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仕秾安慰邵環(huán)，“勒木生性純善，不是壞人，他肯告訴咱們緣由，想必也很是經(jīng)過一番糾結(jié)的。原本他受王尚水誆騙，覺得咱們果真虐待了人，大可以不聲不響一走了之，到時候咱們兩眼一抹黑，恐怕情急之下真的要啟用那個心思歹毒的王尚水?！?/br>
    邵環(huán)叫他說得更是生氣起來，“待咱們回去，我先片了他熬湯再說。”

    “到底有多恨，才能做到王尚水如今這地步，他若將這心思放在正途，想必如今早是家大業(yè)大，富貴享用不盡了?！?/br>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到紅日落到了山肩上，大地鋪滿余暉，連熙寧臉上都映上彤彤艷色。

    熙寧扣了扣手指縫里的小刺，尖尖的頭，有些扎手。

    她算計著從打下清水河，又迂回兩地買馬的日子，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半月，冬月過完進(jìn)了臘月……

    臘月？

    臘月！

    已經(jīng)進(jìn)了臘月，可她的月事，果真還是沒有造訪。

    她月事一向很準(zhǔn)，十五歲后便沒有出現(xiàn)過大偏差，所以她總能提前預(yù)見，沒在眾人中間露出過馬腳。

    她整顆心咕咚一下掉進(jìn)了冰潭之中。

    熙寧自認(rèn)自己不是個幸運(yùn)的，從小到大，永遠(yuǎn)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她到這里基本已經(jīng)不做她想。

    她可能真的有了，還是大名鼎鼎的趙侯的孩子。

    她是該覺得幸運(yùn)還是不幸。

    熙寧畢竟不是竇綰，她并不敢想做公宮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又是趙侯身邊第一人的細(xì)君。更加不愿意成為趙侯身邊眾多女眷中，每日等待君主沐恩的最平平無奇的那一個。

    她母親從前不愿意做得事情，如今到了她這里，熙寧也一樣不愿意做。

    要她每日在大殿等待他的召幸，還不如殺了她，成全她的決絕之心。

    熙寧臉上血色，是隨著眾人退下一起散去的。

    趙侯蹲在她面前捧了捧熙寧越發(fā)泛白的小臉，止不住有些激動，“熙寧，你就是我的一員福將?！?/br>
    “福——將——”

    熙寧像是個提線的木偶，只知道學(xué)著趙侯的口型說話。

    熙寧看著蹲在眼前的男子，他如此難掩興奮，可自己怎么一點(diǎn)都高興不起來。

    她真的要給面前這人生個孩子？

    還是以如今的狀況，她最好躲出去幾日，將身體里那個有可能在孕育之中的小小生命清理干凈更好？

    她想，在見到良醫(yī)之前，她暫時還拿不定主意。

    “王尚水要小孩一起過來，簡直就是神來一筆。自家孩子，怎么用都叫人放心?！?/br>
    自家孩子？

    熙寧啪嗒掉下一滴淚來，怎得如此多愁善感，不過是他一句話罷了。

    “怎么哭了？”

    他掌心有晶瑩的淚珠聚集。

    他見熙寧扯出一個勉強(qiáng)的笑容來，不知道阿娘當(dāng)年懷著自己，是怎樣一種心情，“公子，你想家么，我很想家，我想我阿娘?！?/br>
    他小小的年紀(jì)就沒了雙親，彼時讓他心疼許久，看他從前很堅強(qiáng)的模樣，如今在他面前露出軟弱，叫他既驚又喜。

    他想，熙寧當(dāng)他是自己人，才肯在他面前示弱。

    “好，你莫心急，待處理完西旗馬之事，咱們即刻從清水河趕回趙國去，到時準(zhǔn)你一月假期，回都安祭祖也好，在酈下游玩也好，我都準(zhǔn)了?！?/br>
    趙侯想想熙寧似乎還有血親在都安生活，“你那祖母一向待你親厚，到時替我引薦，我也要謝謝她?！?/br>
    第36章

    熙寧幾乎做了一整晚的夢。

    爹爹和阿娘問自己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 已故的祖父握著長刀在身邊恫嚇自己，“你個女娃娃怎么能繼承我陽家的財產(chǎn)，還不快給我還回去?！?/br>
    她甚至夢到了老趙侯, 這個威武的君侯，故去多年仍舊一如當(dāng)時見面之時的那般氣勢迫人, 熙寧以為他要問候自己的阿娘，結(jié)果他卻警告自己，“你敢殺了我的孫兒，你也得陪他一起下來?！?/br>
    熙寧正要告訴他自己并不認(rèn)識他的孫兒，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子已經(jīng)挺得老大，幾乎要壓彎自己細(xì)弱的腰肢。

