小滿也不知道為何詹南客反應(yīng)那么大，事關(guān)自己的大計，自是不能與旁人細(xì)說分明。

    余光籠著詹南客離去的身影，小滿倒有些許不是滋味。只念著等忙完這陣子，得好好感謝他一番。

    ——

    皇都鬧市。

    大路上被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聚集在一處。

    叫嚷聲，嘶吼聲，怒罵聲重重堆迭。

    圍困在人群之中的，是一輛墨綠奢錦馬車。

    即便馬車四周侍人奮力相抵，也攔不住洶涌人潮的駭浪襲來。

    “滾出來！斗獸場賭樓是你江家私產(chǎn)對吧！”

    “你們這些利欲熏心的狗東西！不配為官！”

    “貪贓枉法！以權(quán)謀私！傷天害理！”

    人群圍聚得越來越多，他們怒不可遏，滿面猙獰紅著脖子揮舞著手聲討著。

    他們需要一個解釋，一個說法，更需要發(fā)泄氣結(jié)在胸的熊熊烈火。

    車簾掀起。

    白衣男子被馬夫扶下馬車。

    他面色沉著的端立在人圍之中，風(fēng)雅唯存，雍容華態(tài)。

    他雙手作禮于胸前，揚著清肅的聲音，高聲道：

    “相信各位明鑒，一切皆是謠言。我江家效忠陛下無任何違心之舉，更不會做出有損于民的荒唐之事?！?/br>
    忽然——

    嘈雜的人群中砸出一塊碎石，直中了江譽清的側(cè)額。

    他定立在那紋絲不動，任其猩紅之色順著側(cè)臉流淌而下。

    “大公子！”

    侍人們見此紛紛劍拔弩張不再忍讓，將要對涌上前來的人大打出手。

    “住手！”

    江譽清向侍人們憤言吼道：

    “不能傷了任何人！”

    人潮沒有因為江譽清的態(tài)度而理智一分。見侍人想要動手，局面反而幾近失控。

    討伐聲愈演愈烈，人浪沖破了人墻，緊緊圍縮——

    就在江譽清被人包圍時，他的手腕突然被人牽起，那人在密不透風(fēng)的人群中似開拓出了一道隱秘的路徑，一路牽著江譽清破出了重圍。

    鋪天蓋地的人聲逐漸遠(yuǎn)去。

    小滿拉著江譽清拐進(jìn)了深巷里。

    跑到她實在是跑不動了，終于停在一處，松開了江譽清的腕，雙手撐著膝，大口大口的攝取著空氣。

    “多謝姑娘相救?！?/br>
    身后，江譽清的聲音響起。

    小滿心想，才幾日不見，自己衣衫都未改，他怎就一副不認(rèn)識自己的模樣。

    她側(cè)首望向他。

    探著他俊雅的面容出神，直至凝向那雙空洞無聚的雙瞳……

    小滿有個猜想。

    但她不確定。

    “江公子不認(rèn)識我了嗎?！?/br>
    小滿平復(fù)著喘息，站起了身。

    聞聲，江譽清從容的面色忽生了一瞬失措。

    “是言姑娘？”

    小滿悄然抬起了手，極輕的靠近他的臉，直至抬到他的眼前，慢慢的晃了晃。

    他的眸色不改，空無聚點，似是看不到眼前那只晃悠的手。

    小滿驚愕之色逐漸漫上臉孔。

    她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江譽清目不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