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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他的白月光 第35節(jié)

    文賢琛是寧殊生前親自薦到趙璟身邊的,他剛過而立,正兒八經(jīng)的二甲進(jìn)士出身,家境貧寒,與宗親外戚皆無瓜葛,為人內(nèi)斂謹(jǐn)慎,很合趙璟的心意。

    制敕院隸屬于中書省,直接受蕭瑯轄制,趙璟還特意找過蕭瑯,讓他好好栽培。

    蕭瑯喜于女兒將被立后,痛快應(yīng)下,給足了官家面子,平常衙門內(nèi)議事、草詔都把文賢琛叫到跟前,讓他旁聽。

    文賢琛擢升后,趙璟從寧殊薦上來的幾個學(xué)生里選出一個頂替他原來的位置,做天章閣待制,專門為趙璟念奏折。

    這人叫宋理,字參星,三十五歲,是襄州人。十歲便拜在寧殊門下,熟讀經(jīng)史子集,后上京求取功名未果,在外經(jīng)商游蕩十幾年,前些日子才與他的師兄師弟們相遇,約好來上京拜謁師父。

    誰知人還未到,寧殊先一步撒手人寰,宋理哀慟萬分,閉門不出數(shù)月,是被師兄硬拉上御前拜見的。

    午后細(xì)雨淅瀝,云韶部新編了歌舞,將中原舞姿與戎狄相融合,月曇公主參與其中,到御前非說要給趙璟獻(xiàn)舞。

    趙璟正下了幾道關(guān)于春闈后謄錄彌封試卷的旨意,宋理隨侍在側(cè),他不好拒絕月曇,思來想去,便讓人去請魚酈一同觀賞。

    魚酈剛邁進(jìn)殿門,便撞上月曇公主好奇的目光,兩人俱是怔了怔,各自見禮。

    趙璟招魚酈坐到她身側(cè),笑說:“你這幾日著實努力,朕看那些禮規(guī)都背得差不多了,特意叫你來松快松快?!?/br>
    宋理來不及告退,只有上前朝魚酈揖禮。

    魚酈的視線只在宋理的臉上停留了兩息,立即移開,沖趙璟道:“有外臣在,會不會不方便?”

    趙璟這些日子對宋理頗為賞識,“參星不是外人,往后要常在御前行走,不必拘謹(jǐn)。”

    宋理為人灑脫爛漫,曾溜進(jìn)翰林圖畫院只為看姜末的新作,被皇城司逮到,不敢說自己的身份,足足挨了五杖,才大哭著叫師兄來救他。

    他的師兄們都在三臺六部里任要職,唯有他,得了個為官家念奏折的閑差,整天還美滋滋的。

    趙璟在歌舞前對魚酈說了這件趣事,魚酈心道他慣常是這樣,外間將他傳得神鬼莫測,可無人知道,他的本性如此平易有趣。

    宋理臊得低下頭,道:“臣知錯了,也挨打了,為此叫師兄師弟們好一通嘲笑,還請官家回護(hù),莫要再揭臣傷疤了?!?/br>
    趙璟大笑,賜了他一壺荔枝酒,要他繼續(xù)陪侍。

    絲竹起,歌舞興,滿殿纖腰羅袖,既有柳枝的婀娜婆娑,亦有勁風(fēng)的颯爽,兩廂完美契合,別有一番風(fēng)味。

    月曇在眾女中舞了一段旋舞,腰肢柔韌有力,手中的鎏金嵌寶扇隨舞步而閃閃,在歌舞將要結(jié)束時,她踉蹌了幾步,失了準(zhǔn)繩,手中寶扇飛出去,直擊向御座上的魚酈。

    距離她一寸,寶扇被趙璟捏住,再難向前。

    月曇慌忙出列上前賠罪,舞女們跪了一地,而宋理則默默把剛剛捏在手里的酒樽放回去。

    趙璟把扇子扔出去,正打在月曇的臉上,她自知理虧,深深跪伏,道:“官家恕罪,娘子恕罪,月曇無心之失,萬望海涵。”

