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吃了藥很快睡去了，不知道顧蘭因還留在屋里。

    柳嬤嬤午間的時候進(jìn)屋喊他，哪知道他縮在榻上也睡著了，這屋還是顧蘭因小時候睡的地方，如今他長高很多，見他身子都難伸展開，柳嬤嬤便私下里跟周氏說了一聲。

    周氏讓人從庫房里將當(dāng)初多打的家具搬出來。

    “將這床就放在東頭，趙氏摔的厲害，也不宜同床，因哥兒此番回心轉(zhuǎn)意了想照顧她，一個屋里住著就是，你等他醒了問問還要不要添些其他東西?！?/br>
    周氏近來精氣神不行，話說完，無緣無故嘆氣。

    柳嬤嬤知她有新病，便道：“這過了元宵，可就比過年還熱鬧了，少不得要太太cao持cao持。二月二接土地，立春安苗，二月十五祭越國公、九相公，往后又是花朝節(jié)。家里接神、獻(xiàn)祭都要人準(zhǔn)備著，今年咱們家要不要請儺戲班子來唱一唱？”

    周氏笑道：“從蘆溪來的那些人，年年歲歲也就唱四出戲。我嫁來快二十年來，什么魁星、將軍殺土地，他下一句唱什么我都記得。本來覺得無趣，不過今年開年就這樣不順當(dāng)，還是請一請?！?/br>
    周氏打起一絲精神，就跟柳嬤嬤商議起來，若要搭臺子該搭在那里。

    這中間下了幾場雨，天氣漸漸回暖。

    外書房前的空地上，身材高挑的年輕人每日雷打不動教個黝黑臉的丫鬟如何打拳。家里人看見了，竟也沒人亂說話。只因六尺容貌不佳，遠(yuǎn)道而來的表少爺卻是個芝蘭玉樹一樣的標(biāo)致人物，能教人一些拳腳功夫，實在是好性子。

    六尺每日認(rèn)真學(xué)拳，李小白拿樹枝糾正她的拳腳位置，教的也認(rèn)真，等到月底要過去了，才讓六尺用他教的拳法朝自己打。

    “你放開手腳，最好要拳拳到rou，不要畏手畏腳?！?/br>
    六尺盯著李小白拿張臉，說了聲得罪，轉(zhuǎn)眼間一拳揮過來，不留半點叫人反應(yīng)的工夫。她身子矮了點，但勝在靈活，腿腳有功夫，知道揚長避短。

    李小白拳落在她耳邊時六尺見他離得近，倒是毫不留情，一拳打他眼，再一腳踹襠，身上有一股莽氣。

    李小白躲的及時，見她有自己的出拳套路，思路很清晰，便覺得這一個月成果很是顯著。一場切磋之后，他額上冒著薄汗，抬手擦了擦，笑道：“日后你若是對上了一個不學(xué)武的男人，本事足夠了。”

    六尺質(zhì)疑道：“表少爺給我放這么多水，我怕你誆我?！?/br>
    “就事論事，我不說謊?！?/br>
    他倒了一杯熱茶端在手上，說話聲音和煦如春風(fēng)，像是一柄未開刃的劍，六尺對著他看了一個月，罕見地說不出話。

    大抵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坐在石凳上，苦惱了一陣子。

    “心里藏了事？是擔(dān)心少奶奶的傷嗎？”李小白輕聲問道。

    “是也不是……多謝！”

    六尺見他給自己遞茶，忙站起來雙手捧過了，連連道謝，生怕因不知禮數(shù)遭人厭惡。

    李小白道：“少奶奶自那日摔下后就沒見出門，我聽人說傷的很重，骨頭都斷了。”

    “是腿骨折了，要修養(yǎng)幾個月，少奶奶說福禍相依，沒摔死就是萬幸，恰好天冷，她也不愛出門。只是跟少爺一個屋，夜里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心慌。”

    李小白望著從天井落下的光，眼睛被刺了一下。高高的馬頭墻擋著風(fēng)，將至二月，他此刻感到有些寒冷，問了六尺一聲，石桌對面的丫鬟笑嘻嘻搓著手，臉蛋發(fā)紅，搖頭說不冷。

    ”過幾天太太要請一班從蘆溪過來的人唱儺戲，臺子就搭在前面大院子里。我長這么大，聽人唱黃梅調(diào)子弋陽腔。還不知道蘆溪的儺戲唱什么，表少爺看過嗎？”

