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一嗓子下去,驛站不管熄燈的還是沒熄燈的屋內(nèi),人全部豎起了耳朵,想聽聽他還能鬧出什么花樣來。 就聽那可憐的常卿大人邁著沉重步伐上樓,期間還與最后一波被舒朗趕走的樂坊歌女擦肩而過,聲音里是強壓下火氣后的疲憊,詢問道: “是佳人們哪里惹二郎不高興了嗎?” 隨后就聽那榮舒朗抱怨道: “這鬼地方真是晦氣,這么多天好不容易瞧見個美人兒,遠(yuǎn)看還行,走進了一瞧,皮膚比我還糙。說好的琵琶圣手,水平還沒十三能拿得出手。讓跳個舞,盡會扭腰拋媚眼兒。這是糊弄誰呢?把小爺當(dāng)成沒見識的色中餓鬼?一個個的正經(jīng)事不做,上來盡想往小爺身上貼,小爺我這長相,貼上來究竟是我們誰吃虧?” 又聽那年輕的副使大人耐心哄熊孩子別生氣,伴隨著房門嘎吱一聲關(guān)上的聲音,再也沒了動靜。 整個驛站終于恢復(fù)平靜,夜幕低垂,可今晚真正睡著的又能有幾人? 常卿進門后,緊張又小聲的問舒朗: “方才離開那歌女旁邊的樂師是三殿下對不對?你故意制造動靜吸引人注意,為的是方便三殿下隱藏行蹤?” 按理來說,白日三殿下已經(jīng)與正使會過面,作為他們此行的策應(yīng),有什么該溝通的地方,正使全都事無巨細(xì)的與對方當(dāng)面確認(rèn)過了。當(dāng)時舒朗表現(xiàn)的和三殿下一點兒不熟的樣子,只隔著人群遠(yuǎn)遠(yuǎn)地打了聲招呼。 眼下有什么是需要對方夜里喬裝打扮來見舒朗的?舒朗又是何時與對方搭上話的? 常卿打從方才在樓梯口瞧見那個夾在一堆姑娘中間的樂師后,便眼皮子突突直跳。 舒朗懶洋洋躺床上,又翻出小本本記了一筆,才對一臉狐疑的常卿道: “有點私人事情?!?/br> 見常卿還是不太放心的樣子,舒朗安慰他: “你就算不相信我,也得相信三殿下是個十分可靠之人,對吧!我們不過是有些不太方便叫人知曉的私人事情而已,放心吧,不會對此次出使有任何影響。” 理智上常卿認(rèn)定此言為真,可直覺告訴他這里頭沒那么簡單,他警惕道:“你保證?!?/br> “我保證?!?/br> 常卿是個非常敏銳之人,他總覺得舒朗有事瞞著他,可一時半會兒又尋不到證據(jù),因而在接下來的日子,他與舒朗寸步不離,直到一行人抵達(dá)烈火國國都,住進了專門為他們準(zhǔn)備的驛館,依舊無事發(fā)生,常卿那顆懸著的心總算是稍微落下幾分。 他一再跟舒朗強調(diào): “眼下烈火國內(nèi)部情形非常復(fù)雜,我們此行無異于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所以千萬不要做多余的舉動,一切按照計劃行事!” 至于全盤計劃,只有屬于陛下心腹的正使大人知曉,由他統(tǒng)領(lǐng)全局。舒朗了解到的只有屬于他的那部分,總體圍繞著為王后治病展開。 而眼下,作為王后的哥哥,鎮(zhèn)國大將軍親自出面,帶人偷偷潛入驛館,與舒朗商議此事。 大將軍楚然,是個劍眉星目,一身軍旅氣息的干練中年人,坐姿也帶著幾分軍營里的豪爽勁兒,卻不叫人覺得粗俗,一開口更是干脆利落的不似常年沉浸官場的老油條,自帶一份獨屬于他的矜貴: “榮二公子,本王不止一次聽允兒說過你,若非情況緊急,本王定要與你把酒言歡。允兒是我楚家最后的血脈,你于他的活命之恩,我楚家來日定結(jié)草銜環(huán)相報。眼下時間緊迫,王后那里還要拜托你多多費心?!?/br> 說著起身朝舒朗深深一禮。 舒朗坦然受了這一禮,心道能認(rèn)識這般有趣人物,一路也沒算白白遭罪。大將軍口中的“允兒”即是二王子秦允,眼下他明明白白告訴舒朗,二王子是他們鎮(zhèn)國大將軍府唯一的血脈,沒將府里的三位公子小姐當(dāng)回事兒,坦蕩的叫人無話可說。 待兩人再次落座,舒朗為彼此斟一杯茶,緩聲道: “您說說情況吧?!?/br> “王后身體太過虛弱,已然受不得顛簸驚嚇,宮內(nèi)又在陛下把控之中,本王沒有把握將她完好的帶出來。因此只能在王后的寢宮加派人手,確保她在王宮內(nèi)的安全。” 舒朗點頭,看來在王后一事上,雙方達(dá)成了短暫的平衡。