    魚酈趕在趙璟開口之前,道:“這把扇子倒是精巧?!?/br>
    月曇反應(yīng)極快,忙把扇子撿起來,雙手奉上:“愿給娘子賠罪?!?/br>
    崔春良遞給魚酈,魚酈低頭笑了笑:“還是個小女孩,官家勿要動怒,我這不是好好的嘛?!?/br>
    宋理也跟著打圓場:“是呀,想不到還有人比臣更馬虎,多虧官家出手快,要不怎么說英雄救美?!?/br>
    趙璟凜若寒冰,發(fā)覺魚酈悄悄挽上了他的手,十指交疊,他心頭戾氣暫消,冷硬道:“既然舞藝不精,那就都下去繼續(xù)練吧。”

    眾人如蒙大赦,忙鞠禮后退下。

    宋理也不好再留,亦起身告退。

    他們走后,趙璟輕哼:“本來還有幾分忌憚戎狄,如今南邊戰(zhàn)事將要平息,城中的神策衛(wèi)……”他頓了頓,略過:“本來還覺得她有幾分像你,想將她留在金陵婚配,如今,卻是怎么看都不順眼了?!?/br>
    魚酈溫聲說:“她不是有意的,只是下盤不穩(wěn),急于求成,才在最后力氣耗盡,自亂方寸?!?/br>
    趙璟差點(diǎn)忘了,魚酈習(xí)武多年,精于劍道,自然能看出名堂。

    他心中郁氣更甚,把手自她指間抽出來,“你倒是能耐,方才跟個木頭似的,若我來不及,那東西飛到你臉上,非得毀容不可?!?/br>
    魚酈低下頭,不再說話。

    趙璟最恨她這副樣子,斜睨她:“還有十天就要成婚了,你莫不是還存了什么別的念想?”

    魚酈輕嘆:“我能有什么念想,我慣用的右手早就廢了,如何能接?。俊?/br>
    趙璟一怔,他似乎忘了這件事,當(dāng)下懊悔,把她的右手捧起來,道:“我一定遍尋天下名醫(yī),定會將你的手治好。”

    魚酈是不能跟他生氣的,他會哄她一會兒,若哄不好,就會失去耐心,說些難聽的話。

    她不想聽他出口傷人,只有溫馴地點(diǎn)點(diǎn)頭。

    崔春良進(jìn)來稟,說蕭夫人和蕭三姑娘為賀蕭娘子封后大喜,特親自刺繡了一幅并蒂蓮雙喜薄絹屏風(fēng),現(xiàn)下這屏風(fēng)正送去慈安殿觀賞,大娘娘請官家和娘子前去。

    魚酈極不想見蕭太后,兩人之間隔著血海深仇,絕無可能和睦共處。于魚酈而言,殺越王是為主報仇,而于蕭太后而言,這是切切實實的喪子之恨。

    自打魚酈有了尋安,體味到母子連心的親密情感,她就不想也不敢再面對蕭太后。

    但趙璟仿佛有些興趣:“好,備肩輿?!?/br>
    魚酈不敢拒絕他,只有硬著頭皮跟他乘輿去慈安殿。

    數(shù)月不見,蕭太后風(fēng)采如常,朱氏和蕭婉婉倒是見清減,特別是蕭婉婉,原本白皙豐腴的面頰凹陷進(jìn)去,眼下兩團(tuán)若隱若現(xiàn)的烏青,脂粉也遮不住的憔悴。

    蕭太后望向魚酈的目光里藏著利刃,可顧及趙璟在,只有忍下,招呼他們?nèi)胱?/br>
    荊意將那扇屏風(fēng)搬出來。

    屏風(fēng)是正紅的絹底,用金線細(xì)細(xì)密密的刺繡出花開并蒂、蝶翼雙飛,魚酈盯著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不是一對蝴蝶,而是三只。

    蕭太后笑道:“這刺繡的技法倒是其次,可貴在寓意,瞧瞧這些蝴蝶,翩躚可愛,倒讓哀家想起娥皇女英的傳說,那倒也是一段佳話?!?/br>
    魚酈終于明白了,這場鴻門宴的目的。

    蕭太后殷勤道:“婉婉是哀家看著長大的,她溫順貼心,不求名分,對官家早有愛慕,就是不知,這后宮能不能容得下她?!?/br>
    說完這話,她看向魚酈,偽裝下是深深的厭惡。

    魚酈不說話,也由不得她說話。

    趙璟問:“蕭相怎么沒一塊來?”

