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9節(jié)
林珩仰面倒在榻上,身下鋪著數(shù)層錦褥,紅狐皮毛制成的毯子光滑柔軟。頭下是一枚玉枕,以暖玉雕琢,浸潤助眠的香料。 絲絲縷縷的香氣飄入鼻端,林珩身體疲憊,意識卻分外清醒。等他終于有了困意,睡得卻不安穩(wěn),夢境不期而至。 睡夢中,他又回到了上京。 天下雄城,巍峨壯闊。 城內車水馬龍,街巷人潮如織。 欣欣向榮的時節(jié),萬物萌發(fā)。紅情綠意,桃李爭妍,一派春意盎然。 三月三,渭水河畔,頭戴鮮花的少女手挽著手,身著彩裙,腰系長帶,圍著俊俏的郎君載歌載舞。 青年男子手持禾草,遇見心儀的姑娘就會將草莖編織成環(huán),簪上猶帶露珠的鮮花,戴上姑娘的手腕。 水波潺潺,歌聲悠揚,舞蹈熱烈奔放。 氏族駕車出游,衣著華麗的郎君和女郎總能引來圍觀。大量的鮮花投擲向車,花雨繽紛灑落,引來陣陣歡笑。 這一日,門庭和身份變得模糊,不再有天塹之隔。 庶人靠近氏族不會被驅趕,青草和花叢中頻現(xiàn)青年男女的身影。偶爾有幾條無主的絹帶隨風飄走,孤零零掛在樹枝上,引來諸多對主人的猜測。 一輛玄鳥車行來,大紅的車身昭示來者身份。 紅衣烈烈的越國公子踏上車轅,衣領袖擺刺繡金紋,腰帶上垂掛美玉,白皙手腕佩戴金環(huán),環(huán)上鑲嵌的寶石熠熠生輝。 楚煜的美名傳遍上京。 他在渭水河畔現(xiàn)身,立即遇到了女郎們的圍堵。 年少公子恣意風流,遇見道路被攔,他不慌不忙靠近車欄,單臂撐在橫木上,另一只提著禾草,以禾尖撩起近處女郎的發(fā)。 蜻蜓點水,雨燕輕飛。 風過無痕,卻實實在在撩撥人心。 容貌艷麗絕倫,笑聲肆意張揚。 他像一團火,焚燒了周遭的一切,引人瘋狂。 女郎在追逐他,雕刻玄鳥的車駕卻不再停留。楚煜親自駕車穿過人潮,一路駛過河畔,中途遇上初次參與上巳節(jié)的林珩,貌似想到了某個壞主意,笑容愈發(fā)燦爛。 即使在夢中,林珩也不免毛骨悚然。 他尚年幼,不過是假借節(jié)日之名出城喘口氣,暫時擺脫城內的爾虞我詐。不料想會遇見更大的麻煩。 人群擁堵在四周,一時間水泄不通,他根本無法調轉車頭,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團火靠近。 車駕交錯,相距不過分毫。 人群發(fā)出驚呼,紛紛向后閃避。 兩人擦身而過時,楚煜長袖舒展,恰似紅云拂過肩頭。 待林珩回過神來,楚煜手中的禾草已經被折斷,有穗的一截正好附在他的耳后。 車輪滾滾,帶著楚煜的笑聲遠去。 此時的林珩身形瘦弱,看上去還是一個孩童。 四周的人群見此一幕,先是愣了片刻,隨即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結伴出城的田齊驅車靠近,一張憨厚的包子臉因憋笑變得扭曲。 “阿珩,可惜你不是女郎,不然就該抓著禾草追上去,讓那個風流公子娶了你。越國可是大國,楚煜是嫡子又是獨子,妥妥的一國之君?!?/br> 田齊話音未落,直接被禾草打在肩上。 林珩破天荒失態(tài),惱怒交加,后槽牙咬得咯吱作響。 夢境過于真實,仿佛又一次親身經歷。 林珩身體微沉,乏力地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竟睡到天光大亮,額頭和脖頸冒出一層細汗。 “來人?!?/br> 林珩掀開毯子坐起身,捏了捏發(fā)脹的額角,喉嚨有些發(fā)干。 屏風對面?zhèn)鱽砺曧懀o接著飄來一陣香風,紫蘇和茯苓前后走出。 “公子。” 兩人配合默契,一人取來潔凈的外袍,另一人端來洗漱用具和溫水。 “什么時辰了?”林珩漱過口,飲下半盞溫水。 “回公子,已是辰時末?!避蜍哒归_外袍,回身打開木箱,取出搭配的腰帶。 還好,不算太晚。 