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景太過熟悉，一時間她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仿佛察覺到了她的蘇醒，馬赫蒂起身，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她身邊，靜靜地坐下了。大獅子抬著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仿佛在尋找自己過去十幾年間在草原上肆意奔跑的光影。它的尾巴尖在地上拍打著，和另一條拍打著的尾巴保持著相同的韻律。

    安瀾情不自禁地依偎過去。

    大獅子瘦了，皮膚皺巴巴又傷痕累累，后腿萎縮得不像話，連她小時候最喜歡的大毛領(lǐng)好像都沒那么厚實了。在她因為害怕把對方壓倒而猶豫的時候，大獅子反過來，將一直抬著的腦袋低下，輕輕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天上的星星沉默著。

    地上的獅子們很快就睡著了。

    第32章

    又是一年雨季。

    轉(zhuǎn)眼間馬赫蒂已經(jīng)在西岸領(lǐng)地生活了快一年了,有賴于獅子強大的恢復力，它雖然還不能奔跑，卻比從前走得快多了,至少不會每走出一百米就要聽一耳朵尼婭斯比不耐煩的聲音,有時候還要被沖著腦門糊巴掌。

    沒辦法。

    母獅子對下崗待業(yè)狀態(tài)非常不滿。

    在旱季末尾,養(yǎng)過了最艱難的階段，獅女王就故技重施,將四頭三歲左右的雄性統(tǒng)統(tǒng)趕出了獅群。眼看獅群里只剩下七只兩歲多的亞成年，下一波幼崽都還沒在來的路上，一茬一茬帶了好幾年孩子的尼婭斯比實在閑得難受。

    不過它大概也不用再惆悵多少時間了。

    最近可憐的王子忙得腳不沾地、焦頭爛額，除了總在看熱鬧的獅女王，剩下八頭都在性成熟期的母獅看著它就像看著一塊rou一樣,連它好不容易坐下來想睡會兒午覺，最后都會發(fā)展成某些小獅子不能看但總是看到的內(nèi)容。

    白獅子的表情在這一個月里被半永久地定格成了生無可戀,連最不懂獅子的人都能設(shè)身處地地感受到它的絕望。于是表情包和梗圖在各大社交平臺上快速傳播,儼然形成了一股嶄新熱潮,連向?qū)в袝r候都拿這件事開玩笑。

    這天也不例外。

    向?qū)лd著的一車客人是專程從西班牙趕來看獅子的,但他們在下飛機前因為行程問題剛剛大吵過一架,因此在昨晚到營地和今天出發(fā)的路上都在冷戰(zhàn),有的玩手機，有的抱著胳膊看風景，車上跟結(jié)了冰一樣。

    要不是因為人數(shù)眾多,他們選擇了沒有車窗車頂?shù)脑揭败?好歹還有點野外的聲音調(diào)劑,向?qū)Ш喼币詾樽约鹤谀沟乩?。作為一個熱情開朗的土著人,他猶豫片刻,屁股在椅面上動了動,決心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

    于是他開了一個關(guān)于王子的玩笑。

    而且它起效了。

    一如既往。

    當向?qū)④囃：?、指點游客朝草原上看去時，整個車上都因這個笑話而飄蕩著快活的空氣，這八名來做畢業(yè)旅行大的大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矛盾就消逝于無形之中了。

    等他們笑夠了，其中一個學生才說道：“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拍到那些圖片的。我們都覺得獅子很酷，也想看獅子打架，但跑了好幾個國家公園了都沒一次拍到過。有些人明明是來看大象的，反而能拍到獅子的好視頻?！?/br>
    向?qū)дＵＱ劬Γ骸澳阆肟椽{子打架？”

    學生聳聳肩：“就是那種……跟電影上一樣的……獅子打來打去的樣子，你知道吧？倒不是說一定要跟《獅子王》一樣在超級高的地方你捶我一拳我捶你一拳那么有畫面感，打群架也行，當然如果有單挑就更好了?！?/br>
    這倒是個挺正常的愿望。

