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或者那真的是“聲音”嗎？那更像是種無形無質(zhì)的東西，更像是她腦海中所產(chǎn)生的幻覺，像一個人思考時腦海中產(chǎn)生的那種喃喃的、含糊不清的絮語。一種仿佛被陰影所籠罩的沉郁彌漫上來，讓這個女人莫名打了個哆嗦。

    她驚魂不定地朝著莉娜所在的方向掃視過去，就在她的眼神快要落到莉娜身上的時候，旁邊的人推了她一把：

    “你怎么了？”

    一瞬間，那些詭異的預(yù)感都消失了。

    這個女人緊張地笑了一下，眼珠僵硬地凝固在眼眶中，細看的話還能看到她眼白上那些細密的血絲。

    “我沒事，我只是……我沒事。剛才大家說到哪兒了？”她說話的聲音像是在竊竊私語，帶著濃重的、受損磁帶般的雜音，“抱歉，我好像又走神了……我想應(yīng)該是藥的問題，你們知道的，重度失眠讓我有點神經(jīng)衰弱……”

    周圍立刻傳來一疊聲的安慰。

    忽然之間好像所有人都和她變得親昵起來，人人都對她充滿了愛憐和同情。

    她很快就被讓到了最好的位置，手中的酒杯也有人幫她拿走了，這個女人擠出艱難的笑容，接受了眾人迫不及待地朝她傾瀉而來的好意，并迅速取代了遙遠的、關(guān)于犯罪和死亡的談話，成為新話題的中心。

    “失眠可是件大事，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什么亂七八糟的毛病都開始有了……”

    莉娜的半個身體都被埋在了土壤中了，但她還在繼續(xù)挖掘。

    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究竟有多荒謬：丟下一整個院子的客人和自己的丈夫，跪在草坪的角落，就因為無意間看到的閃光，硬生生用自己的手在院子里挖出了偌大的洞xue。

    在她的自我感知里，她正在做的事情是完全正常，并且完全合理的，似乎是有種詭異的力量扭曲了她的意識和感知。

    莉娜只知道一件事，不論如何，她不找到那個閃閃發(fā)光的東西是絕不會罷休的。

    她的努力也并非沒有回報，終于，她的手在松軟的泥土中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她的手摸索了一會兒，判斷出那是個不大的盒子，盒子表面凹凸不平的硬質(zhì)的觸感預(yù)示著那上面似乎鑲嵌著什么圓溜溜的東西。

    也許那就是閃光的來源，莉娜做出了這個判斷，完全沒有想到為什么深埋在泥土中的盒子也能讓她看到閃光。

    她抓住盒子，用力將它從泥土中拔了出來。

    派對結(jié)束之后，艾倫才發(fā)現(xiàn)他今天一整晚都沒看到莉娜。

    這也許是他這段時間刻意避開莉娜所導(dǎo)致的結(jié)果，莉娜是個相當(dāng)聰明和敏感的女人，她能感覺到丈夫在疏遠自己，只是因為艾倫向她坦白了在看心理醫(yī)生，所以她寬容地忍讓了下來，并且體貼地提議說分房睡，好給艾倫留出更多的自由空間去收拾自己的情緒。

    艾倫很感激莉娜的體貼。

    他確實不知道接下來這段時間該怎么去面對他的妻子，亞度尼斯對他說的那些話和那場事先沒有說好的催眠顛覆了艾倫對自己的認識，讓他變得空前渾噩和迷茫。

    尤其是他最近依然總是睡不好，依然總是做一些離奇又糟糕透頂?shù)膲簟?/br>
    最糟糕透頂?shù)牟皇菈舻膬?nèi)容，而是經(jīng)過那場治療——雖然艾倫很懷疑那到底是不是正常的治療，但它確實有效，艾倫已經(jīng)不會在醒來后遺忘夢的內(nèi)容了。