林珩在心中估算,決定用膳之后去見智陵。 他要盡快起程去往肅州,時不待人。送往晉陽的兵器和城外銅礦都需安排,陶榮分身乏術,正好由智陵接手。 智陵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早已經醒來。 林珩來找他時,他正提筆寫成書信,交給護衛(wèi)送回晉陽。鹿巳之前遞送消息,想必大父和父親會盡早防備,不會有更多風聲走漏。 林珩進入室內,恰好同護衛(wèi)正對面。 智陵循聲走出來,來不及請林珩入內,就聽對方提到府內的兵器。 “兵器?” “先氏秘密令人打造,藏在暗室之中。” 經過短暫休息,林珩氣色好于昨夜。見智陵面露驚訝,索性召來甲士,命其驅散婢仆,清空通往暗室的回廊。 “兄長隨我來?!?/br> 兩人穿過廊下,行至密道入口。 甲士上前開啟機關,清理過的暗道呈現(xiàn)在兩人面前。 “就在下方。” 林珩率先邁步,智陵緊跟著拾級而下。借助火把的光亮,兩人穿過幽暗的巷道,來到密室入口。 待石門打開,看到門后堆疊的兵器,智陵不由得瞪大雙眼。 “據陶榮說,這僅是一部分。”林珩袖著雙手,沉聲道,“自先氏入主邊城,強行霸占城外銅礦,就命人秘密打造軍械,分批送往有狐氏手中?!?/br> “我知陶氏有銅礦?!敝橇晟锨澳闷鹨话验L劍,神情逐漸凝重。先氏附庸有狐氏,這是公開的秘密。先成暗中鑄造大批兵器,可見所圖非小。 “那兄長可知這座銅礦的儲量?”林珩繼續(xù)道。 “有多少?”智陵下意識問道。 “我親眼所見,就目前冶煉的銅錠和采出的礦石,武裝三軍綽綽有余?!绷昼癫痪o不慢拋出一記驚雷。 咣當。 智陵震驚地松開手,長劍落地,發(fā)出一聲鈍響。 第九章 鹿巳奉智陵之命返回晉陽,一路冒雨疾行,沿途不敢停歇,險些跑廢了戰(zhàn)馬。 日落時分,雨水稍歇,天邊懸掛紅云。 城頭豎起火把,厚重的城門將要關閉,一人一馬飛馳而來,趕在吊橋拉起前越過池溝。 馬蹄重重踏在地上,戰(zhàn)makou鼻噴出白沫,四條腿隱隱顫抖,顯然已精疲力竭。 鹿巳松開韁繩滾落馬背,幸虧一旁的城卒扶他一把才沒有摔落在地。 “郎君口信,速帶我去見下軍將!” 連日飛馳,鹿巳兩腿內側盡被磨破,皮rou和布料粘連,鉆心疼痛,走路都變得困難。 城卒沒有遲疑,分出兩人架起他,另一人飛身上馬,先一步往城內送信。 智澤今夜巡視城門,遇到送信的城卒,問明情況后調轉方向,策馬馳向鹿巳所在的城門,命護衛(wèi)帶上他一同奔赴府邸。 彼時烏金西墜,紅云仍未散去。云層鋪展天際,攫取落日余暉,彌漫大片暗紅。 隊伍飛馳過城內,動靜委實不小,沿途吸引來大量目光。 晉陽是晉國舊都,也是戍守邊境的要塞,時常會同荒漠部落爆發(fā)沖突和戰(zhàn)爭。 智澤的隊伍行色匆匆,不免讓人心生懷疑,各種猜測接連出爐。 “莫非有犬戎部落來襲?” “邊境不穩(wěn)?” “速回家中召集兒郎,準備皮甲武器!” 尚不知是否開戰(zhàn),晉陽上下已是風聲鶴唳。無論男女老少都在摩拳擦掌,隨時準備上陣廝殺。 智澤一行穿過城內,在智府門前下馬。 “速去稟報大父和父親,大兄有信送回?!?/br> 智澤將馬鞭丟給仆從,親自帶著鹿巳入府,繞過影壁去往前廳。 仆人腳步匆匆,先一步找到智淵和智弘,向兩人稟報城內消息。 父子倆對視一眼,當即放下手中事,令婢仆多移兩盞燈,在房間內等候智澤將人帶來。 “智陵行事素來穩(wěn)妥,急匆匆派人送信,事情定然非同小可。” 父子倆說話時,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婢仆守在房門兩側,智澤率先入內,身后跟著兩名健仆,合力攙扶踉踉蹌蹌的鹿巳。 “大父,父親。” 智澤向智淵和智弘行禮,隨即坐到一旁。 鹿巳伏身在地,口稱有重要情報,請智淵揮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