國王允許王后還活著的前提,是王后必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逐漸消逝。在確定王后無藥可治后,默許大將軍府進行最后的掙扎。 或許那位陛下正在痛快的欣賞大將軍府無力掙扎的狼狽模樣。 “因而只能委屈榮公子進宮一趟,為王后診治了?!?/br> 這本就是舒朗不遠(yuǎn)千里而來的目的,自然沒有推脫的必要,只不過丑話他還得說在前頭: “在下沒有親自摸過王后的脈象前,無法給出任何承諾。按理來講,王后的病情比二王子嚴(yán)重數(shù)倍,我的意思您明白吧?” 大將軍慘然一笑,咬牙道: “榮公子只管放手診治就是,這么些年下來,meimei身體什么情況本王心里有數(shù),盡人事,聽天命罷了?!?/br> 話雖這般說,可若舒朗能治好王后,對此次合作帶來的助益與王后即將撒手人寰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概念。何況王后真就這般沒了的話,二王子會瘋到什么程度誰都不好說。 相信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二王子徹底瘋狂的場景。 王后病情刻不容緩。第二日一早,舒朗身著錦衣華服,趾高氣昂的點了個驛館差役引路,直接丟給對方沉甸甸的一坨金子,灑脫道: “小爺要瞧這王都最繁華最負(fù)盛名之景,今兒你若路帶的好,好處少不了你的!” 差役將金子在手里掂了掂,樂的腰桿子立馬彎了許多,拍胸口保證: “小的在國都生活了二十多年,隔壁街上的耗子是公是母都一清二楚,一定叫您滿意而歸,不滿意小的摘了腦袋給您當(dāng)球踢!” 舒朗嫌棄他的比喻惡心,踹了那人小腿一腳,罵罵咧咧道: “小爺要瞧那水靈靈玲瓏有致的大姑娘,誰要知道街上有幾只耗子?” 差役夸張的哎喲一聲,樂呵呵引著舒朗徑直去了銷金窟,什么三千兩的鼻煙壺,八百兩的羊毫筆,一千兩的美人兒扇,眼睛不眨的叫店家全部擺出來,說的天花亂墜,目的只是叫舒朗花錢。 舒朗不耐煩的又踹了差役兩腳,指指點點道: “真當(dāng)小爺是冤大頭呢?這都什么破爛玩意兒,也敢拿出來糊弄小爺?小爺身邊丫鬟用的都比這有品位!” 差役見舒朗雖然人傻錢多,卻有見識,不好糊弄,又舔著臉告罪: “小的豬油蒙了心,小的該死,您且饒恕小的這回,見識了您的眼力,小的再不敢有半分壞心思,還請您再給小的一次機會,叫小的將功折罪!” 舒朗又踹了對方兩腳解氣,才仰著脖子叫他帶路。 折騰了一早上,舒朗這才終于見識到了王都真正的風(fēng)景。 好似根本沒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跟蹤一般,舒朗帶人一路撒錢,只要他看中的東西,全部大手一揮叫人送去驛館,他還認(rèn)真囑咐店老板:“記得找副使常卿大人付賬!” 才一上午的功夫,常卿便在驛館里咬牙花出去三千兩,他很懷疑舒朗是故意的,因此小心的將憑證收好。 要么將來榮二拿這些憑證找陛下要錢,要么他拿這些憑證去戶部要錢,反正出使的經(jīng)費不夠,在見識了榮二的錙銖必較后,他再也無法做到大公無私,省吃儉用,想辦法克服! 舒朗在外頭溜達(dá)到中午,整個王都都曉得從景朝來了個人傻錢多的紈绔公子,一上午在街上撒出去三千兩,簡直是商戶們的心頭寶,滿大街的商戶都在盼望舒朗的光臨。 舒朗卻腳步一轉(zhuǎn),吩咐道: “天色不早,該用午食了,去國都最有名的酒樓,小爺我要嘗嘗你們二王子吹噓許久的本地菜?!?/br> 差役捏捏袖中一上午到手的百兩碎銀,沉甸甸的叫他心頭歡喜,立馬笑的見牙不見眼,麻溜兒領(lǐng)著舒朗去了最負(fù)盛名的百年老字號,這地兒說白了就兩個字——講究。 講究到皇子王孫頓頓上這兒吃也得破產(chǎn)。 舒朗肯定了差役的眼光,又一塊兒碎銀子扔過去,滿意道:“就這兒了,很好?!?/br> 跑堂活計將囂張紈绔和唯唯諾諾的差役二人迎進雅間后,門一關(guān),差役立馬挺直腰板兒,開始脫衣服: “榮公子,二王子殿下在宮內(nèi)等您,咱們換了衣服這就走吧?!?/br> 作者有話說: 第67章 眼前一黑 沒瞧出來, 那唯唯諾諾的差役竟是個易容高手,舒朗在他手下經(jīng)過一番喬裝打扮,再出門時已經(jīng)是個三十上下, 唇角帶著兩撇小胡子的中年郎中模樣。 