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侄子江謙是個好孩子，沒了娘，爹又糊涂，我走前本想留幾間鋪子給他，但他都拒絕了。他很坦蕩，承認(rèn)自己幫我也是存了私心，繼母獲罪已足夠，他不需要任何金錢上的補助。

    最后我將一間二進(jìn)小院子留給了他，偷偷塞了二百兩銀票，交代讓他好好讀書，待進(jìn)京高中以后再還我。”

    “那江家哥哥倒是個明白人?！彼螘r祺感嘆道。

    “確實是個極明白通透的，據(jù)說書讀得很好，去年中了秀才，待明年秋闈是要來考一考的，到時候你們就能見著了，一表人才，風(fēng)姿極好的?！币棠笇δ莻€侄子滿是贊賞。

    “好了好了，又講歪了，”姨母拿起另一本冊子遞到姐妹倆面前，“去除給江家哥兒的和損毀的，剩下的所有財產(chǎn)我讓人重新擬了個冊子，我此生不會再另嫁了，這上頭的東西給你們姐妹倆平分。”

    “姨母！”宋時禧很是驚訝姨母的決定，正欲推拒就被謝氏打斷了。

    “就這么定了！上頭的鋪子大多從蘇杭遷到京城來了，到京城以后生意格外好，這些產(chǎn)業(yè)我經(jīng)營得還算不錯，比最初的嫁妝翻了數(shù)倍，還是很可觀的。禧姐兒明年就要出嫁，祺姐兒也不小了，從明日起，你們姐妹倆都要抽些時間跟我學(xué)管賬，陪我去巡鋪子！”

    “姨母姨母，我能自己開鋪子嗎？”宋時祺聞言已經(jīng)興奮起來，她要經(jīng)營自己的產(chǎn)業(yè)，往后自力更生，不靠任何人。

    “自然能，你可以從姨母這處挑一間練練手，祺姐兒聰慧過人，定然不會比姨母差！”

    “那我可要好好挑挑！”宋時祺拿起jiejie手里的冊子，同她一起翻看起來。

    ……

    緒風(fēng)初減熱，新月始臨秋。

    很快到了九月，桓翊出了幾趟遠(yuǎn)門，回來發(fā)現(xiàn)宋時祺不再上他的課了。

    細(xì)打聽之下才知曉這些日子她接手了姨母名下的一間盆景鋪子，十分忙碌。

    謝氏的鋪子他都找人關(guān)照過，唯獨這盆景鋪子自打從杭城遷過來之后便有些水土不服，原因無他，杭城人家家戶戶有盆景，而京城人愛擺弄盆景的不多，真正喜愛的家里都有專門的匠人，不會上鋪子里買。

    據(jù)說宋時祺接手鋪子以后就三天兩頭往崇福寺跑，想必是找凡樸去了，可是凡樸能幫她什么呢？

    腦海中閃過前世他無數(shù)次看到她徜徉在崇福寺后山花海中的身影，桓翊心念一動，決定今日就去看一看。

    還是熟悉的后山小徑，他不記得走過多少次，只是每一個轉(zhuǎn)角，每一塊突出的石頭，每一棵樹，他都無比熟悉。

    一路順暢無人打擾，他到了凡樸種花的地方，東邊有一排一人高的圍墻，身在花圃里的人看不到墻外的人，故而他時常站在那矮墻外，偷偷看她。

    “大師，凡樸大師，您再想想嘛！”

    是她的聲音，桓翊雙手負(fù)在身后，循聲望去。

    那抹嬌俏身影在一株株盛放的珍品菊花叢中穿梭，追著前面眉梢胡子發(fā)白卻身手極其敏捷的和尚凡樸。

    “嘿喲，不喚貧僧花和尚了？”

    “花和尚是尊稱、美稱，大師不曾感受到？”

