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花姐聽出來馮夫人不愿意多提舊事,只得住了口,心里仍在想:他們叫什么名字呢?哪怕死了,我也想給他們立個牌位,做個道場。 第二天沈瑛回來,家里又是一日開懷。花姐也只能相陪,只是裝成靦腆,不與他們戲笑。 馮夫人有許多問題要問弟弟,終于在回府前尋著了機會問沈瑛:“你說的那個極好的女婿呢?” 沈瑛道:“別提了!犟種!沒眼色的……” “嗯?” “他還是想跟著鄭七呢?!?/br> “這是什么道理?”馮夫人心中不喜,“怎么能有自甘下賤,愿做皂隸的人呢?這就是你說的很好?” “好,自然還是好的,”沈瑛幽幽地道,“他想飛,就讓他試試?!?/br> “五郎?!” 沈瑛道:“也不要管他,看他會不會碰壁就是了。碰壁了再回來,就聽話啦?!?/br> 馮夫人道:“也罷。我看冠群也懨懨的。” “她這些日子經(jīng)歷的事有些多,jiejie別管得她太狠了?!?/br> “怎么會呢?” 當天回馮府,又見了新哥哥,這哥哥看起來是個與于平仿佛的人物。當晚,花姐就到了府中自己的住處。這府是夠大的,仆人也很多,花姐自己一個院子,住得比在朱家村還要強得多??苫ń憧傆X得心里難安。 再起來雪已經(jīng)很厚了,花姐去給馮夫人問安,馮夫人笑道:“來了,等雪一停呀,咱們就給你爹掃墓。然后去開祠堂,祭祖,叫你認祖歸宗。還有,得給你外公他們掃墓?!?/br> 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卻絕口不提祝纓。 花姐試探著說:“那……三郎也該一同……” 馮夫人道:“你舅舅說,他還有正事,別打攪他。他是女婿,又不姓馮。你只管安心住下?!?/br> 花姐問道:“他沒來過嗎?” 馮夫人道:“他要過來的嗎?” 花姐雖然是跟母親說話,已隱隱覺得口風不對了,及時止住了話題。心道:三郎,你究竟怎么樣了呢? ……………… 祝纓在街上亂晃,她有一個想法,凡做事,想要做好就得預先了解。比如做神棍,就得練好功夫跳大神才能跳得精彩。算命騙人,就得練好眼力、打聽好消息才能哄得住人。想在京城扎城,就得了解京城,哪怕在京城算命騙人呢?也得知道京城的布局,哪里是窮人、哪里是富人、干什么營生的有什么特點…… 雪一停,正冷著,她揣了點錢就晃出了客棧。甘澤、金良都有自己的事做,祝纓也不為難他們。先在街上一邊轉(zhuǎn)、一邊觀察、打聽,辦了幾件京城串門常用的禮物,又添了一份京城據(jù)說流行的胭脂膏子,以及京城小孩子喜歡的玩具。跑去了金良家里,算是正式的拜訪了一次。 金良今天不在家,全家去了岳父家。家里來福收了祝纓的禮,還問她:“小郎君,留下帖子?” 帖子這回事兒,還是在府城的時候假黃先生行騙那會兒于妙妙給她解說過的,祝纓心中一沉,掏了一張?zhí)咏o他。 出了金良家,她也沒地方可去,就在京里閑逛。原本是想請教金良,京城里像沈家這樣的人家,登門得準備什么禮物的,金良不在,她也就不留了。 第二天,金良找到了客棧,問她:“你找我有事兒?趁今天就辦了,明天我假就沒了,得回去了?!?/br> 祝纓于是問了,金良道:“你現(xiàn)在登門,仔細給你臉子看!這樣吧,我陪你去!” 兩人到了沈瑛府上,門上說馮夫人已經(jīng)回家了,再去馮府上,門上說:“掃墓祭祖去了。得一陣子才回來呢!” 金良皺眉道:“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你娘子找回來,他們是得掃墓祭祖的??稍趺床粠隳??” 祝纓嘆了口氣:“回去吧。正好,咱們房子也沒準備好呢。” 金良對門上道:“告訴他們,姑爺來過了,既然他們不在,就等姑爺有空再來吧!”拖著祝纓回去了。 一路上囑咐祝纓:“這家人忒不懂事了!你就只管好好跟著七郎干事,有他們后悔來求你的時候!” 祝纓問道:“鄭欽差,還在忙么?” 金良道:“忘了跟你說了,現(xiàn)在差使交了,就不能再叫欽差啦,要叫大人,或者等七郎領(lǐng)了新職稱呼他的新職。反正,你這幾天先輕松輕松好好看看京城,不好么?” 祝纓又問案子,金良道:“不會拖太久的。