    確實就像是亞度尼斯說的那樣，他知道了到底是什么在困擾他，可知道之后艾倫根本沒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變好了，相比起之前渾渾噩噩，他現(xiàn)在是清醒地迎接心理上的煎熬。

    艾倫甚至懷疑亞度尼斯就是為了讓他再去接受一次那種所謂的“治療”，才在第一次會面就戳破他的自我遺忘。

    盡管艾倫根本不明白亞度尼斯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

    他在向莉娜坦白后確定了會再去亞度尼斯那里，因此查了很多資料，咨詢了相關(guān)從業(yè)者，進一步了解到亞度尼斯的治療過程有多驚人。

    這種程度的催眠效果簡直不能算是催眠了，更像是電影中夸張的特效——簡單來說，普通的催眠絕無可能達到這種效果。

    “只有超能力可以在沒有藥物協(xié)助的情況下做到這個程度。”電話里，另一個心理醫(yī)生告訴艾倫，“別被影視劇里的催眠欺騙了，想要做到影視劇那種程度，單純的對話交流不可能達成目的?！?/br>
    艾倫更吃驚心理醫(yī)生的話暗示出的另一件事：“真的能做到那個程度？”

    “沒錯，那種讓一個人完全失憶、完全被控制。在事情結(jié)束以后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催眠在技術(shù)上是可行的?！睂Ψ浇o了肯定的回答，又問，“你喝酒嗎？你喝醉過嗎？喝醉之后的反應(yīng)是什么？”

    “我喝醉過。我完全不記得喝醉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卑瑐惱侠蠈崒嵉鼗卮稹?/br>
    第54章 第二種羞恥（21）

    “藥^物就是起到這種作用的，”心理醫(yī)生說，因為這是收費的咨詢，他解釋得也格外細致和耐心，“就像酒精一樣，藥^物可以麻痹、控制或摧毀你的神經(jīng)，讓你處于無意識的狀態(tài)，這時候再反復(fù)對你進行暗示和洗腦，效果會相當(dāng)卓越。但根據(jù)你的敘述，你的心理醫(yī)生只是簡單地通過對話就讓你陷入清醒夢中，這在現(xiàn)實中不可能做到。你確定你真的沒有攝入任何藥^物嗎？也許是你忘記了？或者也許是他催眠你忘記了服藥的過程。”

    他不可能忘記，艾倫想。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艾倫翻來覆去不知道反復(fù)回憶了多少遍和亞度尼斯見面和對話的全部過程，所有的記憶都完整、清晰、一目了然，沒有丁點混淆不輕的部分。

    如果他接受了藥^物催眠，他的大腦不可能完整地回憶起和亞度尼斯對話的全部過程。

    艾倫百分之百地確定他沒有服用任何奇怪的東西。他倒是在剛進門的時候看到了奇怪的東西，受到了一點驚嚇，但單純憑著那點驚嚇也不可能達到藥^劑才有的效果。

    那么就是超能力了。

    ……用超能力來做心理咨詢？

    非常少見的選擇，起碼艾倫從未聽說過有超能力者做除了超級英雄或超級反派意外的工作，但亞度尼斯的治療成效顯而易見的優(yōu)秀，深陷苦惱的艾倫也沒心情去計較太多。

    艾倫沒有告訴莉娜亞度尼斯的異常，不過他表現(xiàn)出了對亞度尼斯的信心，因為信任他，莉娜也相當(dāng)信任那個她未曾謀面的心理醫(yī)生。

    她的態(tài)度比艾倫自己的態(tài)度都要更積極一些。

    盡管明確表示會給艾倫留出空間，可艾倫能感覺到莉娜在悄悄關(guān)注他。

    這么多天以來，她還是頭一次主動回避艾倫。

    艾倫很緊張。

    雖然在很多人眼里他才是這個家庭的支柱，畢竟他賺的錢更多，事業(yè)更成功，地位更高身份也更體面，但艾倫心里頭其實很有數(shù)……以他那點兒可憐巴巴的待人接物技巧，這輩子都別想再撞上另一個像莉娜一樣體貼聰明還愛他的妻子了，更別說莉娜還漂亮。

