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三向魚酈保證，不會因這個身份而束縛她，她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

    裴笙在來時就知道這是天子的囑托。

    他雖然不涉朝堂，不慕權(quán)勢，但既然答應(yīng)了就要承擔(dān)到底，此為君子之諾，斷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裴笙頷首，“官家放心，裴氏永遠(yuǎn)是娘子的依靠。”

    魚酈抱著羊皮鼓，起身朝裴笙行晚輩禮，裴笙慌忙將她扶起來，見她抬起頭，笑靨恬靜：“父親在上，我姓裴名月華，小字窈窈，您以后叫我窈窈就是了?！?/br>
    裴笙喜滋滋地連叫了幾聲“窈窈”，連趙璟都笑起來。

    這一路因隆冬降雪，道路滑膩，行車極慢。魚酈得閑時便去教潘玉練劍。

    潘玉出身于武將世家，自小耳濡目染，頗有些天賦，又肯勤學(xué)苦練，雖然蜀王劍不能速成，但經(jīng)過幾日習(xí)練瞧上去倒是有板有眼。

    她教潘玉時，李雍明會在一旁觀看，不時鼓掌喝彩。

    他第一回 拍巴掌時，魚酈愣怔了許久，仿佛透過他看到了遙遠(yuǎn)的、已逝的辰光，有些微悵惘，隨即釋懷。

    蒙曄說得對，都過去了，他們都該往前看。

    練完劍回去歇息，已是深夜。

    趙璟如常等在行轅里，替她將膳食都安排好，盯著她用膳用藥，才放她去做自己的事。

    魚酈如今辨不清對趙璟究竟是種什么感情，蜀郡紛亂得以平息，她很感念趙璟最后的手下留情，可若說重拾舊情，又好像有些牽強(qiáng)。

    在千帆過盡之后回首，她有些釋然，世間不光只有情愛，他們總歸還是尋安的父母，如今能拋下恩怨平心靜氣地一起生活，總好過從前終日爭吵。

    如今的趙璟脾氣溫和——至少在她面前是這樣的，有時凝著他的臉，她也會有些恍惚，好像歲月從未流逝，他還是那個都亭驛里對自己一往情深的有思。

    然后，心就會莫名不安。

    真是奇怪，她明明已經(jīng)察覺自己身上的毒未解，看出眾人在與她演戲，也愿意接受薄命的結(jié)局，可是當(dāng)看到趙璟溫情脈脈凝睇著自己的時候，就會有些不好的預(yù)感。

    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猜不出他想干什么。

    雪停后，趙璟命令車駕加快速度，他們終于在年關(guān)前趕回了金陵。

    尋安已經(jīng)兩歲半，在乳母和合蕊的照料下茁壯成長，古靈精怪，嘴皮子甚是利落。

    他見到魚酈的時候正在用膳，腮頰上沾了一點(diǎn)點(diǎn)米粒，仰頭看向魚酈，瞳眸烏溜溜轉(zhuǎn)著，倏地大哭起來。

    魚酈以為他不認(rèn)識自己了，情怯之余不敢抱他，卻見他朝自己伸出了手，稍不留神，一雙小巴掌便纏上了自己的頸間。

    尋安將小腦袋埋入她的懷里，嚶嚶哭泣，像用淚水訴說自己的委屈。

    趙璟跟在魚酈身后，把乳母嚇得忙跪了一地，再三賭咒她們沒有虐待小殿下。

    趙璟當(dāng)然知道沒有，他留崔春良在禁宮，一來為監(jiān)視蕭太后，二來便是監(jiān)視這些乳母，怕她們待尋安不上心。

    合蕊在一旁柔聲說：“小殿下這是許久未見親娘，覺得委屈呢?！?/br>
    魚酈怔忪，尋安自她懷中探出腦袋，淚眼汪汪地問：“娘親不走了罷?！?/br>
    魚酈登時心軟，沖他點(diǎn)頭：“對，娘親不走了。”

    她沒有看到，在說完這句話后，她身后的趙璟長舒了口氣。

    自打回到魏宮，趙璟便日夜忙碌，崇政殿里燭火徹夜不滅，來得最勤的便是中書省侍中文賢琛、吏部尚書嵇其羽、樞密院使桓襄、皇城司使譚裕。

    魚酈本來在紫宸殿里住得好好，趙璟非把她拘在崇政殿，倒不是為風(fēng)月，而是熱衷于教她熟悉朝政。

    這幾個官員除了嵇其羽和譚裕，魚酈都不算熟悉，這幾日趙璟議政時她在旁研墨，倒是能說上幾句話。

    魚酈自知時日無多，想多陪陪尋安，偏趙璟把她扣住不放，從兩府三臺到六部州郡，事無巨細(xì)都要講給她聽。

    今夜更是夸張，竟將兵符拿出來教她怎么用。

    這些事從前魚酈跟在瑾穆身邊時看得多了，也不算生手，重新拾起倒也不難。只是她無心于此，聽趙璟講過規(guī)則后把兵符放回髹漆托盤里，打著哈欠：“我想回去陪陪尋安?！?/br>
    趙璟的半邊面龐陷在昏黃燭光里，顯得十分溫柔，“窈窈，你會有很多時間陪伴尋安的，不急在一時，先將時間留給我，好不好？”