    朱氏和蕭婉婉的神情略微不自然,朱氏道:“郎君忙于政務(wù),無暇分.身?!?/br>
    換來趙璟一聲冷笑。

    蕭瑯是干不出這種蠢事的,大女兒還未坐上后位,便急急要推小女兒出來自薦枕席。

    這倒是像朱氏自作主張,趁魚酈地位未穩(wěn),怕落下悍妒的名聲,跑來逼宮來了。

    趙璟笑著說:“蕭夫人這是什么意思?朕有空來賞屏風(fēng),蕭相卻忙于政務(wù),無暇分.身,是說蕭相比朕還忙,這天下離得了朕,卻離不了蕭相嗎?”

    朱氏大驚,忙跪地道:“臣婦絕無此意。”

    趙璟也不叫她起,慢條斯理道:“朕來時便覺得,你們沒懷什么好心,可還是想親自來一趟,親自同你們說,別再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這些小心眼,若是耽誤了立后大典,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他起身,拉起魚酈的手就要走,蕭太后氣惱地大喊“站住”,趙璟充耳未聞,走到殿門口,正遇上前來尋他的嵇其羽。

    嵇其羽神色惶惶,眼神復(fù)雜地看了一眼魚酈,湊到趙璟身前道:“淮南道節(jié)度使徐滁親自壓解降將常崢來京,現(xiàn)已在御前聽宣?!?/br>
    趙璟不耐煩道:“不就是送來李翼的人頭嗎?朕知會過蕭相了,讓他代為召見,待朕大婚后一一論功行賞?!?/br>
    嵇其羽弓身道:“除了李翼的人頭,常崢另有要事稟告……此事蕭相需得避嫌?!?/br>
    趙璟一愣,沖魚酈戲謔:“你爹爹要避嫌?他是貪贓了還是枉法了,憑他那么個精明人,竟將把柄落在旁人手里了,你同去聽聽,也高興高興?!?/br>
    說罷,他便拉著魚酈上了肩輿。

    趙璟乖戾慣了,嵇其羽也有些怵他,張了張嘴,終究還是閉上,跟著肩輿回崇政殿。

    徐滁和常崢早早候在那里,趙璟高居御座聽稟,而魚酈則站在屏風(fēng)后。

    常崢奉上一只錦匣子,里頭盛著李翼的首級,天漸漸轉(zhuǎn)暖,自淮南道一路北上,徐滁怕首級變腐看不出本來樣子,便一直用冰湃著。

    趙璟掠了一眼,頷首:“兩位愛卿功不可沒,朕自當(dāng)論功行賞?!?/br>
    兩人稽首謝過,常崢道:“臣另有一事要向官家回稟?!?/br>
    “臣自成王軍營逃出,與徐節(jié)度使結(jié)伴北上,在途中遇上了從前的越王舊部。那人曾是神策衛(wèi)校尉,四衛(wèi)命殞后,他因官職低微僥幸活命,被流放黔西,因不堪押解官的虐打,拼命逃出,在陳留一帶徘徊。校尉見到徐節(jié)度使的幡幟,如臣一般主動來降,還說出了一個秘密?!?/br>
    趙璟問:“什么?”

    常崢沒有直接作答,看向趙璟放在龍案上的錦匣子,道:“官家且看,臣等一路用冰包裹首級,仍舊有些微腐跡。而去年這個時候,越王攻入周宮,搜獲了前朝明德帝的太子李雍明的尸首,那李雍明被藏在冷宮半月,尸首腐爛嚴(yán)重,如何能確定他的身份?”