    “咳咳，唉，反正說不過你！”凡樸吹胡子瞪眼，轉(zhuǎn)身欲走。

    “大師您聽我說，您不覺得這些世所難見的珍奇花卉只開在這片無人知曉的后山處是埋沒了嗎？不如采摘下來插花用，亦或是做成盆景……”

    “你要折花啊，我怎舍得？！”凡樸還在堅持自己的執(zhí)念。

    “大師！‘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花折下來，送到更多愛花之人的手中，讓他們心情愉悅，手有余香，您不覺得這才是對這些嬌貴花兒最大的尊重嗎？”

    “折下來就活不了幾天了?！?/br>
    “大師放心，我這些日子找到一些養(yǎng)分極好的黑土，還從農(nóng)書上學(xué)了不少嫁接之術(shù)，都是能延長花期的！”

    “貧僧……貧僧不管，貧僧就種給自己看！”

    “大師可問過這些花兒的感受？它們愿意為您一人綻放嗎？”

    凡樸被問懵了，雙手抱頭，“你……你再容我好好想想?！?/br>
    說完便往工具房里跑。

    宋時祺覺得她隔三差五對花和尚精神上的伐毛洗髓已經(jīng)大有成效，決定今日不在擾他，她哼著不知名的曲子慢悠悠挑起花來。

    桓翊太懷念如此活潑鮮亮的她了，嘴角的笑意根本無法掩藏。

    前世他是何時養(yǎng)成在此看她的習(xí)慣的？

    應(yīng)是第三次見她的時候。

    第一次是在宋氏學(xué)堂跟她迎面相撞那一次，她笑著狂奔向自己，一頭栽倒，待他將她扶起，她看自己看直了眼。后知后覺，原來那時她便在他心里點亮了一盞燈。

    本以為只是偶遇，沒想到第二年的上元燈節(jié)，他再次遇見了她。

    那時她和同伴們穿梭在星落如雨的萬勝街上，偶爾停下猜燈謎，明明聰慧如此，卻要裝作很愚笨的樣子，變著法循循善誘解題，為的是讓身邊同伴贏得彩頭。那日鬼使神差地，他默默跟了她一路。

    后來，大理寺的差事越來越繁重，他想施展抱負(fù)，奈何處處掣肘，當(dāng)時皇后姑母處境不佳，族里爭斗不斷，他疲于周旋，十分苦悶。

    那時候常宿在綿山別莊處理事務(wù)，墨三時常提醒他該出去走走。一次他聽從了建議，漫步到這崇福寺后山，就見到了她。

    她好似沒有憂愁，他明明查過她的家世，自幼喪母，父親身殘，一家人被族人欺凌，可她總是笑著，即便遇到欺負(fù)她的小紈绔，她也會機(jī)智地用各種方式討回來。

    自那以后，每當(dāng)遇到煩難無法紓解之事，他就會去崇福寺后山轉(zhuǎn)轉(zhuǎn)，在她看不到的角落偷偷看她，只消小站片刻，就有了回去面對一切的動力。其實不知不覺間，情已入骨。

    故而在家中討論他續(xù)娶之事時，母親問他意見，他腦海里只有她。

    言語間設(shè)了些陷阱，他說他要書香世家的嫡女，門第越低越好。母親很快羅列了長長一張單子，他讓人暗中盯著，她的名字自然就出現(xiàn)在了單子上。

    他開始關(guān)照他們一家，姨母謝氏那些鋪子生意越來越好，她姐夫在多年落榜之后終于一朝高中，他父親雖身殘，但早年在地方治理上見解獨到時常寫一些隨筆，他命人挖掘出來為他著了書，一時小有名氣。