    很多游客來國家公園只是為了近距離觀看自己喜歡的動物，或者感受一下荒野的氣氛；但也有一些游客千里迢迢跑到大草原上，就是期待著看到一些能讓人熱血沸騰的畫面，不管是大遷徙也好，狩獵也好，獅子戰(zhàn)爭也好，他們倒不是真的盼著打出什么好歹來，只是想不虛此行。

    向?qū)щm然把獅子當孩子看，但也覺得這種愿望對游客來說無可指摘，所以不會去敗興。他想了想，又打開保護區(qū)地圖看了看，最后在幾個地點上指了指：“這些地段最近都有流浪獅子在活動，可能會和獅群發(fā)生沖突。”

    兩個學生扒著椅背湊上去看了眼，戴墨鏡的女孩眼前一亮：“下面這個點是不是西岸獅群??？就是那個王子和女獅子王都在的獅群，對吧？”

    在后座玩手機的另一個女孩比向?qū)Щ卮鸬眠€快：“沒錯！要不我們就往南走吧，我這兩天逛論壇都看到情況更新，好像說有三頭獅子過河了，這幾天肯定會打起來?！?/br>
    學生們頓時興奮起來。

    向?qū)χ鴵u搖頭，發(fā)動了汽車，心說那你們可得祈禱有好運氣。

    結(jié)果不知是學生們真的運氣爆棚，還是天公作美，車開到東岸的柏油馬路上時，一個電話打到向?qū)У氖謾C里。他接起電話，就聽到另一車向?qū)г谀谴蠼?，說一直盯著的西岸獅群在朝東北方移動，估計是真正決定出手了。

    聽到這話，向?qū)Ф挷徽f踩下油門，發(fā)揮出了畢生最高的車技。

    惹到西岸獅群的三頭獅子對很多大貓迷來說也是老熟人了，它們是在北區(qū)短暫占領(lǐng)過一個獅群又被驅(qū)逐南下的布萊克三兄弟。從水壩一戰(zhàn)后這三頭獅子就一直在往南跑，中間驅(qū)逐過一個領(lǐng)地的地主，不到半年又被殺了個回馬槍反驅(qū)逐。

    上周它們越過河之后就沒有動作，一直徘徊在大河東南區(qū)的幾個領(lǐng)地中間，偶爾嘗試入侵廣袤的西岸領(lǐng)地，顯然是看上了這個擁有九頭母獅的獅群。

    在布萊克三兄弟看來，這個獅群只有兩頭雄獅保護，一頭還是沒有什么用的老雄獅，母獅沒有帶著幼崽，不可能反抗它們兄弟三個，正是入侵的大好時機。

    可惜它們實在是選錯了目標。

    十幾輛接到消息的觀光車幾乎同時趕到這片草原上，扛起一片長槍短炮，從西班牙來的學生們也不例外，他們專程為這次行程購置了昂貴的相機。一時間，這片地帶就像沒有紅毯的頒獎晚會，記者們已經(jīng)到場，主角卻還在路上。

    人們沒有等待很久。

    在獅子出現(xiàn)之前，率先響起的是獅吼聲，從鏡頭左側(cè)的樹林里出現(xiàn)了一個龐大獅群，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頭神采奕奕的母獅，緊跟著的是一頭珍貴的白獅子和一頭體格壯實的母獅，再后面跟著另外六頭母獅。亞成年、被稱為尼婭斯比的母獅和馬赫蒂則不見蹤影。

    九頭獅子不緊不慢地朝領(lǐng)地邊緣走去，和信心滿滿的布萊克三兄弟隔著草場遙遙相望。

    一定出現(xiàn)了某種人類無法理解的信號，兩群獅子突然同時開始了沖刺。

    這些年越發(fā)自信起來的王子像一道雪白的閃電一樣狂奔在最前頭，朝著年齡最長、體格最大的布五撲了上去。兩頭雄獅撞在一起，就像撞擊上的兩顆行星，它們奮力支起身體，用比人頭還大的前爪狂野地撲擊著，比拳頭還長的尖牙在空中兇狠地咬合著，鬃毛隨著劇烈活動蕩起一陣又一陣的浪花。

