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蛇懼七寸前倨后恭,狗仗人勢欺上瞞
到了廚房,孟筠瞧見兩個八九歲的小丫頭站在灶臺前熬粥,一個矮胖的婆子坐在她們身后的小杌子上打盹兒,角落的木桌上堆滿殘羹冷炙,散著兩套賭盅骰子,酒氣熏天,已有幾分惱怒。 她看向燒火丫頭,問:“柳嫂子到底是病了,還是醉了?姨母不許下人賭錢,你們連規(guī)矩都忘了么?” 燒火丫頭還不及回答,云苓便搶先幾步,掀開隔間的簾子,往里頭瞧了一眼,冷笑道:“小姐,柳嫂子和那幾個沒來的婆子都在這兒,也不知昨夜鬧到多晚,這會子還在睡呢。” 一個睡得口水直流的婆子被人聲吵醒,揉了揉眼睛,看清云苓的臉,當即清醒了一半,慌慌張張地叫道:“哎呦,這不是云苓姑娘嗎?您貴人踏賤地,不知有何吩咐?” 云苓劈頭蓋臉地譏諷道:“我可擔不起什么貴人,倒是你們,連點卯都不肯露面,兩位小姐第一天管家,就勞動她們親自來請,擺這么大的架子,才是真真正正的貴人呢!” 婆子一聽這話,嚇得屁滾尿流,忙不迭把柳嫂子幾個叫醒,又是整頭發(fā),又是理衣帶,從隔間鉆出來,跪到地上請罪。 江寶嫦聽完她們的狡辯,看向孟筠,問:“阿筠meimei,你認為這件事該如何處理?” 孟筠平日沒少受廚房的奴才們克扣,想在晚膳中加一道菜,都得槿兒好言好語地央告半日,因此心中早有不忿。 她沉思片刻,促狹地道:“依我看,柳嫂子和幾位mama既犯了懶病,不如以毒攻毒,將床抬到日頭底下,讓她們躺在上面睡個夠?!?/br> 這話一出,許多人偷笑出聲。 也有不少人意識到,孟筠這位表小姐不如她們以為的一樣軟弱可欺,想起以前做過的惡事,神情變得不安。 孟筠不知道自己出的主意是否合適,聽見眾人的笑聲,更生忐忑,不自信地望向江寶嫦。 江寶嫦淡淡地吩咐左右:“阿筠meimei說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吧?照她的意思辦?!?/br> 幾個年輕力壯的仆婦果然照著孟筠的意思,合力把床抬到門外,逼著柳嫂子等人脫鞋上床。 柳嫂子最會溜須拍馬,平日里借著宋mama的光,沒少在府里作威作福,如今被兩個年輕小姐作弄得顏面無存,早把她們恨到了骨子里。 她掩去眼底怨毒的光芒,跪在床上,左右開弓狠狠抽了自己十幾個巴掌,打得發(fā)髻散亂,磕頭道:“寶嫦姑娘恕罪,阿筠姑娘恕罪,奴才豬油蒙了心,才干出這種蠢事。求兩位姑娘看在奴才忠心耿耿地服侍夫人十幾年的份上,饒了奴才這一回吧!” 孟筠被柳嫂子披頭散發(fā)的模樣嚇住,聽她提及何氏,又生出三分怯意,對江寶嫦道:“寶嫦jiejie,要不……要不……” 江寶嫦對她微微搖頭,使仆婦們把那張堆滿剩飯剩菜的桌子抬出來,從白芷手里接過筷子,挽起衣袖,在湯湯水水里挑挑揀揀。 孟筠驚異地睜大眼睛。 江寶嫦從一碗燒鴨子里夾起透亮的“粉絲”,道:“太太新得的極品龍須雪燕,總共只有六兩,阿筠meimei咳嗽得厲害的時候,才喝了一盞,如今卻出現(xiàn)在你們的碗里。” 她又從一只湯盅里撈出幾片魚翅:“都說柳嫂子廚藝精湛,我看你將這碗魚翅烹制得狀若脂餅,色如軟金,便知道所言非虛。不過……” 她撇下筷子,用帕子輕輕擦拭雙手,抬眼看向柳嫂子,似笑非笑地問:“這就是你說的忠心耿耿嗎?” 柳嫂子面色慘白如紙,像被人抽走渾身筋骨似的,嘴唇哆嗦了幾下,徑直昏死過去。 江寶嫦將柳嫂子調(diào)離廚房,打發(fā)到佛堂干一些灑掃粗活,其余幾個婆子也各有發(fā)落。 孟筠跟著她回到花廳,明顯地感覺到仆婦們的態(tài)度變得恭敬起來,請示時有條有理,不敢含糊,領(lǐng)鑰匙和對牌的時候,無不彎腰低頭,用雙手接過。 孟筠強忍到江寶嫦忙完正事,屏退丫鬟們,小聲問道:“寶嫦jiejie,我方才出的主意是不是不妥?” 