    母親將名單排除了一輪又一輪，最后放到他的面前，他狀似不經(jīng)意地隨意抽到了她那張紙箋，殊不知他早已私下練習(xí)了無數(shù)次。

    他知道那時并不是娶她的最好時機(jī)，可自小被教育要撐家立戶，要做一族之長，要擔(dān)負(fù)家族命運的他，難得想任性一次，為自己選擇一次。

    霍軒曾與他說，他太過風(fēng)光霽月，行事總是克己復(fù)禮的端方君子，再多的智慧也只是陽謀，永遠(yuǎn)不會知曉后宅有多少看不見摸不著的陰私事。

    當(dāng)時他未理解其中深意，直到他失去了一切……

    重生后，即便行至此處，他依舊習(xí)慣在她身后默默注視，悄然掃平她人生中的一切障礙，他依舊不懂后宅那些事，但他再不會讓她困于內(nèi)宅之中。

    這一世，他要竭盡全力讓她如眼前這盛放的菊花，這般肆意，這般的張牙舞爪。

    宋時祺挑了幾盆明日進(jìn)宮要獻(xiàn)給皇后娘娘的珍品，還不盡興，她明明記得凡樸還有幾盆珍品“殘雪驚鴻”的，她朝工具房喊了兩聲，未得到對方的回應(yīng)，眼珠一轉(zhuǎn)看向東邊的圍墻。

    那面墻地動時塌了個大洞，還未曾修補，凡樸常把好東西藏在那個大洞外頭，于是她決定自己去找一找，興許還能有更好的。

    隨著宋時祺的穩(wěn)步靠近，墻下之人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宋時祺的小腦袋從不遠(yuǎn)處的墻洞里探出來，他才瞧見她，慌亂四顧卻已無藏身之地。

    可出乎他的預(yù)料，她比他更加驚慌失措，腳下一亂整個身子就要往前栽去。

    “小心！”桓翊兩步過去伸手將她扶住，“沒事吧？”

    “沒沒……沒事……”宋時祺迅速縮回被他抓著的手臂，她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低頭不敢看他，“桓……桓夫子莫不是來抓我去上課的，我……我跟學(xué)堂里告過假的，我爹爹也可作證！”

    說到爹爹她似是有了勇氣，臉微微抬起眼睛還是不敢與他直視，“爹爹親自跟學(xué)堂主事說過了，往后我只上半天課，我非是不去上夫子的課……”

    “真是這樣？”桓翊從驚慌中緩過來，看著她的倉皇的模樣有些忍俊不禁。

    “嗯。”

    宋時祺用力點頭。

    這些日子她因地動那日自己對他萬分無禮的舉動一直耿耿于懷，冷靜許久她覺得是自己太過敏感多疑了，桓翊是他的師長，怎可能是他，夢里的他有自己的抱負(fù)，絕不可能屈尊到學(xué)堂做一個教書先生。

    如今她再無顏面對處處關(guān)照她的桓夫子，用跟姨母學(xué)生意的借口只上半日的課，其實也刻意避開了桓夫子每日下午的課程。

    今日乍然遇上了，她就做賊心虛起來，總覺得桓夫子是來捉她上學(xué)的。

    桓翊哭笑不得，正要開口卻聽又一聲驚呼。

    凡樸一顆光頭探出墻洞，滿面驚慌，“施主是來解簽的嗎？怎的找到這里來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貧僧這就來，施主大慈大悲還望莫要將此地告知方丈！”

    凡樸正手忙腳亂將干活擼起的衣袖拉扯下來，突然看到墻外兩人均是一副大吃一驚的表情看著他，頓時呆愣住了。

    好在桓翊適時開口，“呃……在下只是路過，約了方丈有事相談，那么，告辭了。”

    “方方……方丈？！”凡樸一臉難以置信的苦相。

    “大師放心，桓翊不是多嘴之人。”桓翊心中暗嘆，朝二人點了點頭，故作鎮(zhèn)定，加快腳步離去。

    宋時祺也晃過神來，對著他的背影連連鞠躬，“夫子慢走，夫子走好！”

