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蘭因拱手行禮，請他坐下，佯裝不知他近日的行徑，先嘴上關(guān)心了?幾句。

    陳俊卿將今日來?意說給他聽，顧蘭因聽他說起柳家的小姐柳惠娘，垂眼撇開茶上的浮沫，微微笑道：“我常在當(dāng)鋪里，也聽到幾句市井間的話，柳小姐的父親可是出了?名的腐儒，之前任底下縣學(xué)里的司訓(xùn)，可有一群秀才罵他呢，他要?是知道自己女兒尚未過門，定下的女婿就要?先討個(gè)?小妾，只怕不依，還要?退親?！?/br>
    陳俊卿不以為?意，他想?到璧月，滿眼都是柔情：“柳惠娘是我母親給我定下的，她爹是個(gè)?腐儒，教出的女兒也很無趣，縱是娶了?她，也是替我母親娶她，而璧月是我心心念念的意中人，若真要?退親，我也認(rèn)了?。”

    顧蘭因看他這?副癡傻的樣?子，笑笑不說話，心想?他這?輩子也就是個(gè)?秀才了?。

    兩個(gè)?人等到當(dāng)鋪里另一個(gè)?朝奉到來?，這?才出門，顧蘭因鋪?zhàn)永锔f了?幾句話，陳俊卿先出門，這?會(huì)子人少，他也沒料到門外會(huì)有人進(jìn)來?，一時(shí)忘了?避開，兩人迎面?撞上。

    “誒呦！”

    “小姐！”

    那門外的少女被撞得站不穩(wěn)倒退幾步，正好被身后的丫鬟堵住，當(dāng)下重心不穩(wěn)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丫鬟連忙把她扶起來?，心下自責(zé)，卻?又急著甩鍋，對?著那人就道：“怎么走路不看路，把人撞壞了?怎么辦！”

    陳俊卿立即道歉，說了?賠禮的話，低頭看人，見是個(gè)?戴錐帽的小姑娘，這?會(huì)子摔倒了?，帽子后仰沒有擋住臉，露出一張圓潤的臉蛋。

    不是十分貌美，比起璧月差遠(yuǎn)了?，陳俊卿收回視線，垂首在門首候著。

    季三?娘今日端午跟著親娘出來?，順路來?這?里瞧瞧，見顧蘭因今日在，心下有幾分雀躍。她還有一根簪子在手邊上，為?了?跟他說幾句話，當(dāng)了?也無妨。

    而顧蘭因早已聽到了?聲音，一雙秀氣的眼半闔著，掩了?那絲極淡的厭煩，另一個(gè)?朝奉這?些天可見多了?這?樣?的小娘子，意味深長地朝他笑了?笑。

    顧蘭因朝成碧使了?個(gè)?眼色，成碧立馬走到門邊上，陪著笑臉，道：“姑娘是稀客，不巧，今兒陳公子約咱們家少爺去聽曲兒，這?會(huì)子當(dāng)鋪里閔朝奉坐著，姑娘若要?典當(dāng)東西，盡管找他，閔朝奉最是公道了?，童叟無欺?！?/br>
    他用身子擋在季三?娘跟前，顧蘭因與閔朝奉說了?聲告辭，連看她都懶得看。日光灑在身上，灼灼熱烈，季三?娘臉被曬的通紅，期盼許久，看著他的背影，竟也覺得值了?。

    而成碧見她這?癡癡的樣?子，也是好笑，臨走將她魂叫了?回來?。

    季三?娘這?時(shí)才有些失落，她低著頭，看到地上有個(gè)?荷包，眼神又亮了?。

    “小姐，這?荷包都被踩了?一腳，臟兮兮的，丟了?罷。”小丫鬟道。

    季三?娘搖搖頭：“指不定就是顧公子落下的，改日還給他。”

    小丫鬟望了?眼身后，不解道：“那咱們放到當(dāng)鋪不更好，省的再來??！?/br>
    “都被踩了?一腳，當(dāng)然要?給他洗干凈，好了?，你也別說了?，咱們快去娘那里，別叫她等咱們，到時(shí)候又得解釋一回?！?/br>
    小丫鬟看她這?被人灌了?迷魂湯的模樣?，皺著一張苦瓜臉，無奈嘆氣。