    屏風(fēng)后,魚酈像是倏然被扼住喉嚨,驚懼地瞠目。

    殿外安靜了片刻,常崢得到趙璟的授意,繼續(xù)說:“這校尉是去年隨越王一起攻入禁宮的。他說,越王當(dāng)初就發(fā)現(xiàn)了事有蹊蹺,可他不敢聲張,怕因放走了雍明太子而受到太上皇的斥責(zé),只有將計就計,認(rèn)下那具尸體就是李雍明。但其實,李雍明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極有可能還活著。”

    趙璟忖道:“這怎么可能,父皇去年是找過人認(rèn)尸的……”他的話戛然而止,驀地歪頭看向屏風(fēng)。

    魚酈撫住胸口,竭力讓自己冷靜。

    常崢道:“周宮余孽未除,當(dāng)初越王想殺了那幾個老嬤嬤滅口,又怕事情做得太明顯引太上皇疑竇,這才攛掇大娘娘,在她們?yōu)槔钣好鳠垥r,借口擾亂宮規(guī),將她們杖責(zé)。本想讓這幾個老嫗悄無聲息地死在冷宮,是官家心善,給她們請了御醫(yī)診治。只死了年紀(jì)最大的,剩下的還活著,官家可召見她們,嚴(yán)刑審問。還有,越王舊部未曾死絕,也能旁證。”

    趙璟回溯過往,去年,趙瑋比他早到金陵半個月,而這些老嬤嬤一直等到半月后,趙璟快要抵京時,才將李雍明的尸首獻(xiàn)出。

    恐怕不僅僅是為了等尸首腐爛,還想給趙瑋造成壓力,他先他的大哥一步攻入帝京,非但無尺寸戰(zhàn)功,還放走了明德帝的太子,如今他的大哥來了,萬一被他找到李雍明,那該有多么麻煩。不如就讓大家都以為李雍明已經(jīng)死了,這具尸體就是。

    對時局的把握、對趙瑋的了解和他們兄弟間的爭斗判斷如此精準(zhǔn),這些嬤嬤身后必有高人指點(diǎn)。

    趙璟凝向屏風(fēng),忍不住笑出聲。

    眾人皆被摒退,偌大的殿宇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趙璟道:“窈窈,我愿意再給你一次機(jī)會,你說李雍明在哪里,只要你說出來,封后大典照常進(jìn)行,你就是大魏的皇后,富貴尊榮享之不盡?!?/br>
    魚酈抬頭仰望著御階之上趙璟,心里想:完了,終于完了。

    恐懼與對雍明的擔(dān)憂之余,是輕松,到這一刻,她才察覺到,她竟是這么不想成婚,不想嫁給趙璟。

    她終于再也不用伏低做小,再也不用違心地微笑了。

    魚酈搖頭:“我不知道?!?/br>
    “是嗎?”趙璟拾階而下,瑰秀的面容滿是傷心:“你真的不知道嗎?我剛剛還在母后面前維護(hù)你,我多么愛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你說你不知道,你是把我當(dāng)傻子嗎!”

    他朝著魚酈揚(yáng)起手,魚酈偏身躲避,那手遲遲未落下,趙璟低視她害怕的樣子,一瞬間醍醐灌頂,思緒徹底清明。

    “老師早就知道,用這個做交換,換你嫁我。”

    魚酈不語。

    他凄冷慘笑,步步后退,眼中冷若霜雪:“我可以接受你為了尋安的前途委屈求全,但我不接受這個理由!你到底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了?這些日子,所有的甜蜜與期冀,將要成婚的喜悅,說到底還是明德帝施舍給我的。蕭魚酈,你這么念著他,為他報仇,替他救兒子,如今仇也報了,兒子也救了,你還活著干什么?你不快點(diǎn)隨他去,好成全你的一片情義?!?/br>
    魚酈抬眸看他,輕聲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同他們已經(jīng)沒有聯(lián)絡(luò)了。而且那只是個孩子,無人知道他的存在,你就當(dāng)他死了,他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她見趙璟扭曲陰鷙的面容上布滿殺意,心中駭然,抓著他的袍袖哀求:“雍明陪了我五年,他同尋安一樣,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孩子,求你……”

    “你還有臉提尋安?”趙璟指著她,怒道:“什么孩子?李雍明今年已經(jīng)十二歲了,再過幾年就能統(tǒng)帥前周余孽作亂了,你留著他,是想與我繼續(xù)做對,還是想給尋安留下無窮無盡的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