陳丞相不愿意?!?/br> 果然,祝纓又在街上蹓跶了十來天,就陸續(xù)有了消息。先是,陳蔚自殺了,這個消息很隱秘,但是甘澤、陸超等人是知道的,甘澤與陸超輪班跟著鄭熹,這消息是他們來找祝纓的時候透露的。 然后就是公布的結(jié)果了,盜墓賊判了幾個死刑,又判了幾個流放的。徐道士被打了二十板了,也開脫了出來。 祝纓將這消息告訴了祝大,祝大道:“哎喲,他在這里沒親沒故的,也太可憐了。” 張仙姑又要罵他:“他是你爹?你這么上心?接回來你做好人,還不是我們娘兒倆cao心?你自己連自己的衣裳都不洗,你還能伺候他?你有心不看看你老婆孩子都快累死了?!” 祝大說:“這案子都結(jié)了,還不許我說兩句?” 祝纓道:“別吵了,既然擔心,就雇個車,去接了他?!?/br> 張仙姑道:“接來養(yǎng)著嗎?這……哎喲,也不能看著他死,可咱們自己還沒個著落呢。請醫(yī)問藥的,又該怎么辦呢?” 祝纓道:“不礙的,這京城有不少寺廟道觀,也有人租住的。找個道觀,給他賃間房,付兩個月的房租,比咱們住店、租房都便宜。那里是道觀,也有符水,也有藥材,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是他的命了。這樣娘也不用cao勞,爹也不用掛心?!?/br> 祝大還在猶豫,張仙姑就罵他:“要不你跟他過,我們娘兒倆過,說好了,這錢都是孩子跟著鄭欽差賺來的,你要伺候你這新爹,你自己養(yǎng)活他去!咱們散伙!”她就不明白了,祝大怎么對這個徐道士越來越好了? 祝大道:“你瞧他多可憐,也就我還可憐可憐他了,我要不管了,沒人管了。” 張仙姑臉都氣綠了,看了眼祝纓,把臟話給咽了:老豬狗,當年親生的閨女你都要掐死,說不是兒子就不要了?,F(xiàn)在倒知道一個老道士“可憐”了?還是拿閨女賣命的錢來孝敬他! 張仙姑對徐道士沒什么惡意,甚至有點同情,可是丈夫這樣,她煩得不行!對外人比對老婆孩子好,真是個王八蛋! 祝纓當機立斷:“就這樣了!” 祝大哼唧了兩聲,終于同意了。張仙姑道:“老三,你來,拿錢給你爹,叫他知道這錢是從誰手里接的,是誰掙的!別當這錢是大風刮來的、大水淌來的,由著他顯擺呢!” 祝大終于老實了,祝纓道:“我同爹一起去吧,我知道哪個道觀合適?!庇谑枪土塑?,在大街上找到了徐道士,將人送到了一所偏僻的道觀里,賃了一間單間,留了錢。這才回來。 祝纓見徐道士也實在可憐,又單獨給他留了兩串錢:“徐爺爺,你拿著,怕有花用?!?/br> 徐道士吃力地點了點頭。 祝大一步三回頭,搖頭嘆息:“哎,可憐可憐?!甭飞线€跟祝纓說:“鄭欽差那兒,怎么樣了?咱們早點兒賃了房子搬過去,花錢還能少些。我也能來看看老徐?!?/br> 祝纓道:“案子判完了,應(yīng)該沒事兒了吧。” 話才說完呢,回到客棧里卻收到了金良來給他留的信兒——皇帝又派了鄭熹一件新差使,仍然是要出京,所以大理寺卿的任命現(xiàn)在還沒下來,祝纓的差使現(xiàn)在也還沒有。金良也等人自然也是跟著出京了。金良讓祝纓別急,先賃下房子搬過去住了,安心等著。搬了好了家,如果他還沒回來,就去他家留個住址,他一回來就去找祝纓。 這下,祝大也不提“看看老徐”了,老實窩在包院里跟張仙姑大眼瞪小眼。 第40章 新居 “那……咱們就這么等著了?”張仙姑遲疑地問。 祝纓想了一下,說:“咱們不還得賃房子么?也不算就為了等他。要是現(xiàn)在就有事兒叫我做了,我還嫌事兒多抽不開身呢。” 張仙姑道:“哎喲,來這兒也是因為他呢,他這一走,有點沒著沒落的。” 祝大說:“有什么沒著沒落的?要不咱們就依舊在這兒討生活!”他算過了,鄭熹給的錢還有剩,夠賃個房子的了。有了房子,就是糊口的事兒了。 張仙姑道:“能耐的你!這兒什么都貴呢!” 他們越說越偏,祝纓道:“他又不是不回來了!” 對哦,兩口子又把話題轉(zhuǎn)了回來,討論著接下來的生活。張仙姑的意思,祝纓以后要是再跟著鄭熹干,萬一還能做了官兒,他們就不能再跳大神了,也得有個正經(jīng)人家的樣子,那他們干什么呢?不能就這么擎等著吃喝吧? 張仙姑說:“在城里也是沒有地種的,咱們就閑著?