    此?處暫不贅述，只說柳家。

    柳惠娘端午這?日.系了?圍布，在廚房里一直忙著，到了?日中，陳俊卿回到柳府，柳家夫妻兩個(gè)?留他用膳，柳惠娘不在桌上。

    她擦了?擦臉上的汗，自己在房里吃了?點(diǎn)，她桌上擺的不比陳俊卿那桌豐盛，剛好夠吃罷了?，與陳太太是一個(gè)?節(jié)儉的性格。

    桌上擺了?頂皮酥，柳惠娘吃了?一口，她望著窗外燦爛的日光，見那秋千被風(fēng)吹得晃晃悠悠，就想?起了?先前何?平安在這?里的光景。

    將軍廟一別，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道峰回路轉(zhuǎn)，這?些日子那個(gè)?姓顧的富商沒有來?找她，憑他的財(cái)力跟家中人脈，找一個(gè)?何?平安想?來?還是綽綽有余。

    柳惠娘雙手合十，默默祈禱了?一回。

    那一日她在外面?跟著廚娘采買食材，走過一家當(dāng)鋪，一個(gè)?小廝在外坐著，見了?她，幾乎就挪不開眼，柳惠娘還以為?是登徒子。

    她們買了?食材回來?，同樣?的路，到了?那一截前面?有人鬧事，眾人看熱鬧堵的路水泄不通，廚娘往前張望之際，那小廝跟著一個(gè)?年輕人到她身邊。

    “你叫柳惠娘？”他的聲音很輕，若不仔細(xì)，就散在了?風(fēng)里。

    柳惠娘扭過頭，正要?呵斥他，那年輕人卻?拱手禮貌道：“我是何?平安的夫君，打攪了?，有事請問，不知姑娘可否賞臉？”

    柳惠娘蹙起眉，十分不解：“她……成婚了?？”

    他做了?個(gè)?請的手勢，留成碧站在她的位置。

    大抵是想?起那日何?平安想?帶著她一起逃的畫面?，柳惠娘鼓起勇氣，跟他進(jìn)了?當(dāng)鋪。

    原來?他是想?問何?平安在陳家的日子過得如何?，柳惠娘本來?半信半疑，見他十分關(guān)心不似作假

    ，漸漸地放下了?心中的防備，甚至將陳俊卿那日干的下.流事都告訴了?他。

    顧蘭因最后送她出去，千恩萬謝，往后的事柳惠娘就不知道了?。

    端午之后，日子飛快，到了?立秋，天氣依舊，只是末伏后來?了?幾場涼爽的雨。

    雨后蚊蟲多，早間起來?乞討的乞丐坐在樹下，被叮得受不了?，忍無可忍之下端起碗一路走一路討。

    只是晨光熹微，這?會(huì)子時(shí)辰太早了?，吃過早膳的少年人步行當(dāng)鋪去，路上瞧見了?，還詫異了?一下。

    倒也不怪他如此?，自古以來?，哪有起這?樣?大早要?飯的乞丐，那些乞丐多是好吃懶做，一覺到日中才懶洋洋出來?，要?是有這?樣?早起的毅力，干什么都干不成乞丐。

    今日是乞巧節(jié)，等到太陽出來?，有人家開始曬書曬衣，何?平安大街小巷走過，因?yàn)?昨日與拂塵約好了?，她討了?半碗銅錢見好就收。

    到了?清源寺附近，早起上香的人不在少數(shù)，那餛飩攤子人滿為?患，她蹲在不遠(yuǎn)處瞧著，人走一個(gè)?就拿樹枝在沙土上劃一橫，人來?一個(gè)?就劃一豎，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曬的頭頂發(fā)燙，她跟前的沙土松松散散，忽然一道發(fā)黃的水柱澆在上頭，頓時(shí)就像稀泥一樣?。

    何?平安聞著尿.sao味，大怒，她抬起頭，不知哪來?的乞丐，與她一樣?破破爛爛，此?刻掏著鳥在她邊上耀武揚(yáng)威，嘴里道：“他們說的就是你？經(jīng)常在城西跟咱們搶場子？懂不懂先來?后到！今日你丐爺可找到你了?，把你的錢孝敬上來?，咱們就姑且先放你一回。”