    魚酈總覺得趙璟怪異，自從蜀郡回來，他就像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追趕著，一刻都不敢停歇。

    崔春良端著參湯進(jìn)來，朝魚酈躬了躬身，將甜白釉瓷碗放在趙璟的手邊。

    他端起來，用湯勺攪涼，慢慢喝下去。

    從蜀郡回來，他連酒都戒了，至少魚酈與他朝夕相伴，再也沒在他身上聞到過酒味。

    甚至白日閑暇時，他還要再練幾套劍說是強(qiáng)身健體。

    這是好事，至少一切都在向好推進(jìn)。

    趙璟喝完參湯，再度低眸看向攤開的奏疏，道：“窈窈，有一件事我需要說給你聽。”

    他的神情嚴(yán)肅，魚酈只有正襟危坐認(rèn)真傾聽。

    “母后近來同朝臣過從甚密，甚至蕭崇河也牽扯其中，他們到底是尋安的母族，若處理不得當(dāng)，把尋安牽扯進(jìn)來就不好了?！?/br>
    “崇河？”魚酈覺得詫異，“在我看來，崇河雖然沉默寡言，但是最本分正直的一個人，他怎么會和大娘娘同流合污？”

    趙璟道：“恐怕起因還是在蕭瑯的死上。”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哪怕當(dāng)時心思縝密掩蓋住了，時間漫長總會有真相冒出水面的一天。

    趙璟將奏疏合上放在一邊，沖魚酈微笑：“這件事你可以先考慮如何處理，若有想法也可以隨時說給我聽。我了解崇河和母親，憑他們的本事掀不起多大風(fēng)浪，你可以通過這件事學(xué)著理政?！?/br>
    魚酈問：“為什么要讓我學(xué)著理政？”

    “你是尋安的母親啊。”趙璟將朱筆放入筆洗中輕點(diǎn)，“我想在封后之后再下一道圣旨，正式冊立尋安為太子。”

    世人都道官家對元思皇后情深意重，甚至違反族規(guī)親自著孝服為她扶棺，卻不想不過幾月，便有了新人，更是火速冊立為皇后。

    新人出身于西蜀裴氏，乃清流名門之后，裴氏身家清白，無甚可挑剔，朝臣盡皆贊成，十分期望年輕的帝王迎立新后，中宮穩(wěn)固，社稷才能安穩(wěn)。

    這是從前元思皇后蕭氏沒有過的待遇。

    魚酈想趙璟這么著急重新冊立她為后，怕還是和從前一樣想沖喜讓她多活些時日。這個人啊，自小蔑視鬼神之說，卻為她信了佛，還信了沖喜。

    新后定下，江陵郡王的身份就變得尷尬。

    原本做為嫡長子，是順理成章的儲位人選，可如今有了新后，一切就得重新考量。

    魚酈想，趙璟著急冊立太子也是為了平息朝堂上的謠言，怕尋安受委屈吧。

    她沒再多問，答應(yīng)了趙璟會回去認(rèn)真思索蕭家的事情如何處理。

    她要回紫宸殿陪尋安，剛走到殿門口，趙璟叫住了她。

    “快到年關(guān)了，佑神觀前有相撲表演，我自小就喜歡看，你明日可不可以陪我去看?！壁w璟臉上的神情像個孩子，鳳眸瑩亮充滿期冀。

    這些日子魚酈在朝政上耗費(fèi)了太多時間，連給尋安做的冬衣都沒有完成，她抱歉道：“我還是想多陪陪尋安。”

    趙璟有些失落，但沒有再強(qiáng)求，他微笑道：“好，你要多注意休息，聽藥王的話?！?/br>
    魚酈回到紫宸殿，萬俟?fàn)N已準(zhǔn)備好了給她施針，施針的間隙兩人聊天，魚酈說起今夜趙璟的反常：“他十四五歲的時候喜歡相撲，等到了長大了當(dāng)了太子、官家，我就再也沒見他看過了。甚至于這些年我都沒見他做過什么自己喜歡的事，永遠(yuǎn)在批奏疏、理朝政、打仗平亂?！?/br>
    萬俟?fàn)N捻針的手微僵，輕扯了扯唇角：“他既然提出來了，你就陪他去看吧。”

    魚酈詫異地抬眸看她，“你什么時候開始向著他說話了？”

    “沒有的事?！比f俟?fàn)N佯裝抬袖擦汗，掩蓋眼底的凄楚，狀若平常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如今再也沒有那么多事需要你去cao心了，還不緊著時間吃喝玩樂。”

    魚酈搖頭：“那怎么行呢？我還要給尋安做冬衣。”

