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舒杳那天，沉野剛被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誣陷撞了他。

    男人橫眉瞪目地指著他，痛斥班主任：“管不好孩子，就不要帶到這種人多的地方！”

    班主任是個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小姑娘，面對這種場面，也有些手足無措。

    她蹲在沉野面前，摸了摸沉野的腦袋，柔聲問：“和老師說，是你不小心撞了叔叔嗎？”

    沉野面無表情，眼神堅定地回答：“我沒有?！?/br>
    班主任看向男人解釋：“孩子說他沒有撞你?！?/br>
    “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你問問別人！是不是他撞了我？”男人叉著腰，氣勢洶洶。

    “這……”班主任看向旁邊圍觀的路人，禮貌詢問，“請問剛才有人看到嗎？”

    路人紛紛搖頭，只有一個男人小聲說：“我好像確實看到是這小孩兒撞了人?！?/br>
    “你看！”男人摸著大腿說，“小孩子沒輕沒重的！我這大腿還疼著呢！你就說怎么辦吧！”

    當(dāng)時的游樂園雖然有監(jiān)控，但并沒有覆蓋全園，不一定能拍到不說，申請調(diào)取更是極為麻煩。

    班主任還要管一個班級的學(xué)生，根本無暇再費(fèi)心力去深究這件事到底誰對誰錯。

    她彎腰替沉野道了歉，一遍又一遍。

    還自己掏錢賠了男人二十塊錢。

    男人這才算心滿意足地離開。

    沉野看著男人離開的背影，還是只有那句話：“我沒有撞他?！?/br>
    班主任溫柔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沒有撞他，但是這種人，我們沒有辦法跟他硬爭，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老師知道你沒錯，你也別放在心上，好嗎？”

    沉野點了點頭，但還是不明白，他沒有撞那個男人，為什么老師要道歉，還給那個男人錢。

    因為這，沉野有些悶悶不樂。

    別的小朋友都去坐游船了，他卻坐在過山車出口處的休息椅上，低頭不語。

    想了想，他從書包里掏出手機(jī)，給mama打了個電話。

    他沒有提剛才被誣陷的事情，只說想回家。

    錢曼青聽了，很是驚訝：“今天不是有學(xué)?；顒?，去游樂園嗎？怎么突然想回家了？”

    沉野悶悶地道：“就是想回家?！?/br>
    “阿野，mama還在醫(yī)院陪哥哥，現(xiàn)在實在抽不出空，你別鬧脾氣好嗎？乖乖聽老師的話，等會兒就可以回來了?！?/br>
    沉野低頭看著鞋子，“嗯”了一聲，沒再多說，掛了電話。

    哥哥身體不好。

    所以哥哥永遠(yuǎn)是最重要的。

    更小的時候，沉野無法理解為什么，他還記得六歲生日那天，哥哥突然發(fā)燒，爸媽急著送哥哥去醫(yī)院，就放了他鴿子。

    他很不開心，在他們回來之前，他把房間里哥哥的飛機(jī)模型都砸了。

    后來哥哥回房看到，生氣地質(zhì)問他，卻在爸媽詢問的時候，替他圓謊，說是自己不想要了。

    爸媽以為是哥哥因為經(jīng)常生病，心情不好，也沒有深究，只叫保姆清理了就算了。

    保姆清理的時候，沉野就站在旁邊，面無表情地看著哥哥傷心地擦眼淚，但哥哥始終沒有責(zé)罵他一聲。

    久而久之，沉野心里的不甘和生氣，漸漸演變成了一種難言的情緒。

    他慢慢開始理解父母，也不再討厭哥哥，卻依舊會為此感到難過。

    “你不開心嗎？”

    就在他垂著腦袋發(fā)呆的時候，一道甜甜的嗓音從他的頭頂傳入耳畔。

    他抬頭，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女孩，和他差不多年紀(jì)。

    她淺淺地笑著，朝他遞出了一根棒棒：“我舅媽買給我的，有兩根，你要吃嗎？”

    沉野從來不吃這種東西。

    因為哥哥不能吃，所以家里從來不買，怕他在旁邊吃，會讓哥哥饞。

    他猶豫了一下，接過，聲音很輕地道了聲“謝謝?！?/br>
    棒棒糖是檸檬薄荷口味的。

    他拆了包裝紙，隨手塞進(jìn)口中，糖果融化的一瞬間，一種冰冰涼涼、酸酸甜甜的口感刺激著味蕾。

    女孩兒在他身邊坐下，吃著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琥珀色的眼睛瞪得圓鼓鼓的，問他：“好吃嗎？”

    “還行。”