    何?平安手上還拿著棍子，聞言一棍子朝小鳥揮去，這?樣?的高度就是順手的事，速度快的讓那乞丐來?不及躲，短促地一聲尖叫后他倒地不起，蜷縮成蝦狀。

    何?平安猶不過癮，棍子戳了?戳黃泥湯，往他嘴里捅了?捅：“你狗叫什么，我大早上起來?討一圈不比你們先？這?就是先來?后到，一群爛東西，還指望我把飯喂你嘴里，真當(dāng)自己是個(gè)?爺了?？自己拉的東西，你自己慢慢吃。”

    過了?今天她也不討飯了?，何?平安臨走之前索性將破碗丟到地上砸碎，這?附近有圍觀的人，她砸了?碗拔腿就跑，片刻不多留。

    小乞丐憋著一口氣就往清源寺那邊沖，大抵是知道這?一塊乞丐私下結(jié)社，惹了?一個(gè)?就等于惹了?一幫，她甚至還繞了?一圈。

    只是今日清源寺香火比往日都要?旺盛，門口還特?意站了?個(gè)?知客僧。

    那知客僧見一個(gè)?乞丐往里頭沖跟逃命一樣?，伸頭朝她身后看了?看，何?平安說自己認(rèn)識(shí)拂塵，那知客僧卻?將她往外一推，說什么也不讓進(jìn)。

    何?平安扭頭見有乞丐一經(jīng)從?那邊巷子出來?了?，這?里的和尚又這?樣?可惡，一跺腳，繼續(xù)找路跑。

    ……

    夜里，那清源寺外也掛了?燈，不比尋常黑暗，早早有個(gè)?僧人等在樹下，但等了?許久，不見有人來?。

    重傷過后，膚色蒼白的少年穿著灰色僧衣，他揭開纏眼的紗布，眼里依稀能看見今夜的光。

    拂塵在樹下打坐，三?更天，身后傳來?腳步聲。

    一個(gè)?小乞丐一瘸一拐過來?，身上還是破破爛爛，不過亂糟糟的頭發(fā)重新梳攏了?。

    拂塵見聽她呼吸不穩(wěn)，起身就要?轉(zhuǎn)過去，扶她一把。

    那小乞丐手里一根細(xì)樹枝，他一靠近，一端就抵在他的胸口上。

    “你遇到什么事了?？”

    拂塵將那樹枝掰斷，手抓著她的肩，另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臉。

    何?平安臉上又流鼻血了?，她胡亂擦了?一下。

    她最后沒逃過去，這?里的乞丐跟蛆一樣?，到處冒，她一個(gè)?不留意被逮到，吃了?一頓拳打腳踢，先去了?醫(yī)館。醫(yī)館里的人見她是乞丐，不肯賒賬，何?平安不得已又回去找錢，但腿腳受傷，翻不了?墻，又怕周圍人看見，她硬是等到晚上，從?別的地方偷了?幾個(gè)?筐子墊在腳下翻進(jìn)去。

    而拂塵問不出她身上發(fā)生的事，知道時(shí)辰已經(jīng)很晚了?不好耽誤，拉著她就要?去自己之前藏錢的地方，她走的緩慢，腳步一重一輕，拂塵停下。

    何?平安正想?讓他慢點(diǎn)，就見這?盲僧彎下腰，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背。

    他要?背她。

    可是……他不見路。

    “我記得的那個(gè)?地方。你放心，閉著眼我也能找到。要?是路上有起伏，你可以提醒我?！?/br>
    他忘了?何?平安現(xiàn)在是個(gè)?啞巴。

    拂塵背著她，借著這?一路的光，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今日七夕乞巧，夜市久久不散，熱鬧仍在，何?平安趴在他背上，想?起很久以前，姜茶背她的那一次。

    拂塵找到自己之前藏錢的地方，也是一座寺廟。

    他在讓何?平安找一棵枯了?半邊的樹，那錢就埋在那棵樹所在的墻根下面?，一般人想?也想?不到。至于他事怎么想?到埋在這?兒的，就要?怪這?廟里半夜敲幽冥鐘，將剛上岸的他給嚇到了?。

