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尚方
“竟有此事?!闭筛叩逆隙鸨荚缕溜L(fēng)后,寧皇后不施粉黛、長發(fā)順直,耳后別著一朵開得極好的紅山茶,赤著腳踩在白狐皮毛上。她指尖艷紅,正摩挲著畫像上嫦娥仙子的臉。 “正是。李家有了個懂事的,這對寧家來說,是好事。”寧高翰說。 “懂事,還是會裝。這可差太多了。”寧皇后斜看了一眼自己這個除了審美一無是處的弟弟,轉(zhuǎn)眸看向一旁的寧覺,“你怎么看?” “即使李元卿娶的是大羅神仙,李家也翻不出姑姑手心?!睂幱X神色淡淡,“不足為懼?!?/br> “是嗎??”寧皇后走到寧覺面前,似笑非笑,“我當(dāng)你這么在意李元卿,是把他當(dāng)對手?!?/br> “姑姑不也更喜歡那些桀驁不馴、不喜近人的貓嗎?眼巴巴湊上來搖尾乞憐的賤種,有什么意思?!睂幱X說這話時低垂著眼眸,并不看她。 寧皇后二指捂唇,巧笑嫣然,依舊是動人心魄的美。 “畫仙的畫,我唯獨喜歡這嫦娥奔月圖。看這嫦娥,多高興。放寧玉房里去,讓她好好學(xué)學(xué)?!睂幓屎筠D(zhuǎn)眸看著寧高翰,“不讓她學(xué)賣笑逢迎,不教她勾心斗角,教她禮義廉恥,是寧家有這個底氣不讓她受委屈,不是為了在男人面前賣蠢的?!?/br> “是?!?/br> 溫都主街。 “未見寧覺寧玉前,總想賀家人該是何等丑惡嘴臉,必是滿臉橫rou、青面獠牙,不想豺狼虎豹家倒生神妃仙子。仙姿玉貌,望之不似凡人?!被爻痰鸟R車中,賀含真不由感慨,見李元卿沒說話,又連忙找補,“我不是要為他們開脫,寧家的罪行罄竹難書,死有余辜。只是到底可惜…”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知道你的意思。”李元卿說。 “美愛你,你可不像有愛美之心。” 這兩兄妹看李元卿的眼神都不清白。 “爾食爾祿,民脂民膏。數(shù)不清的農(nóng)夫織女的血和淚澆灌出的花,再秾麗香甜,見之也叫人作嘔。寧玉不是壞人,但她也不無辜?!?/br> “難道他們就沒有悔改的機會了嗎?” “我不知道,我給不了?!崩钤淇粗R含真,“前些日子我救下的小九,還比寧玉小上三歲。一吊錢就被賣到了窯子里。她不從,便被老鴇用竹竿捅破下體、被乞丐輪jian。小九忍辱負重賣乖學(xué)俏,才換了個乖狗的稱呼,才能有機會替老鴇上街送取東西。她聽販夫說起過李家,當(dāng)初是特意在我面前跳的水。她說,為了博得老鴇信任,她也害過人?!?/br> “為了能重新在陽光下做人。要含垢忍辱兩年仍不放棄,要踩著同伴的血rou向上爬,要以命相博,才能換得一個被我注意的機會。你不覺得,如果寧玉是無辜的、寧玉還有悔改的機會,這對小九來說太殘忍了嗎?” “誰給我母親機會呢?誰給饑荒中死掉的萬余百姓機會?若他們沒有機會,寧家又如何能有機會,誰有資格給他們機會。”李元卿拳頭緊攥,“寧家過的每一天凌駕在百姓身上的神仙日子,都讓我食不下咽?!?/br> “我該死。這種話我以后絕不會說?!辟R含真一手用帕子捂著心口,一手蓋在李元卿的手背上,早已淚流滿面。 “含真,溫都此等虎狼之地,你愿以身涉險,助我一臂之力,我李元卿欠你,李家欠你?!崩钤湮罩R含真的手。 “皇后不賢、太子無德。清君側(cè)是所有仁人義士之責(zé)。我才是要謝你的那個,讓我有機會為天下蒼生做些什么?!辟R含真說,“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寧家一定會付出代價的?!?/br> “對、會的?!?/br> 李少卿離開不過三天,李元卿便感覺出不對了。 “元卿,我們都要學(xué)著長大了。”李新化握著李元卿的手,沉沉嘆口氣。院內(nèi)鴉雀無聲,草木蕭瑟,唯有胡來的冷風(fēng)作亂,“李家…哎……” 一個御史大夫,一個諫議大夫,李家毫無實權(quán),又不見得如何圣心,能指著寧家鼻子罵這么久還屹立不倒,本身就是神話。李懷遠李新化一直都察覺得到虛妄,從不敢懈怠,也不許自己的孩子招搖。 十年,來去自如的李少卿神不知鬼不覺組織起了太平會,暗自牽動著朝政。李家過了火,總能被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大事蓋過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李少卿永遠都能及時為李家托底,不插手李家的任何決定,也從未開誠布公過:太平會到底是什么、怎么做到的,她想做什么。她一走,太平會這把隱形的尚方寶劍,李家看不到、也再用不了。 其他人呢,還會忌憚嗎?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幸好還有賀含真可以用來解釋李家趨于圓滑的行事。 “我還當(dāng)元卿和弟妹真是去看花的,宴上才明白,元卿是來顯擺自己的白牡丹的?!蹦美钤浜唾R含真開涮,已經(jīng)是國子監(jiān)這幾日最受歡迎的娛樂活動了。 “哎呀哎呀?!崩钤鋽恐?,笑得恣意,“我在哥哥們面前真是透明的?!?/br> 李元卿的五官線條走勢柔和,標致中透著清雋,斂眸時雅凈如寫意竹。一抬眸,真如遠山中渾圓的紅日,只見高正凌云之氣。此時,不過是賀含真手中的工筆景玉牡丹圖。 “元卿今日氣色可有些差,都有弟妹了,還日日挑燈夜讀啊?!?/br> “你這就不懂了,有弟妹紅袖添香,還不得越學(xué)越精神啊。” “那怎么能,元卿肯定獨自學(xué),才這么廢寢忘食。你們倒是想想看,溫香軟玉在側(cè),當(dāng)然是只有越學(xué)越想睡的理啊?!?/br> 哄堂大笑。 “啊啊啊。不!許!再!說!了!”李元卿一一指過去,說完便轉(zhuǎn)身坐在位置上,展開書蓋住自己的臉,“不許再說了,走開走開?!?/br> 李元卿的耳根真紅透了,還有人想補兩句,見夫子已經(jīng)進來,便也作罷。 寧覺,早已岌岌可危。這些話他半個字都聽不得,卻把自己黏在原地,記得比誰都清楚。 恍然時,腦海中,揉捏著李元卿耳朵的是自己,與李元卿對坐剪喜字的是自己,笑問喜字是不是貼歪了的是自己,在人聲鼎沸中與李元卿道同喜的也是自己,共入洞房的更是自己。 若李元卿當(dāng)真不食人間煙火,對誰都疏離冷淡,他不至于如此嫉恨。 你讓我好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