那可也太……太……”她也說不出“太”什么來,總之就是不大安心。想想當初跟于妙妙住在縣城的日子,于妙妙有好大一份家業(yè)要管,她們家現(xiàn)在可沒什么家業(yè)呢。 祝大道:“咱就孩子做官兒,依舊與他們混,又怎地?還能不叫她做官兒了?” 張仙姑還沒罵他“發(fā)癲”,祝纓就先說了:“能?!?/br> “啥?” “你看過于平、黃先生他爹跳大神的?” 張仙姑道:“別理他,他就是想臭顯擺!別處沒得顯,就……” “娘!”祝纓叫了一聲,又對祝大道,“真要無聊了想重cao舊業(yè),就出家,做道士、做和尚都行。那個倒是不禁?!?/br> 張仙姑道:“跟徐道士那樣?” 祝大以前也想過正經(jīng)當?shù)朗康?,因為比神棍有保障得多,有得住、有得吃,安穩(wěn)?,F(xiàn)在道士就沒這個吸引力了,他就是想吹個牛。想了一下,又蔫兒了:“還是算了。”又問祝纓,他就蹲道觀里看人玩,行不行? 祝纓道:“那倒沒什么?!?/br> 祝大樂了:“那行?!?/br> 張仙姑道:“消停些吧,房子還沒賃好,什么都沒弄好,你還拽起來!” 祝纓道:“累了這么些年,歇兩天再琢磨干什么吧。人生地不熟的,真想干活,住一陣子,開春后天也暖和了、地面也熟了,再下手不比什么都不知道就折進去強?” 張仙姑道:“也對?!?/br> 祝纓道:“我再去看看房子什么的,也不能全都托給中人了。街面熟些了,套上車,我?guī)銈児渚┏?。?/br> 祝大道:“這個好!” 張仙姑囑咐道:“路上小心!早去早回?!钡茸@t走了,她掐了祝大一把,道:“你是想累死她嗎?!生下來沒掐死了,這會兒就得累死了供你作夭?我就這一個孩子,她要有一丁點兒麻煩,我跟你兌命去!” 祝大心中羞愧卻又不肯就認了,也罵了兩句:“這些天你越發(fā)長本事了!哪家婆娘敢這么說男人的?!” 張仙姑道:“我當然長本事了?誰叫我男人沒本事呢?!” ……………… 兩人吵架的時候,祝纓又揣了點錢在街上閑逛了,京城風物與別處不同,第一條就是品類豐富。別的不說,各地官員只要有點能力的,都想往京城湊一湊,也因此,京城聚集了各地來的“菁華”。跟著官員們來的仆人等,又帶了不少各地的習慣。 商人也好往京城湊,兩市上能聽到各地的方言,有些鮮貨離產(chǎn)地遠無法原樣運到,但各地的物產(chǎn)多少都能有一些。 祝纓一路看著各地的藥材、北方的皮毛、南方的珍珠、海邊送來的魚蝦、異域的珍品,不由驚嘆自己之前見識的淺薄。第一次看到了駱駝,看到了高鼻深目的胡人。雪已停了,好些酒肆里人又滿了,又有各種歌舞。 祝纓也不去喝酒,就在外面看一看,與她一樣的人也有一些,她這樣子也不顯眼。 再逛民居,往偏僻的地方去,就會發(fā)現(xiàn)京城住得比府城更擁擠。府城擁擠的地方她也去,甚至有搭窩棚的,也有租單間的屋子住一家子的,卻都不如京城人這么有頭腦。京城人甚至有“二房東”,自家賃了房子,間作幾間,分別賃給別人。 京城三教九流尤其的多,連賊的手藝都比府城的要強些,膽子也大得緊。祝纓本著新到京城不要結(jié)怨的想法,只閃過了兩個小賊的第三只手,不想他們還來了勁了,仿佛拿她當個挑戰(zhàn)似的。 十分邪門! 祝纓在東市上逛了兩個來回,小賊們居然開始前撲后繼!氣得祝纓也不跟他們客氣,順手摸了他們的錢袋,統(tǒng)統(tǒng)扔到了路邊的水溝里——袋里的錢她也是一文沒取。她是來當官的,不是來當賊的! 因下雪天冷,水溝也結(jié)了冰,才不顯得骯臟腥臭,小賊們紛紛往路邊水溝里撿錢袋。祝纓心道:這樣也不是辦法。 她揪住了最近的一個,這小偷也是個瘦嘰麻桿兒的小男孩兒,身上的冬衣臟得發(fā)亮,仿佛一個黑灰的硬殼罩在身上。錢袋都被扔在了水溝里,男孩兒掙扎著要往水溝俯身,祝纓揪著他的領(lǐng)子,仿佛拎著了一只小烏龜?shù)耐鈿ぁ?/br> 祝纓道:“在我身上費功夫,不耽誤事兒嗎?來,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放你,再你給十個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