    布六正想上前去幫忙，忽然被一頭母獅像撲羚羊一樣翻滾著撲到在地。它拼命支起身體，想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母獅竟然沒有亞成年都上來就打，可沒等它看個真切，另外兩頭母獅的牙齒就已經(jīng)撕咬到了它身上。

    用了牙，而不是爪。

    這是真心實意地在下死手！

    布六又驚又怒，它想仗著體格優(yōu)勢將壓著它的母獅掀翻，可它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體重這么大的母獅存在，加上另外兩頭母獅的協(xié)同壓制，一下子竟然沒站起來。萬般無奈之下，它只好退而求其次之，張開血盆大口胡亂撕咬。

    這一招用出去，通常它都會稱心如意。

    在雄獅的觀念中——也是在大自然的普遍情況中，母獅群不會和雄獅死斗。結(jié)群的母獅不一定就打不過雄獅，但在記載中很少有這么做的。它們必須時刻留意自己被雄獅抓住機會鎖住喉嚨、咬斷脊椎，或者造成某些會影響狩獵的重大傷害，千言萬語，不過是一句不值得。

    不僅它這么認為，一些游客也這么認為。

    對此，向?qū)兩衩匾恍?，只是說：“看下去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

    幾秒鐘過去，圍在布六身邊的三頭母獅不僅沒有退卻，反而撲得更猛了。它們用對待反抗能力強悍的獵物時才會有的陣型，通過相互配合進行拉扯，時不時就有繞后的母獅沖著雄獅屁股或大腿或渾身上下任何一個夠得著的地方來一口。

    “這是要放血?。　庇袑W生驚呼。

    西岸獅群是把雄獅兄弟當做狩獵目標在攻擊嗎？

    人群中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而正被其他五頭母獅團團圍住的布七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它看看和白獅子打得不可開交的五哥，看看被咬得渾身血紅的六哥，再看看圍住自己兇狠咆哮的五頭母獅，五頭啊，差點嚇得當場變成貓貓團。

    在布五嚴厲的要求下，它最后還是不得不參與了進攻。

    但布七并沒有像兄長要求的那樣去對抗母獅，而是找了一個機會和布六會合到一起，幫助它暫時站穩(wěn)了腳跟。兄弟倆對視一眼，又看看還在戰(zhàn)斗的布五，最后竟然雙雙朝領(lǐng)地邊界跑去。

    到了關(guān)鍵時刻，它們怯懦的特性又發(fā)揮了作用。

    要是馬赫蒂能看到，說不準就得為這兩年還沒治好的毛病冷笑。

    布五，布萊克三兄弟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雄獅，立刻意識到其他獅子的離場。它不得不在一次撲抓后抽身，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朝兄弟們撤退的方向跑去。

    讓它沒想到的是，那頭白獅子追了兩步就放棄了，好像頗有點節(jié)省體力的意思，可八頭母獅卻不依不饒，一直把它驅(qū)趕到對面領(lǐng)地三百米深的地方才罷休。

    這……這都叫什么事??！

    布萊克雄獅邊跑邊咆哮。

    在平原領(lǐng)地被哥哥們欺負時，它沒有這么憋屈過；在水壩領(lǐng)地被兩個年輕人一個老頭打敗時，它沒有這么憋屈過；占領(lǐng)獅群才半年還沒繁育后代就被推下臺時，它沒有這么憋屈過，但是被母獅追著打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太憋屈了。

    人與人的情感是不想通的，人與獅的情感更不相通。

    當布萊克雄獅感到絕望時，圍觀的游客卻在為自己拍攝到的視頻而歡呼，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拍攝下的畫面又會在社交平臺上引起什么樣的討論——不過說實話，大貓迷們也都快習慣了。

    這些年來不知道多少雄獅在西岸折戟沉沙，跑得快的只是流點血，跑得慢的還有把命交代在這里的。

    保護區(qū)在幾個月前曾發(fā)過一篇由向?qū)д硗瓿傻挠^察報告，其中就有向?qū)д教岢鲆粋€觀點，那就是西岸獅群是少有的以母獅為主導的獅群。

    可能是受到流浪時期的影響，西岸小分隊在回歸獅群后并沒有服從首領(lǐng)破耳的命令，而是繼續(xù)支持它們自己的首領(lǐng)圖瑪尼，因為自身能力出眾，也因為母獅的強力支持，獅女王很快就脫穎而出，從破耳母獅手中接過了獅群首領(lǐng)的地位。