    而她手里捧著一碗湯藥, 黑得要掉下墨色來，她在夢里都能聞到苦澀的藥味。

    “你不是不想害這孩子么，為什么要捧著落胎的湯藥！”

    老趙侯震怒, 拔出長劍便沖著熙寧右手上的湯藥砍了過來。

    她猛然驚醒, 在黑夜之中睜開雙眼, 入眼的便是西旗傳舍那木梁搭建的頂。微側(cè)了側(cè)頭，便能看到不遠(yuǎn)處仍舊面目平和的趙侯睡容。

    他休息的時間實(shí)在太少, 每日熙寧已經(jīng)就寢，他仍舊一個人就著豆大的油燈書寫, 待熙寧再睜眼，他也早早便開始了晨起讀書，幾乎日日如此，熙寧很少能看到他閉眼安神的面容。

    他白日里忙碌之時, 眉心幾乎總是打著一個結(jié), 這會兒眉目舒展，不似白日里的生人勿近, 仿佛容易親近了許多。

    熙寧在大衾之中悄悄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皮，這個睡著了的總是皺眉頭的人，自己真的跟他會有一個孩子？

    她甚至現(xiàn)在都覺得趙侯很陌生。

    哪怕他們朝夕相處，哪怕他如今正睡在自己身邊。

    可她一點(diǎn)都不了解他，也怕他怕得要死。他在自己身邊稍微露出一個不滿的表情，她立刻便覺得腿軟。熙寧可以對著他諂媚，謹(jǐn)慎，拘束，畏懼甚至不滿，可獨(dú)獨(dú)沒有愛慕。

    自己不喜歡，這個孩子便不能束縛住她。

    他卻猛然睜開了眼。

    熙寧嚇得呼吸一滯，連忙閉眼翻了個身，心都差點(diǎn)要跳出來。

    趙侯抬眼只看到一個肩膀窄窄的背影，她穿白色的中衣，身上還有墩墩的皂莢香氣，這干凈的味道能叫他極快的入眠。

    其實(shí)他以往夜里很難入睡，便會批很久的公文，可自從身邊帶著熙寧，他便少有徹夜未眠的時候了。

    他伸展了臂膀，輕輕替他向上撈了撈衾被。

    瞧熙寧睡得小臉紅撲撲，孩子一樣，他也總算放下心來。

    說到底她還是個孩子，到了年關(guān)想家落淚倒也正常，他重新合了眼。今日又有公宮的書信過來，祖母竇氏逼他逼得急，回酈下迎娶竇綰仿佛已經(jīng)成了板上釘釘之事。

    簡直是一團(tuán)笑話。

    他現(xiàn)在還未想好如何安排熙寧，等他丟開了燕地這些事，再同阿母提一提，不知阿母那一向淡泊的性子，能不能容得下公宮里再住進(jìn)另外一個男人。

    開始只是怕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夜晚不休息偷偷看他，奈何裝睡的時間有些長，熙寧便果真睡了過去。謝天謝地沒再做那些奇怪的噩夢。

    惶恐之后，生活還要繼續(xù)。熙寧心中祈愿，若是順利，再有一兩月便能啟程回趙國，她肚子到時候若真的漸漸大起來，便先用束腹帶綁上兩月，撐到都安去尋祖母。

    只是趙侯難纏，她那時無論如何不能再同他共寢了。

    熙寧做好打算，正要積極面對未知且叫她惶恐的局面。晨起卻突然起了反應(yīng)，吃不下也坐不住，吐得兩眼冒星光。

    半晌，她靠在窗旁一邊揉著泛酸的腰身，一邊小口抿水咽下。

    小孩在一旁給她捶肩按摩，“柳大哥難受的這樣，是吃壞了肚子吧?！?/br>
    熙寧慢慢點(diǎn)了點(diǎn)頭，“天冷的厲害，不舒服也難免?！?/br>
    趙侯便特地交代熙寧今日不必隨著眾人一起出門，準(zhǔn)她先休息一日。

    趙侯叫萬三去請良醫(yī)過來，卻被熙寧趕忙制止，“哪里就病得那么厲害了，從前也有過的，再休息一下便好?！?/br>
    她臉色看起來尚好，精神頭確實(shí)不如往日，不過冬日里風(fēng)寒之癥泛濫他們一直有隨身帶著藥丸的習(xí)慣，萬三便從包袱里尋出一粒交給她，“營里的良醫(yī)給的，你若實(shí)在難受就在嘴里含上一粒，沒味道的，再睡上一覺便能大好?！?/br>
    熙寧自然是不敢亂吃藥的，只伸手接過捏在掌心，怕眾人要看著她咽下去才走，胡亂編個理由，“我用了飯便吃，如今腹中半點(diǎn)油水都沒有，吃藥恐傷了腸胃?！?/br>
    眾人聽她說得有理，也不逼她，便留她和老徐一起看著王尚水，一起出了門去。