江寶嫦不答反問:“阿筠meimei,你知道我為什么挑柳嫂子下手嗎?” 孟筠答道:“是……是為了拿她作筏子,殺雞儆猴吧。” “沒錯?!苯瓕氭闲χc點頭,“阿筠meimei冰雪聰明,出的主意也不能算錯,只是不夠周全罷了——經(jīng)過今天的事,柳嫂子一定會對咱們兩個懷恨在心,若是繼續(xù)在廚房當值,難保不在吃食上做些手腳,而我不能把這個隱患留在身邊?!?/br> “阿筠meimei,你記住,打蛇要打七寸?!彼拿滥恐虚W過一抹銳利的鋒芒,“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一定要置對方于死地,絕不能給她反咬的機會。” 孟筠恍然大悟,看向江寶嫦的眼神中既有感激,又有欽佩。 她鄭重地施了一禮,道:“寶嫦jiejie愿意教我,是我?guī)纵呑有迊淼母?,多謝jiejie照拂?!?/br> “阿筠meimei不必客氣,你心思敏銳,一點就透,并不需要我費多少心思?!苯瓕氭线B忙將她扶了起來,半逗弄半認真地道,“不過,再過幾年,meimei便要嫁做人婦,性子還是剛強些的好,該立的規(guī)矩得立起來?!?/br> 孟筠羞得滿臉通紅,嗔道:“jiejie跟妙顏jiejie學壞了,就知道拿我取笑!” 江寶嫦一邊躲她呵癢的動作,一邊故作正經(jīng)地道:“到時候也不知道是該叫你嫂子呢,還是該叫你meimei呢?meimei別惱,先給我答疑解惑才是啊。” 兩個人倒在臨窗的矮榻上,笑成一團。 過不幾日,后宅被江寶嫦和孟筠料理得井井有條,風平浪靜,前頭的院子卻出了點兒狀況。 這天晌午,孟筠避著人把崔行策領(lǐng)進江寶嫦的書房,道:“寶嫦jiejie,行策哥哥有事求你?!?/br> 崔行策和哥哥崔行舟不同,最是懂規(guī)矩,輕易不進后宅,因此與幾位小姐并不親厚。 他飛快地打量了一眼江寶嫦的書房,見這里毫無脂粉氣,多寶格上擺滿珍寶古玩,墻上掛著四幅頗有野趣的漁樵耕讀圖,桌案上的文房四寶、香爐瓶器,無一不精,無一不雅,難免心生好感。 江寶嫦擱下手里的毛筆,笑問:“行策弟弟找我有什么事?” 崔行策從袖子里拿出一張迭得四四方方的紙,雙手托著交給她,道:“jiejie容稟,去年春天,父親看我讀書還算刻苦,騰了個小書房給我,母親把瑞明……就是宋mama的兒子,派過去當書童,又賜下不少筆墨紙硯,這是我當時悄悄記下的清單?!?/br> 江寶嫦打開單子,細細看了一遍,問:“青瓷鎮(zhèn)紙一對、馬上封侯端硯一方、澄心堂紙一刀……這些物件為什么要用紅筆圈起來?” “不怕jiejie笑話,圈起來的物件,都是這兩個月無緣無故丟失的?!贝扌胁叩谋砬橛行┙辜保澳赣H身子不適,我不敢在這個時候給她添堵,又實在擔不起這么大的責任,只能求jiejie出手,救我于水深火熱之中?!?/br> 江寶嫦沉吟片刻,道:“行策弟弟的意思是——書房出了家賊,還很有可能是宋mama的兒子?” 這個弟弟倒是內(nèi)秀,心細如發(fā),機靈乖覺,對自己書房里發(fā)生的事清清楚楚,又專挑她理事的時候挑破膿瘡,避免和嫡母正面對上。 崔行策只覺江寶嫦的眼睛又黑又亮,照得他那點兒小心思無所遁形,臉頰不知不覺熱起來,放低姿態(tài),對她行了個大禮。 他低聲道:“不敢欺瞞jiejie,正是這個意思。我在府里處境艱難,既不能發(fā)落瑞明,又害怕哪一日東窗事發(fā),他倒打一耙,把偷東西的罪名混賴在我頭上,左思右想,只能找jiejie和阿筠meimei幫忙?!?/br> 江寶嫦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她點點頭,重又拿起毛筆,在宣紙上筆走龍蛇:“你先回去吧,這件事我應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