    ……

    三三令節(jié)，九九芳辰，又是一年重陽。

    今年的重陽節(jié)賞菊宴，皇后特地邀請了宋家兩姐妹一同參加，其中釋放的信息引得京城各家再次議論紛紛。

    按照往年的慣例，受邀參加宴會的女眷都會送上一件與重陽節(jié)相關(guān)的禮物獻(xiàn)給皇后，皇后會挑選十件最滿意的給予各種賞賜，一般都是各地進(jìn)貢的奇珍異寶，世所罕見，故而女眷們都會挖空心思去討皇后歡喜。

    宋時禧帶了她最擅長的刺繡，一方“蝶戀花”的繡帕，悠悠花上蝶，故故作雙飛，寓意極好。

    宋時祺自然直白省事得多，從花和尚凡樸那里挑了兩盆最稀有的菊花，“殘雪驚鴻”和“鳳凰振翅”，賞菊宴嘛當(dāng)然是菊花最貼切。

    雖時常進(jìn)宮，宋時禧還是有些緊張，她對皇宮的熟悉程度僅限于人少之時，如賞菊宴這般人多的大場面，她還是不由自主握緊了meimei的手。

    宮宴場地設(shè)在長秋宮后湖邊，那里有處人工堆疊的小山，皇后會先帶眾女眷去山頂賞景，這就算是登高了。

    宋家姐妹倆到的時候，已有許多世家貴女在湖邊的花園里穿梭往來，閑談交際了。

    今日姐妹倆都是淺色系衣裙，在一眾華貴艷麗的女眷中顯得尤為素凈低調(diào)，然而積蓄了許久的好奇、八卦和妒羨的眾人怎會輕易放過她倆。

    一個身著百蝶穿花燙金石榴裙的女子狀似不經(jīng)意地走過，突然在宋時禧身邊停住，“哇，你就是宋家大小姐吧，你這裙子可真別致！”

    宋時禧被突如其來的恭維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退后一步，十分靦腆地朝她囅然一笑。

    她身上的杏色衣裙乍一看確實素雅清淡，但實則暗藏玄機(jī)，裙擺處用同色繡線繡滿了百花暗紋，只有在穿著之人行動之時，才能看到百朵姿態(tài)各異的菊花隨著光影變幻若隱若現(xiàn)，精美絕倫。

    這一聲贊嘆順利引來了數(shù)道目光，宋家姐妹身邊很快圍了一群人。

    “乍一看還真未發(fā)覺，還是寧jiejie眼光毒辣?！庇腥碎_始奉承起那位“燙金的百蝶穿花”。

    “百蝶穿花”輕嗤一聲，擺了擺手，“好東西自然逃不過我的法眼。”

    “呀，這裙子是哪家鋪子的繡娘繡的？”又有人鉆進(jìn)來好奇地詢問。

    宋時禧被突如其來的關(guān)注弄得有些跼蹐不安，聲音也有些不自在，“是……是我自己繡的。”

    “你自己繡？那這衣裙也是你自己做的？這要花多少功夫？”

    “哇，你如何學(xué)得這般手藝，真真是巧奪天工??！”

    閨女們嘰嘰喳喳好奇地問著各種問題，好脾氣的宋時禧雖緊張，但都極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宋時祺見大多都是善意的問話，便也不多管，今日她的角色就是初次進(jìn)宮一無所知，見到任何事物都稀奇不已的宋家二小姐，盡可能的低調(diào)才是最好。

    只可惜那位“百蝶穿花”并不允許。

    “百蝶穿花”乃是安遠(yuǎn)侯府大小姐寧如宣，在京城貴女中八面玲瓏，跟誰都交好，永遠(yuǎn)是各種宴會的焦點，故而她也是除皇后外滿京城頭一個給宋時禧送請?zhí)嘌瓮娴摹?/br>
    可沒想到被婉拒了，覺得被大大駁了面子的她發(fā)了好一通脾氣，自己因著宋時禧被皇后賞識才誠心相邀，誰知人家如此不識好歹，直到后來知曉每家貴女的邀請她都未去，這才好受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