    不光冬衣，她還要做春衫。中衣、夾襖、襕袍、深衣、披風(fēng)……要從小到大一直做到尋安冠齡那年都夠穿的。

    萬俟?fàn)N默默看著她，不再說話。

    立后和冊立太子的詔書傳遍四海，趙璟借機(jī)大赦天下，免了蜀郡三年賦稅徭役。

    他推說元思皇后仙逝不久，沒有大行cao辦立后典儀，自然魚酈也不必受這份累，安安穩(wěn)穩(wěn)在寢殿里歇著就把皇后金策金璽收了。

    趙璟為魚酈準(zhǔn)備了正紅色的袆衣，闊袖窣地長裙，用金線刺繡展翅的鳳凰，羽翼是用雀翎盤織，裙裾衲珠，穿上它在陽光蓮步輕搖，像將明珠披在身上般熠熠生輝。

    魚酈本來將華服當(dāng)作擺設(shè)，但萬俟?fàn)N非要她穿，她便讓合蕊領(lǐng)著小宮女們?yōu)樗釆y，戴上云巧飄花金鳳冠，魚媚子飾面，拿著鴛鴦戲水流蘇團(tuán)扇在院子里來回踱步，幾個小宮女不住地恭維她真美。

    魚酈自小便喜歡漂亮衣裳，尤愛紅色，國破宮傾后忙于生存，不能把心思花費(fèi)在羅衫釵環(huán)上，如今日子平靜下來，偶爾華服悅己倒也宜人。

    她臭美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斂袖撥弄花枝上的綴雪，沒注意到院子里漸漸安靜下來，她挾著梅花枝回頭，見滿院宮女散去，只有趙璟站在院落中央，鳳眸含笑地看著她。

    魚酈一時有些窘迫，輕拎繁復(fù)華麗的裙緞，輕聲說：“我喜歡這個顏色，想穿上試試?！?/br>
    趙璟笑說：“本來就是你的東西，你想怎么試就怎么試?！?/br>
    兩人的成長歷程極為相似，都是在極度的動蕩不安中長大，都害怕自己的東西會被別人奪走。

    所以趙璟一定要把所有他能拿出的珍貴東西都塞給魚酈，是她的，全都是她的，誰也不能奪走。

    華服珍寶、鳳位儲位……還有這天下最至高無上的權(quán)柄。

    他拉過魚酈的手，兩人坐在了殿前石階上。

    夕陽西下，絢爛的余暉染遍蒼穹，與琉璃瓦相映，宛如幻境般美麗。

    趙璟讓魚酈看他的臉，“你覺得我跟少年時還像不像？”

    魚酈仔細(xì)端看，仍舊是儂麗的鳳眸，高挺的鼻梁，像貪心的畫師堆砌濃墨勾畫出來的，美得張揚(yáng)極致。原本面上覆著霜雪消融，眼角眉梢間潛藏的桀驁冷峻也消失不見，只有脈脈柔情相睇，倒真有幾分過去的影子。

    看得魚酈有些出神。

    這副皮囊是真好看，少女時大概就是先被這瑰秀明燦的面容迷了心竅，才撲進(jìn)了火坑里。

    她把自己逗笑了。

    趙璟故意板起臉：“笑什么？不就是讓你看看我有沒有從前好看嘛?！?/br>
    魚酈笑說：“好看，若官家是女子，定可傾國傾城。”

    趙璟豎起手指戳她的額頭，這一下親昵的舉動，兩人都愣住了。

    庭前西風(fēng)拂過，有落花簌簌飄落，氣氛一時有些古怪的曖昧。

    還是趙璟先打破了安靜，將魚酈的手?jǐn)傞_，摸著她掌心的傷疤，語中頗有些寥落：“如果留給我們的時間再久一些，那該有多好。”

    魚酈還在出神，他的聲音低徊，她沒聽清：“你剛剛在說什么？”

    趙璟笑著搖頭：“我從前總說，你一直把自己留在了國破宮傾那日的東宮里，總也走不出來。我又何嘗不是？我一直把自己留在了你家里要把你強(qiáng)行嫁給薛兆年的那日，自那以后我們分道揚(yáng)鑣，我年年歲歲都在被遺憾和無助折磨?！?/br>
    魚酈道：“不，我已經(jīng)走出來了?！彼龥_趙璟莞爾：“我在離開蜀郡時就把那一切的血腥、痛苦統(tǒng)統(tǒng)拋下了，從今往后我要向前看，你也一樣?！?/br>
    趙璟撫住她的頭，與她相互凝睇，目中有炙情灼灼，他堅定地說：“窈窈，我做過許多對不起你的事，傷害你諸多，但我想總有一日我會全部償還的。我只求你記住，不管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仍舊是從前那個愛你至深的有思，我心中只有你，可以為你去死。”

    這樣的話，趙璟當(dāng)年也說過，在魚酈為要被薛兆年強(qiáng)娶而痛哭流涕時，趙璟說他要去為她殺了薛兆年，他愿意為她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