    金錢和權(quán)力雖然也有足夠的魅力，但離開他之后，莉娜絕對能俘獲大批追求者——這一點倒是艾倫看低自己了，和他差不多地位的人里，像他一樣對家庭忠心耿耿的人也是千里挑一，不僅是他離開莉娜以后找不到更好的，莉娜離開他以后其實也是同理。

    他只是習(xí)慣性地在心里美化莉娜，覺得莉娜哪里都好罷了。

    發(fā)現(xiàn)莉娜在逃避他這件事讓艾倫變得更低落和沮喪。

    到底是哪里出了錯？！

    艾倫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做那些荒誕的夢，他發(fā)誓他全心全意地愛著他的妻子和他的小家，他甚至無法想象他的生活沒有莉娜會變成什么樣子。

    誰還能周到地幫助他接待合作對象？誰還能在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傻話后被他窘迫的樣子逗得開懷大笑？誰還能在他被當(dāng)面嘲諷后不動聲色地讓對方啞口無言？誰還能在第一時間明了他的情緒、安慰他和保護他？

    就算莉娜做不到這些他也愛她，她能做到這些讓他更愛她。

    但艾倫不知道該做什么。

    他帶著自己混亂的思緒膽怯地逃跑了，一整夜都只是枯躺在床上，心煩議論，無法入眠。

    天邊微微泛起白色的時候，他還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必須得做點什么趕緊解決這個問題，這是他腦中留下的最后一個清晰的念頭。

    派對結(jié)束后，莉娜終于有時間坐在床邊，細細端詳這個被她親手從院子里挖出來的盒子。

    盒子比她的巴掌略大一點，深黑色，外殼是皮質(zhì)的，觸感有點像是山羊皮，但又比山羊皮柔軟和細膩得多，摩挲時甚至帶著一種極高級的絲絨感。盒子的表面繪制著不詳?shù)母缣厥椒?，幾粒失去了光澤的濁黃色鉆石被胡亂地鑲嵌在盒子周圍。

    莉娜轉(zhuǎn)動著它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在特定的角度，深黑色會變成瑰麗的紅色，濁黃的鉆石中也聚集起了一點光暈。

    這時候輕微地移動這個盒子，那些光暈甚至?xí)S著她的動作輕輕轉(zhuǎn)動，像是一只又一只小小的眼睛在凝視著她似的。

    這情景可怕又詭異，然而莉娜除了在長時間凝視和擺弄盒子后感動輕微的眩暈外毫無影響。

    她完全被這個做工粗糙得驚人，材質(zhì)卻又昂貴得驚人的小東西給迷住了。

    莉娜嘗試著打開這個盒子，然而盒子的表面既沒有縫隙也沒有鎖扣，除了搖晃的時候能聽到內(nèi)部傳來的聲響，證明它確實是空心的，而且里面裝了東西以外，莉娜完全找不到打開它的方法。

    直到陽光刺痛瞳孔，生理性的淚水溢滿了陽光，莉娜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整夜都沒睡，光顧著研究這個盒子了。

    她猶豫了一下，輕輕將它放到了床頭。

    想了想，又覺得這樣不安全，她拉開抽屜，把盒子藏到了一疊內(nèi)衣下面。

    史蒂夫漫步在黝黑陰森的洞xue中。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

    但這種感受和他平時的夢不同，這個夢里有太多詭異和超現(xiàn)實的部分。當(dāng)然，在這個充斥著超能力者、神話人物和外星人的世界，“超現(xiàn)實”有點難以定義，但作為非正常人類中的一員，史蒂夫能感覺到這個夢里所攜帶的邪惡的錯覺。