    老徐身上還領(lǐng)著差事，自然不能時時同熙寧待在一處。一時屋內(nèi)寂靜，熙寧便圍了一件頂厚實(shí)的灰鼠皮襖子，將臉圍得只剩下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她必得將心中疑惑搞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有了身子。

    這邊屋內(nèi)王尚水正翹著腳在榻上悠哉悠哉的哼著小曲兒，“你們這個隊(duì)伍草臺班子的模樣，怎么要到西旗來，卻連個會說西旗話的人都沒有，實(shí)在是你們趙——”

    老徐瞪他一眼，王尚水不敢再把趙侯的名諱掛在嘴上，“是你們趙公子的失職。你看，那個叫勒木的一走，連傳舍的主家也不敢再露面，這如何是好，今日不是你們要去見那格亞場主的日子么？”

    老徐陰沉著臉，“你在這傳舍里耳目倒清，連我們何時見面都知曉?！?/br>
    王尚水搖著頭不去理他，“你們不曉得，這個格亞性格奇怪，極重誠意，若是一群聽不懂他說話的人跑去在他面前嗚哩哇啦，他可不會再給你機(jī)會了，立馬就得給你趕回來?！?/br>
    勒木那個傻的，他說什么他都信，看到自己渾身傷痕氣得直向他的主禱告懺悔。

    勒木有非常崇高的信仰，跟傳舍主家不同，勒木信奉和平處事，打打殺殺是會掉功德的，他決不允許。

    “我就在這里，你們不來求我，難不成指望趙公子那識字的本事同格亞交談么，格亞可沒有興趣同你們在交流上浪費(fèi)時間。”

    王尚水那日見到趙侯認(rèn)識西旗字確實(shí)是一時慌了手腳，可他回屋之后細(xì)想了下，認(rèn)字同自由交談之間隔著百丈遠(yuǎn)的距離，同人談交易談買賣哪有那么容易，隨后又放下心來，這群趙國來得蠢貨，最后不還是要遂了自己的意。

    他們大概誰都不會知道，自己那天衣無縫的計劃。燕君不是都難敵趙侯之手么，可他能做得到。替趙侯買馬不過只得三個金餅，若是提著趙侯的人頭去見燕君，那他可就是燕君的座上之賓，是整個大燕之功臣了。

    一個軍隊(duì)所需的馬匹，那可是天大的一筆數(shù)字，趙侯想著用筆和書簡把這筆買賣談下來，那可是過于天真了。

    老徐最是看不上他這副高傲自大的模樣，“勞您費(fèi)心，我們有新的人選來做譯者了，自己人，用著也放心?！?/br>
    這時候還強(qiáng)撐著，便有些過于刻意了。

    王尚水笑道，“您莫嫌我說話直接難聽，格亞在西旗的名聲惡劣，本就沒有多少人愿意冒險，在西旗尋個這樣的人尚且難于登天，你竟說你們隊(duì)伍里有人能做？”

    他換了口氣，“沒必要打腫臉充這個胖子，我也算不得是個外人，你同我交個底，后面仍舊能愉快合作?！?/br>
    老徐簡直被他這無知卻狂妄的態(tài)度氣笑了，“您不是問我們隊(duì)伍之中是誰有這樣的本事，能取代您倒格亞處面談么，如今一切塵埃落定，我也不怕你再?；ㄕ袛_亂進(jìn)程……”

    王尚水依舊不覺會有出乎他意料的情況，帶著聽個笑話的心思叫老徐說來聽聽。

    “就是那個你非要一并帶來得孩子——陳小孩?！?/br>
    怎么可能？

    王尚水臉色微變，但還是維持著方才那姿態(tài)，“他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哪里有這樣的本事?！?/br>
    他質(zhì)疑著，也告訴自己不能相信這個趙國人的胡言亂語，在自己面前掙個你長我短，耍耍嘴皮子算得什么本事。

    “怎么，從前他也在你手下做事，你竟不知道？他外祖在西旗邊境長大，兩地在幾十年前以貨易貨是常有的事，他善西旗各地方言，也把這身本事都傳給了自己的外孫，這很難理解么？”

    老徐看王尚水的臉色一寸一寸沉了下去，簡直大快人心。

    愉悅的情態(tài)從王尚水臉上轉(zhuǎn)移到了老徐這里，老徐故意也哼起趙國酈下的小調(diào)，只是哼得不成調(diào)子，他唱了兩句便也作罷了 。

    熙寧頂著那厚重的毛帽子進(jìn)了傳舍，有店中熟悉的小廝同她打招呼。她向小廝微微扯了扯嘴角，又將頭上的毛帽摘了下來，頭頂便是一股裊裊的白色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