    兩個(gè)?人取了?錢，原路返回。

    如今除了?夜市，街上還有幾家鋪面?未曾關(guān)門，當(dāng)中就有當(dāng)鋪。

    夜里換了?班到如今要?關(guān)門了?，柜臺(tái)后的年輕人收拾好東西，當(dāng)鋪里的學(xué)生夜里打鋪蓋就睡在鋪?zhàn)永?，他臨走時(shí)留了?一盞燈。

    成碧點(diǎn)了?燈籠，主仆兩人出來?，當(dāng)鋪的學(xué)生在里面?將門關(guān)好。

    兩個(gè)?人走在路上，成碧打著燈籠在前，路上見有個(gè)?攤子花燈扎的巧，就停下買了?一個(gè)?。顧蘭因知道他是要?買給白瀧的，靜靜等了?一下，今夜地上煙火放盡了?，天幕一片干凈，一輪明月懸在空中，清光皎皎。

    他看著四周，隔著紛紛人影，瞥見一人。

    蒙眼的僧人不能視物，背著一個(gè)?人卻?還走得十分平穩(wěn)。顧蘭因盯了?一會(huì)兒，一雙眼映著逐漸黯淡的燈火，漸漸涌出幾分闃暗的色彩。

    “少爺？”

    成碧買了?兩個(gè)?燈，一轉(zhuǎn)身，忽就不見他的人。

    第45章 四十五章

    拂塵走到?六里橋附近, 將背上的小乞丐放下來。

    此刻早已沒了什么說書的，三更過后，風(fēng)露漸變, 拂塵道：“我?記得路，清源寺離這里不遠(yuǎn), 今夜就送你到這里?！?/br>
    何平安見他離自己又遠(yuǎn)了幾步, 嘴巴卻像是被縫上了一樣。

    她抱著包裹, 憋著一口氣往前跑，最后吃力地翻進(jìn)墻，將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

    兩人如今是這樣的處境，姜茶有?沒?有?認(rèn)出她來其實(shí)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但自己要是捅破了窗戶紙，到?時(shí)候大家心里都難受。她是個(gè)跟風(fēng)跑的蓬草，不像是姜茶, 他原先?有?大哥, 現(xiàn)下有?師父，縱然眼盲, 身邊有?照顧他的人。

    自己害慘了他, 既然要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 多說無益。

    何平安縮在?床上，打?算等天一亮, 就坐船先?出潯陽。

    她睜著一雙眼, 抱著銀子, 回想起自己從徽州一路跋涉來到?潯陽的那些日子，到?頭來居然過得這樣稀爛, 這是當(dāng)初她怎么也不會(huì)料到?的。

    何平安睡意來的晚，等淺淺睡去, 天邊已經(jīng)翻出魚肚白了。

    那清源寺的和尚們做完早課，正在?吃齋房，外面來了一個(gè)中年漢子，說是昨夜家中有?老人去世，請普慧去做佛事?。清源寺廟小和尚少，但廟宇修繕、日常供給靠著那微薄的香火顯然有?些捉襟見肘，每年入秋后，天氣冷了下來，老人去世的多，普慧就帶著徒弟們出去做做佛事?掙些襯錢，今見有?人找上門，也不疑他。

    普慧將手邊的徒弟數(shù)了數(shù)，正好就留下拂塵在?寺里看門，自己帶人揀好法器出門。

    天大亮，拂塵在?殿外清掃落葉，過了節(jié)，廟里一如既往的冷清，偶爾有?一兩個(gè)香客進(jìn)來燒香。

    辰時(shí)末，一個(gè)小廝進(jìn)了清源寺，他將殿里殿外能瞧見的菩薩都拜了一個(gè)遍，拂塵聽他的腳步，避在?一旁樹下，殊不知那樹下也已坐了一個(gè)人。

    一夜不曾睡過，年輕的男人穿著昨日的舊衣裳，發(fā)絲微亂，他靜靜看著拂塵的影子，呼吸十分平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