    這個黑洞洞的地方充滿了怪異的氛圍，哪怕只是單純地站在里面，史蒂夫心中都充滿了正在被莫名的、巨大的怪獸所追逐的緊迫感。

    他嘗試著向前走，而一旦他開始這么做，那股被追逐感就猛然增強了，危機感和死亡的預(yù)警讓史蒂夫只想不管不顧地拼命向前奔跑。

    他最終靠著他強悍的意志力忍耐下來，靜靜地停留在原地，那巨大的猛獸距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氣勢洶洶，危機感和瀕死的絕望緊密地裹住了史蒂夫，然而無論感覺到了什么，他都只是穩(wěn)穩(wěn)地站著——

    直到那巨大的野獸掠過他的身體，咕噥著發(fā)出了憤怒的咆哮。

    在這一瞬間，史蒂夫忽然明白了這個夢到底是什么。

    有一個超能力者正試圖將他的靈魂或者精神趕出他的身體，好占據(jù)這個擁有強橫力量的rou^體。

    史蒂夫醒了過來。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然后在床上翻過身，劇烈地咳嗽著，一邊咳嗽一邊干嘔。他的腦袋又漲又痛，身體也空虛無力，但史蒂夫還是掙扎著從床上爬了起來，沖進廁所，抱著馬桶吐得天翻地覆。

    腥紅的污血和紫紅的血塊從史蒂夫的喉嚨中源源不斷地溢出來，史蒂夫沖了五六次廁所才吐干凈。吐完之后他也顧不得別的了，跌跌撞撞地沖到隔壁猛敲門。

    “巴基！”他喊，“巴基！快開門！你還好嗎？馬上來開門！巴基！”

    門打開了，收不回力道的史蒂夫往前一撲，巴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亟幼×怂?/br>
    “史蒂夫？”他奇怪地問，“你怎么了？你看起來很糟……你的胸口為什么有血？你受傷了嗎？”

    他趕緊扶著史蒂夫進房，轉(zhuǎn)頭就去翻急救箱。

    在他身后，史蒂夫虛弱地說：“我沒受傷，巴基，我做了個怪夢。”

    亞度尼斯意識到布魯斯短時間里是不打算走了。

    證據(jù)很多，布魯斯讓人送來了一堆衣服配飾和一些家具是其一，他打了個電話告訴父母現(xiàn)在在亞度尼斯這里暫住是其二，他還用蝙蝠俠的聲線跟戈登局長做了番短暫的溝通是其三，他……也不用其四了，這三條就夠用了。

    而且布魯斯都在這棟房子里迷路了有七八回了，竟然還沒死心地打算再來幾場探險。

    “你打算住多久？”亞度尼斯問布魯斯，“我這里情況特殊，在這里停留太久不是件好事?！?/br>
    布魯斯說：“你知道嗎，我最近在仔細回憶你還住在我家的時候我經(jīng)歷過的那些怪事。”

    亞度尼斯不說話了。

    他其實也不太記得當(dāng)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就像一般人也不太可能記得上上的周五吃了什么晚餐一個道理，當(dāng)時他的主要活動范圍在人群里，既然如此，就不可避免地導(dǎo)致身邊發(fā)生奇怪的事情。

    一般情況下，如果當(dāng)事人實在是瘋得厲害，亞度尼斯會給對方做一套完整的洗腦工作，但因為就算是這種完整的洗腦也會給普通人類留下不可避免的后遺癥，當(dāng)事人瘋得比較輕微的時候，亞度尼斯什么也不會做。

    當(dāng)然了他會跑得稍微再遠一點，換個地方去禍害別人。

    “我其實不太記得那些時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布魯斯說，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亞度尼斯感情稀缺的臉，“考慮到我當(dāng)時才八歲，記憶不夠清晰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我在這么多年里，除了一心追著你的蹤跡到處跑以外，竟然從來沒有懷疑過我不記得八歲發(fā)生過的事情。”

    不，你懷疑過，亞度尼斯默默地想，你懷疑過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