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8節(jié)
婢仆恰好在這時推門,剛要進入室內(nèi),又被林珩親手揮退。 見他執(zhí)意如此,智陵也是無法,扶他靠坐在案旁,執(zhí)起銅壺倒了一盞水,遞到他的面前。 林珩從腰間扯下錦囊,取出一只玉瓶,倒出兩粒棗核大的丸藥,送入口中咀嚼,再以溫水送服。 良藥入口,需要半刻才能起效。 好在溫水舒緩干癢的喉嚨,咳嗽總算減輕,呼吸也不再急促。 “兄長不必擔憂,舊疾而已,天涼偶有發(fā)作?!绷昼褡眢w,面色恢復(fù),只是聲音微啞。 “公子幼時體弱,也未曾這般。”智陵沉聲道。他方才攙扶起林珩,隔著外袍都能摸到骨頭。這樣的瘦弱非同尋常,不是遭遇重創(chuàng),就是曾染重病。 遇智陵追問,林珩垂下目光,看著缺乏血色的甲面,道出當年實情。 “我初到上京時,人地生疏,無可倚仗。天子忌憚諸侯,幾次三番派人試探。每次入宮,王子王女皆好戲耍。” 說到這里,林珩頓了片刻,聲音沒有起伏,話中的內(nèi)容卻是驚心動魄。 “氏族私兵不得入王宮,父君不予我內(nèi)侍,我身邊只有婢女跟隨,且同我一般年幼,根本攔不住宮廷侍人?!?/br> “那一天王城落雪,我與蜀國質(zhì)子一同入宮,被三名王子攔下。他們命我學犬吠,命田齊效豚翻滾,否則不許離宮?!?/br> 聽到這里,智陵已是怒不可遏。 “羞辱諸侯公子,安敢如此!” 林珩沒有絲毫怒意,他又端起杯盞,滋潤過喉嚨,繼續(xù)道:“我同田齊自然不愿,于是,他們便令侍人綁住我們,一起投入湖中?!?/br> 王宮內(nèi)有湖,因與熱泉相通,寒日也不封凍。 幸虧這股熱泉,在被拋入水中后,兩名質(zhì)子才僥幸存活,堪堪撿回一條命。 砰! 智陵咬牙切齒,握拳砸向桌案。 桌角竟被砸裂,破碎的木塊墜向地面,飛跳數(shù)下滾落臺階。 “這件事國內(nèi)不知。如若知道,定會質(zhì)問上京迎回公子!” 林珩是晉侯唯一的嫡子,地位自然尊貴。就算不得晉侯喜愛,被送到上京為質(zhì),也不能如此欺辱踐踏。若事情傳回國內(nèi),定然群情激憤,縱然不能討伐天子,也當設(shè)法將他迎回。 “事情未出宮廷,上京都鮮有人知,大多被蒙在鼓里?!绷昼穹畔卤K,抬起目光,情緒始終沒有太大起伏,“幾名王女恰好路過,救了我二人。她們的母親同王子之母不和,自然不會錯過良機?!?/br> 事情上稟天子,在場的宮廷內(nèi)仆都被絞殺,動手的侍人被砍掉四肢流血而死。 王子杖責,一人直接被打殘。 三人的母親被幽禁,再不能見天顏。 表面上看,這是天子給兩人交代,實則是宮廷內(nèi)的權(quán)利廝殺。林珩和田齊不過是引子,是恰好用得上的棋子。 “王后無子,宮中王子皆庶出,一次少去三人,可謂皆大歡喜。” 這番話充滿諷刺,透出血淋淋的事實。 “田齊體壯,調(diào)養(yǎng)數(shù)月好轉(zhuǎn)。我不如他,寒氣淤積體內(nèi),成了上京城有名的病秧子。”林珩自嘲,隨即話鋒一轉(zhuǎn),“天子終歸要顏面,宮內(nèi)也想粉飾太平,我算是因禍得福,再不曾被刻意為難,還三番五次得賞,日子不再艱難?!?/br> 這番話并未讓智陵壓下怒火。 “狼甲失責!” 狼騎是智氏私兵,林珩在上京遇險,差點丟了性命,無論如何該派人送信。 “送了,三次?!绷昼竦莱霎斈暾嫦?,一語石破天驚,“送信人再未歸來?!?/br> 或許死在中途,或許消失在晉國,也或者根本沒能離開上京。 動手的可能是天子,可能是知曉此事的上京貴族。還有一種可能,是希望他永不能歸國的晉侯,他的親生父親。 “送信人消失無蹤,聯(lián)絡(luò)斷絕,事情終被掩下?!?/br> 時至今日,天子放歸各國質(zhì)子,目的是攪亂諸侯國。 依天子所想,林珩需倚仗上京授予的官爵,即便他心存怨恨,也不會輕易舊事重提。 “表面的罪魁禍首已經(jīng)受到懲罰,若是我抓著不放,豈非心胸狹窄,斤斤計較?”良藥發(fā)揮作用,林珩恢復(fù)精神,不正常的紅暈褪去臉頰,愈顯雙目漆黑,漠然冰冷。 “豈有此理!”智陵怒火中燒,殺意在胸中蒸騰。生平第一次,他想弒君,不僅是晉侯,還有上京的天子。 一盞溫水送至他面前,略顯得突兀,令他措手不及。 “兄長,舊事無可改變,重在當下,更在今后?!?/br> 見智陵遲遲不動,林珩索性握住他的手腕,將杯盞放到他手里,一根一根扣上他的手指。 “我能平安歸國,即是我命不該絕。我會取回應(yīng)得的一切,智氏也該重歸國都?!?/br> 林珩松開智陵的手,從身上取出一條絹,是從先成懷揣的密信中撕下,上面蓋有正夫人才能使用的印章。 “鳩占鵲巢者,誅?!?/br> “勾結(jié)犬戎者,殺?!?/br> “寵信jian佞者不堪為國君,當撥亂反正?!?/br> 林珩展開絹上的印信,上面飛濺數(shù)點斑痕,全是干涸的血漬。 “父君寵愛麗夫人,卻不應(yīng)尊卑不分;偏袒有狐氏,也不該自毀忠良。他不喜我,大可將我驅(qū)逐。因不想背負罵名,意圖讓我死在上京,消失在歸國途中,實則掩耳盜鈴?!?/br> 認出絹上的印章,看到上面殘留的只言片語,智陵想到出自誰手,怒意和殺意并涌。 正夫人的印章竟被一妾使用。 晉侯此舉不僅是偏袒,更是在羞辱逝去的正夫人,羞辱公子珩,羞辱智氏! 昏君無道,當逐,更該殺! 第八章 林珩和智陵談至深夜。兩人極為投契,九年歲月未見半點隔閡。 臨近天明,這場談話才告一段落。 燈油即將燃盡,燈芯貼近銅盤,一點火光如豆,隨時將要熄滅。 “咳咳……” 冷風順著窗縫襲入室內(nèi),林珩又開始咳嗽。大概是疲憊的緣故,眼底泛起血絲,更顯得羸弱憔悴。 見狀,智陵不免心生后悔。 “公子該休息,是我疏忽了?!?/br> “無妨?!绷昼駭[擺手,喚婢女送上熱湯,“我慣常如此,實際無大礙。” 智陵仍不放心,親眼看著林珩飲下溢散藥味的熱湯,又盯著他吃下兩塊糕點,確認他再也吃不下方才作罷。 “如果未去上京,公子不會這般體弱?!毕氲搅昼駷橘|(zhì)期間的遭遇,智陵怒火難消。 當年晉侯有七子五女,林珩是唯一的嫡子,也非年齡最長,于情于理不該送他前往上京。晉侯卻力排眾議獨斷專行。 以有狐氏為首的勢力推波助瀾,有子的夫人聯(lián)絡(luò)家族為虎作倀,硬要將年少體弱的林珩送出晉國。 事情風聞諸國,天下氏族議論紛紛。看熱鬧居多,冷嘲熱諷同樣不少,兔死狐悲者亦有。 晉侯一意孤行,智氏剛剛遭遇重創(chuàng),唯一能阻攔晉侯的國太夫人一言不發(fā),林珩終究沒能留下。 回憶起當年事,想到陰謀背后的各方勢力,智陵嚼穿齦血,無不恨之入骨。 “兄長?!?/br> 林珩的聲音將他從回憶中拽回,智陵壓下翻騰的心緒,發(fā)現(xiàn)室內(nèi)重新變得明亮。原來是婢仆重添燈油,并在香爐中燃了新香。 “兄長日夜兼程,定然旅途疲憊。今日事畢,該早去歇息。” “我不放心公子。”智陵實話實說,神情中充滿擔憂,“今夜抵足而眠,可否?” 林珩怔了一下,搖頭婉拒對方:“我習慣獨眠,多謝兄長好意?!?/br> 婢仆等候在門外,準備為智陵引路。 見林珩神色疲憊,智陵沒有強求,起身離開室內(nèi)。行至門前不忘叮囑:“公子保重身體為要,凡事無需太心急?!?/br> “我知?!?/br> 林珩點點頭,目送智陵離開。 房門開啟又關(guān)閉,冷風趁隙侵入室內(nèi),短暫搖曳燈火,在墻上烙印扭曲的暗影。 林珩坐在桌前,背影在屏風上拉長,半面被火光照亮,半面隱于黑暗。黑眸深邃無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罩著一層面具,窺不出絲毫情緒。 門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片刻后重又響起。 婢女的影子落在門上,清脆的聲音傳入屋內(nèi),打破一室靜謐:“公子,智氏郎君已經(jīng)歇下?!?/br> 林珩沒有出聲,輕輕眨了下眼,單手撐在桌面站起身,紓解微麻的雙腿,轉(zhuǎn)身繞過屏風。 衣袂摩擦聲細不可聞,燈光拉長的身影映出室外。 守在門兩側(cè)的婢女對視一眼,同時垂下目光,忠誠地守在原地。 有仆人手捧木盤穿過回廊,立即被揮退,不許靠近門前。 “公子歇息,莫要出聲?!?/br> 紫蘇挺直脊背,雙手交握放置在腿上。繡著蘭花的長袖下,細腕纏裹皮繩,兩根三寸長的木刺貼在手腕外側(cè),堅硬鋒利,絕對是殺人的利器。 茯苓抬頭看向室內(nèi),見燈火始終未滅,林珩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后,低聲道:“紫蘇,良醫(yī)的藥不如之前有效?!?/br> “公子自有分寸?!比硕嘌垭s,紫蘇不欲多言,示意茯苓噤聲。 上京的生活不僅磨礪林珩,也洗煉了他身邊之人。隨他出晉的婢女共八人,歸來只余兩人。其余六人早就埋骨上京香魂永逝。 “謹言慎行,牢記公子的吩咐?!?/br> 明了紫蘇用意,茯苓咽下未盡之言,只是對林珩的擔憂未見減少,始終縈繞在心頭,久久不能散去。 室內(nèi),屏風后隔出一方空間,擺放紅木床榻。 床榻無帳,四面漆繪云紋,這是晉國氏族慣用的花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