    李小白搖了搖頭，六尺道：“那后日看看，人多可熱鬧了。”

    李小白笑著搖了搖頭。

    六尺重重嘆了一聲氣，眼睛瞄著他翹起的唇角，一直道：“你整日都在這里待著，也不閑悶的慌。少奶奶這些天在屋里悶的無聊，讓廚娘變著花樣給她做飯菜，都胖了，因不忌口，有一天嘴邊上都起了泡，少爺拿針給她挑破，不知怎么回事，兩個人打在一起，那針反倒把少爺嘴角挑破了?！?/br>
    說起這些秘密的事，她聲音都壓低了，李小白從不知道這些。

    他從別人口中聽到趙婉娘的事跡，眼前便仿佛有了她模模糊糊的影子。

    “少爺跟少奶奶住在一起，若是有矛盾了，咱們都不敢說出去。太太偏心少爺，指不定要敲打少奶奶，啰里八嗦的。”六尺見他聽的認(rèn)真，繼續(xù)道，“那前面明日就準(zhǔn)備搭臺子了，聽說演儺戲前還要先上供品，焚香叩拜，少奶奶到時候要到前邊院的樓上偷看。有寶娘jiejie跟著她，我閑著無事，趕早找個好位置，表少爺你若是沒見過，就別錯過了，我到時候也給你占一個位子?！?/br>
    李小白對上六尺的笑臉，猶豫后總算說了一個好字。

    六尺哈哈笑出聲，心滿意足。

    轉(zhuǎn)眼就到第三日。

    一早上就聽有爆竹聲，因是二月二，家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都換了新衣裳。

    何平安被人叫醒，她睜眼先瞧對面的床，那邊被褥都被鋪好了，可見顧蘭因早早起身，如往日一般。

    她讓寶娘把銅鏡拿給她照照，見臉上干干凈凈，方才起來梳妝。

    寶娘給何平安綰了個圓髻，將年頭新打的金狄髻給她戴上，顧及她如今有傷在身，一應(yīng)穿衣打扮寶娘都幫著她，只等要扶她下樓了，陡然找不到她放在門后的拐棍。

    何平安扯著自己桃紅的衣擺，逡巡一圈，冷笑道：“誰這么手欠？”

    寶娘跟著找了一圈，隱隱約約猜到了誰，只是看著屋里顧蘭因的東西，頭疼道：“太太也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咱們多忍讓忍讓，你跟他是一輩子的事，這些都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不值得生氣?！?/br>
    何平安一蹦一跳走到樓梯邊上，寶娘小心地扶著她，今日早間一家人要擺供品祭拜土地，因她遲了一點，周氏等人已經(jīng)用完早膳，此刻都在廳堂里坐著說話。

    顧老爺對著兒媳婦向來都是和顏悅色的，讓她不必多禮，又叫小丫鬟單獨給她上一桌早膳。

    周氏關(guān)心了她幾句，果然問起她今日怎么這樣過來了。

    自打發(fā)現(xiàn)周氏極偏袒兒子之后，何平安在人前都是溫良賢淑的模樣，只口不提顧蘭因的事，但凡吃了他的虧，也一定先從自己身上找錯。

    “是我昨日大意弄丟了，等會讓寶娘重新找一個，不妨事?！?/br>
    模樣嬌秀的少女抿嘴笑了笑，似是有些害羞，她看廳堂里沒有顧蘭因的影子，小聲問道：“因哥兒不在，是有什么要緊事去了嗎？”

    “聽守門的小廝說，天沒亮就出去了，待他回來我仔細(xì)盤問盤問，別趁著天黑干了傷天害理的事?！鳖櫪蠣敵谅暤?。

    “你不能盼著他好？因哥兒做事都有分寸，況且咱們這么大家業(yè)，要他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只管躺著享福就夠了?！敝苁喜粷M道。

    顧老爺懶得跟她計較，哼了一聲不再說話，等著何平安吃完早膳，也不見他的影子，忍不住生氣道：“等他出徽州府之前，我還要打他一頓。免得他在外頭無法無天了?！?/br>
    他像是暗中知道了什么，只是周氏是一個糊涂人，在高墻里看不見外面的是是非非，聞言更是不滿，連帶著看向何平安時也帶著脾氣。