    “看來你那個不太好吃?！迸喊底詰c幸，“幸好沒給你草莓味的?！?/br>
    沉野：“……”

    也沒有必要這么實誠。

    女孩兒抬頭看著不遠(yuǎn)處呼嘯而過的過山車，輕呼出聲。

    沉野掃了她一眼，問：“你叫什么？”

    “幺幺?！迸赫f，“mama一直叫我幺幺?！?/br>
    “幺幺？”沉野經(jīng)常聽家里人報手機(jī)號的時候，把“1”說成“幺”，所以他脫口而出，“123的那個11？”

    “嗯……”女孩兒看起來也不是很肯定，“應(yīng)該是吧?！?/br>
    “那我叫你幺幺，還是11？”

    “11吧，幺幺是我mama喊的。”女孩兒反問，“你呢？你叫什么？”

    “沉野?！?/br>
    “加減乘除的乘，也是的也？”

    “沉默的沉，野……”沉野頓了頓，說，“野狗的野?！?/br>
    “好可愛的名字?！笔骅眠舭籼?，感嘆了一句。

    “可愛？”沉野想，她是對可愛有什么誤解？

    “狗勾很可愛，沒人養(yǎng)的狗勾也很可愛，所以你的名字，也很可愛?！?/br>
    很強(qiáng)悍的邏輯。

    沉野低頭，腳尖蹭了蹭地面，嶄新的鞋子前端，蹭上了些許灰塵。

    他反駁道：“我不可愛，我哥哥比較可愛?！?/br>
    “為什么？”

    “因為我爸媽比較喜歡他?！?/br>
    “你怎么知道你爸媽不喜歡你？你問過嗎？”女孩兒滿臉疑惑。

    “沒有?！?/br>
    “我mama說，大多數(shù)爸爸mama都是很喜歡自己的孩子的，只是有的爸爸mama會說，有的爸爸mama不會說?！迸貉壑樽愚D(zhuǎn)了轉(zhuǎn)，幫他出主意，“要不你回家哭一哭吧？我每次在我mama面前哭，她就可心疼了，我想吃什么，她就幫我買什么?！?/br>
    “……”什么爛主意。

    沉野下午還在吐槽。

    可是傍晚回去之后，當(dāng)父親嚴(yán)厲質(zhì)問他下午為什么鬧脾氣的時候，他卻真的史無前例地嚎啕大哭起來。

    沉譽(yù)嚇了一跳。

    錢曼青更是立刻從樓下沖了上來，抱著他一邊安撫，一邊斥責(zé)自己的丈夫：“你打他了？”

    沉譽(yù)滿臉無辜：“我沒有啊。”

    “沒有他怎么會哭??？阿野從來不哭的?！卞X曼青撫摸著沉野的后背，滿臉心疼，“不哭了不哭了，跟mama說說，到底怎么了？”

    沉野眨了眨眼，豆大的眼淚掉了下來，但他心里卻有些意外。

    因為爸爸mama此刻擔(dān)心的神情，他以前只在他們面對哥哥的時候看到過。

    他把下午在游樂園里被誣陷的事情說了。

    父親大為震怒，拉著他就開車去了游樂園。

    于是調(diào)監(jiān)控、查信息、找人，不過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

    之后男人退回了那二十塊錢，還一個勁地鞠躬道歉，乞求沉譽(yù)原諒他。

    沉譽(yù)把他推到面前，擲地有聲地說：“跟我兒子道歉?！?/br>
    那一刻，沉野眼里不是男人瑟瑟縮縮的身影，而是父親嚴(yán)肅的神色。

    他覺得女孩兒說的是對的。

    爸爸mama是喜歡他的。

    只是，比起需要照顧的哥哥，他們對他的喜歡，表現(xiàn)得沒有那么明顯。

    *

    沉野后來又去了三趟游樂園。

    每次都只是在那個椅子上坐著，什么都不玩，直直看著四周經(jīng)過的人群，他想和她說一聲謝謝。

    他買了很多棒棒糖，想分她一半。

    可是每一次，她都沒有出現(xiàn)。

    他的周記本里，出現(xiàn)了不少她的名字，可是學(xué)期末的時候，班主任跟他說，他的周記本不小心被弄丟了，給了他一本新的。

    但他其實都知道，班主任把那本周記本給了他的母親。

    他不小心在母親的包里看到了。

    錢曼青很顯然翻過很多很多遍，翻得連紙張角，都開始褶皺上翹。

    他假裝不知，就算錢曼青裝作不經(jīng)意地提起那個小女孩兒，她也沒問她是怎么知道的，只是第一次，和母親提了要求。

    他希望mama能幫他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