    在它統(tǒng)治的幾年間，獅群發(fā)生了許多變化，其中最明顯的變化就是領(lǐng)地爭斗。

    野生動物的習慣是可以培養(yǎng)的。

    在不同地區(qū)出生的獅子往往有不同的對敵習慣和生活習慣，獅子之外的貓科一樣。

    當年母虎朱莉收養(yǎng)母獅薩凡納后就一改老虎獨居的習性，和養(yǎng)女一起生活、迎擊外地，在獅女王一年年的影響下，西岸母獅也改變了在領(lǐng)地爭斗中束手旁觀的習性，主動參與到保護領(lǐng)地的戰(zhàn)斗中去。

    而它們解決傷病問題的方法是集群贍養(yǎng)。

    不得不說，這種生存模式只能在豐饒地帶實現(xiàn)，坐擁西部和東部兩塊獵場，而且還在不斷向外擠壓，同時對獅群中的亞成年進行嚴格的狩獵訓練和篩選制度，西岸獅群這些年才成功地把這套生活習慣運營起來，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琪曼達和小不點放在其他獅群都能當做狩獵主力來用，不僅擁有熟練的團獵技巧，還有著強大的單捕能力，但在西岸獅群里，它們只是普通的成員。

    西岸獅群至今仍保持著傳說一般的百分之一百的幼崽養(yǎng)活率，這一點隨便哪個獅群都無法與之爭鋒。獅女王好像真的是被土地庇護著，在遇到許多危機時都能提前規(guī)避、逢兇化吉。

    等下一波七個亞成年中的母獅子長大成熟，又是一輪嶄新的外放和收攏。到那時就是十幾頭母獅，然后可能會隨著下一波幼崽到來而變成更多母獅。

    再這么下去，整個大河東南區(qū)的獅群都要被擠得沒地方站了。

    和附近獅群的存亡一樣讓人擔憂的還有雄獅的狀況。

    在報告中，向?qū)е赋鲞@種模式把雄獅從保護領(lǐng)地和幼崽的絕對主力徹底變成了重要組成部分。也因為獅群屢屢參與領(lǐng)地爭斗，致使統(tǒng)治兩三年就可能被打下臺的雄獅也許會長久地統(tǒng)治下去，滋生近親繁殖。

    他們認為這個問題最終或許需要一點點介入才能幫助解決，甚至可能需要放歸一些性格溫和的大獅子才能解決。

    結(jié)果不出半個星期，這句話就被推翻了。

    第33章 【深水加更】

    一切還要從東岸獅群被打敗開始說起。

    自從被迫放棄了豐饒河谷,獅群就在領(lǐng)地東側(cè)活動，幾個月后，兩頭地主老雄獅被外來的流浪獅子推翻。這三頭流浪獅子上位后屢屢和西岸獅群發(fā)生沖突,在吃過幾次癟后,它們就轉(zhuǎn)移思路，開始把向東邊轉(zhuǎn)移。

    這種斗爭很快就造成了連鎖效應(yīng)。

    年輕地主野心勃勃,老年地主被迫還擊,加上兩年來從各個領(lǐng)地被驅(qū)逐出去的大量亞成年和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流浪獅子，一時間，大河東南區(qū)就像被放進狗魚的鰻魚網(wǎng)窩，片刻不得安寧。

    混亂對大獅群來說可能會造成減員,但對小獅群,尤其是沒有領(lǐng)地的小獅群來說，可能就是滅頂之災(zāi)。

    比如地處保護區(qū)東南角的桑迪獅群。

    這個小獅群在短短三個月內(nèi)失去了兩頭母獅,最后一頭母獅無奈帶著五只小獅子開始流浪。

    就這么東躲西藏著過了半年,好不容易挺過了最艱難的時候，眼看著其中一頭亞雌就要三歲了,結(jié)果因為一場失敗的狩獵,桑迪母獅去世了。

    沒有mama的照顧,剩下的五頭小獅子只能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