    何平安臉上陪著笑，心里恨自己親娘死的早，不覺嫉妒起顧蘭因來。

    她娘是病死的，那時候家里就兩個人，一年到頭地里刨活，能吃飽飯就很不錯了。因為沒有余錢請大夫看病抓藥，她那時候十歲，看著娘咽氣，睜著眼三天都睡不著，一個人哭的厲害，但是沒有辦法。

    現(xiàn)如今何平安十五歲，總算是踩到了富貴鄉(xiāng)里，可有時候深更半夜總是愧疚的不得了，仿佛自己還是那個十歲的小孩。

    傷心事藏在心底，偶爾想起，不免傷神，婦人打扮的女子低下頭，這會子沒人說話，冷冷清清的，只聽到門外又有人家放爆竹，空氣里煙塵升起，各鄉(xiāng)各村的路口，但凡有廟，無論大小，紅燭長燃。

    有的村子二月二這日還是春社日，一村父老都在社壇祭祀。

    此刻，天光明媚，一個少年騎驢從鄉(xiāng)野小路走過，身上帶著香燭氣息，他剛從土地廟出來，此刻漫無目的望著蕭條的春景，路過老地方，他將先前丟下的拐杖踢的更遠(yuǎn)，見那東西順著小溪流往茂林深處飄去了，他拍了拍毛驢的腦袋，笑著走開了。

    被顧蘭因取名小平安的毛驢在后頭不情不愿地跟著，這下也不讓人騎，走走停停，最后被牽著繩子拖了回去。

    顧蘭因罵它倔驢，踢了幾腳，這一路到家耽誤了些功夫。

    顧老爺?shù)人芫茫娝┲滓律?，冷淡淡不近人情的模樣，罵他是給人奔喪去了，顧蘭因倒是沒有反駁，堂廳里穿桃紅灑金圓領(lǐng)襖子的少女為他說了幾句話，結(jié)果顧老爺罵的更厲害。他抬眼瞥她，何平安朝他溫柔地笑了笑，絲毫不覺得自己在火上澆油。

    周氏從廚房過來，見狀，護(hù)著兒子就道：“我不過去廚房里端一碟炒蟲，你就罵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個外人。”

    “他要是外人，我早跟打發(fā)乞丐一樣打發(fā)走了，你別拎不清?！?/br>
    顧老爺催促著將供品擺上，一家人按照習(xí)俗在堂前拜了土地，何平安因為腿腳不便，只用彎腰即可。

    事后，顧老爺讓人扶著她小心照顧，言辭之和藹，與對著顧蘭因時態(tài)度天差地別，這一幕落在少年眼中，就像是眼里進(jìn)了刺。

    第12章 第十二章

    儺戲在中午唱，晌午時分，家里家外的親戚、愛瞧熱鬧的丫鬟小仆們都湊來等候著，半天，卻見一個青頭白面的小童氣喘吁吁到家來報信。

    說是一行人在路上碰上了些意外，不知哪來的兩伙人打起來，將路堵的死死。

    細(xì)問起來，又跟這顧家有那么一二分牽連。

    原來江右人告訐成習(xí)，有的貪官審理詞訟只看兩方錢多錢少，不看當(dāng)中理長理短，碰上負(fù)氣之人，群情激憤，揭挺圍署，兩敗俱傷的算倒大霉，幾年前就有個縣令被逼的上吊自盡了。這一次趙家跟吳家打官司，那中間經(jīng)紀(jì)人黃胖子正月里喝酒遺漏了風(fēng)聲，被人傳出趙家賄賂縣令五百兩的事，吳家人將敗訴的緣由都安在這上頭，怒不可遏，招了族眾打過去。

    戲班主在路上見走也走不了，索性就爬到樹上看熱鬧，差了個小童報信，只說來到時約莫要到申時。

    顧老爺聽了倒是不生氣，瞧著座上的何平安，她垂著頭飲茶，一言不發(fā)。

    周氏本就瞧不起這個親家，聽了話，自認(rèn)倒霉。

    眼下家里人散去，到了傍晚重聚首在一起，彼時四周都掛了多盞彩燈珠燈羊角燈照的屋里屋外亮堂一片，臺上戲只唱四出，班主帶著手下人焚香叩拜神靈后方才開腔，四周鑼鼓大作，鞭炮齊鳴，滿眼的熱鬧。