而差役本人換上舒朗的衣裳,在臉上一通cao作后,遠(yuǎn)遠(yuǎn)瞧去, 面上與舒朗有七八分相似,起來走兩步, 那股囂張跋扈勁兒一出來,氣質(zhì)渾然天成。 舒朗瞧的贊嘆不已,這水平, 堪稱大變活人, 他瞧的雙眼放光,眼饞不已。 差役被舒朗盯得心頭發(fā)毛, 訥訥解釋: “榮公子, 其實我這易容不是一勞永逸的, 離得近了容易被人瞧出問題。而且這材料不防水也不防火,糊在臉上時間越久越容易露餡兒, 所以您在宮內(nèi)不能耽擱太長時間。不過您放心, 糊弄暗中觀察跟蹤之人不成問題?!?/br> 舒朗眼神狐疑, 懷疑對方在騙他, 嘴上卻道: “既然如此,我見你用的也不是非常珍貴的材料,回頭這套工具原樣弄一份送驛館去!” 十三應(yīng)該會感興趣。 差役:“……” 差役想起主子的吩咐,一口老血涌上喉頭又硬生生咽下去, 顫抖的摸摸他祖?zhèn)鞯募一锸矁? 僵硬的點頭應(yīng)了:“是, 您放心,務(wù)必叫榮公子滿意?!?/br> 舒朗滿意的在酒樓掌柜的親自帶領(lǐng)下,從小門低調(diào)離開,上了鎮(zhèn)國將軍府一早安排好的馬車。 馬車上是將軍府的大公子楚玉景。 才十歲的孩子,生的濃眉大眼,很有幾分端方君子的味道,一舉一動仿若一個縮小版的鎮(zhèn)國大將軍。若不是舒朗曉得這孩子和大將軍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簡直要忍不住夸一句“虎父無犬子”。 雙方見了面,即便身處馬車這種不方便的地方,他依然堅持給舒朗行禮,多謝舒朗為他姑姑走這一遭。 見舒朗饒有趣味的盯著他瞧,楚玉景雖有幾分不解,還是堅持將話說完: “姑姑病重,允表哥出門在外,便由我與二弟玉白每日輪流進宮陪伴姑姑左右。今日由我送先生入宮,二弟玉白陪先生出來。我將軍府定會護先生周全,請先生勿要太過緊張?!?/br> 想了下又補充道: “將軍府幾乎每日都要請大夫進宮為姑姑診脈,此事朝野皆知,便是陛下也默許了這一行為,因而出現(xiàn)在棲梧宮的大夫,一般不會被人刻意為難。” 舒朗瞧他一本正經(jīng)的小模樣還挺好玩,這孩子眼神清正,做事一板一眼,極有規(guī)矩,可見教養(yǎng)他的人也是下了苦功的,舒朗甚至從這小孩身上瞧見了幾分大哥榮舒堂的影子。 沒忍住掐了一把對方還帶著嬰兒肥的臉蛋兒,舒朗笑瞇瞇道: “在下可沒緊張,不過在下瞧著大公子你這小手,打從上車便沒松開過,衣擺都揉皺了,也不知咱兩緊張的是誰?” 小孩子一愣,垂眸看向搭在膝上僅僅握成拳的雙手,抿嘴,不好意思的對舒朗一笑,孩子氣盡顯: “叫先生見笑了,我聽父親說,先生是景朝持燈國師的高徒,醫(yī)術(shù)高明,允表哥費了很大力氣才請您過來。姑姑她……”,小孩子語氣里是nongnong的失落,“之前許多民間高手皆束手無策,您或許是我們最后的希望了?!?/br> 舒朗眨眨眼,從這孩子話里聽出不少東西。 首先,二王子身中劇毒之事他不知道。 其次,王后并非重病,而是中毒一事他同樣不知道。 最后,他隱約察覺到了將軍府和宮里微妙的關(guān)系,語氣中不自覺帶出不安,可沒人告訴他這一切究竟是為何。他只覺得每日與二弟進宮是陪伴重病的姑姑,卻沒想過這也是將軍府對皇帝的一種震懾與妥協(xié)。 舒朗不知道鎮(zhèn)國大將軍并未告知眼前孩子實情,單純是因為他還只是個小孩子,無法擔(dān)當(dāng)重任,還是因為他不是他們將軍府的血脈,始終隔著一層。 這是將軍府的家事,他無意過多探究。 待一路經(jīng)過層層盤查,在棲梧宮見著一瞧就十分激靈的二公子楚玉白時,舒朗心里再次感慨,將軍府把這兩孩子教的極好,可見即便隔著一層,也用了心思,盡了努力的。 兩個半大孩子圍著舒朗進進出出,對棲梧宮上下熟的很,幫舒朗拎藥箱,給舒朗搬凳子,十分殷切,就差直接開口催促:“快點兒給姑姑診脈”。 倒是二王子這個親兒子站在邊兒上,雙眼布滿紅血絲,眼下一片青黑,見著舒朗,腳底似是生了根般,嘴唇開開合合,幾番欲言又止,愣是沒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