    丫鬟小廝們將臺前擠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廚房那頭少了好多閑人，這會子該到給少爺送晚膳的時辰，廚娘將飯菜裝到食盒中，因老爺有吩咐，少爺是什么樣的份例表少爺就是什么樣的份例，那桌上便擱著兩個一樣的食盒。

    廚娘叫洗碗的小丫頭去喊個人來，不多時，一個穿著粉白裙子的丫鬟進(jìn)來，廚娘見她裝扮，知道是少奶奶邊上伺候的，堆上笑臉道：“jiejie現(xiàn)下來的正好，少爺今晚上不看戲，晚膳是單獨的，這里盛好了，煩請jiejie送過去?！?/br>
    七尺笑吟吟點頭，說道：“那真是巧，表少爺今日也不看戲，我正好都送過去，是這桌上的嗎？”

    廚娘道：“都一樣。”

    七尺便先提了一個出門去，眼下宅子里人十之八九多在前面，她走到僻靜樹下，將袖里藏的藥倒入了湯中，不想遠(yuǎn)處傳來一聲喊。

    她手哆哆嗦嗦，連忙合上蓋，抬眼定睛一看，是穿著鴉青色對襟襖子的六尺。

    “你找我有什么事？”

    六尺指了指前院，氣喘吁吁道：“寶娘jiejie找你呢，讓你去村里那個小木匠家里討新拐棍，別讓她等急了，你這手頭事我來替你?！?/br>
    兩人在一處共事，七尺幾乎是跟著寶娘鞍前馬后，她的話比少奶奶的話還管用，果然，做賊心虛的女孩有幾分猶豫。

    “那個木匠家里就在村頭往西走百來步的位置，家門口有個幌子，另養(yǎng)了一條小黑狗，你走近了就能聽見狗叫。我這會子要給表少爺送晚膳，你替我去拿如何？”

    六尺挑起一邊的濃眉，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狐疑道：“寶娘jiejie是個急性子，你不知道嗎？你讓我去拿，我哪知道什么東南西北，你快去快回，給人送飯又不是什么費腦子的活，我給你送過去順便去看戲。鬼知道我剛剛占了個多好的位置，就這么沒了?！?/br>
    七尺還要說話，六尺不耐煩道：“給我罷，表少爺那我熟悉?！?/br>
    七尺怕她看出什么名堂，到底是給她了，臨走又道：“廚房里還有一個食盒要送到少爺那里，你要記得送過去?！?/br>
    “知道了！”六尺著急跟表少爺去看戲，滿口的答應(yīng)。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六尺哼了一聲，拎著東西先送給少爺。

    她平日跟七尺甚少打交道，兩個人都是各干各的事，只有一次寶娘讓她喊自己，她找到外書房。

    七尺模樣干干凈凈，又穿著少奶奶送她的舊衣裳，打扮的清麗如水，讓教她拳法的表少爺看的低下了頭，竟是連拳也不教了，一個人躲回屋里，浪費了她一日學(xué)拳的工夫。

    六尺將東西送到，少爺正在案前看書，懶得理她，她放下了食盒就跑。而后就將廚房里剩下的那個順路送到表少爺那頭。

    今日李小白本該隨著商隊一起走，不過因為戲唱在了晚上，要多留一夜。他趁著傍晚時候?qū)⒆约旱男心叶际帐昂?，門外傳來女孩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他不必抬頭就知道來的人是六尺。于是笑道：“難為你等我，到時候只能站外面了?！?/br>
    六尺放下食盒，故作輕松：“不妨事嘞，戲唱一兩個時辰，咱們就吃飯這點工夫，一點不耽擱?！?/br>
    李小白知她性格，放下了手上雜物，揀了幾口飯吃，六尺眼饞碗里的雞湯，李小白笑著讓她都喝掉。兩個人吃完去看戲，早已沒了好位置，六尺生的矮，看到的都是人的后腦勺，李小白想給她搬個凳子過來，誰知六尺擺了擺手，用手拍了拍廊柱。

    “你看我怎么上來?！痹捳f著，身子跟猴一樣靈活，三兩下抱柱爬到高處。

    李小白一旁接著，見她確實抓的住，關(guān)心道：“若是力氣不夠了，我扶你下來?！?/br>
    六尺耳根一紅，人前見他這樣說，連忙噓聲，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