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81節(jié)
於菟屏風落地擺放,金鑄香鼎飄散青煙,絲絲縷縷,纖細裊娜。清香縈繞在空氣中,驅散雨天潮濕的氣息。 殿內擺設不曾改動,金碧輝煌一如往昔。 半人高的銅燈在臺階上錯落,燈盤中托起夜明珠,與燈芯的火光交相輝映,暈染出七彩,似虹橋延伸交匯。 楚煜坐在屏風前,面前堆滿竹簡。一卷鋪在桌上,關乎國內政事,他卻無心繼續(xù)披閱。 手邊的茶湯已冷,溢出苦澀的味道。 他端起茶盞遞至唇邊,嗅著若有似無的苦澀,眼簾低垂,黑眸中一片暗沉,窺不出半分情緒。 “公子,鏟自西苑歸?!笔倘嗽诘钋胺A報,躬身至地,頭不敢抬。 楚煜動作微頓,片刻后道:“知道了?!?/br> 三字出口,語調沒有任何起伏,聲音也未見變化,極盡淡漠。 侍人不解他意,但也不敢多言,躬身退至殿外,原話轉達:“公子言,知道了?!?/br> 不同于他的滿頭霧水,鏟心中了然,沒有在殿外久留,當下轉身離開。身影穿過回廊,很快消失不見。 正殿前矗立銅鼎,鼎內堆有犧牲,是三只巨大的牛首。牛角經(jīng)過打磨,異常尖銳。 面繪彩紋的巫在雨中祝禱。 雨水覆蓋全身,聲音不見減弱,反而愈發(fā)高亢。臉龐、脖頸和肩背上的圖案愈發(fā)鮮明。肩頭的獸首猙獰,似要活過來一般。 “魂兮,安兮?!?/br> 在巫的念誦聲中,一道身影穿過雨幕疾行而來。 來者是一名侍人,剛接到邊境急報,抓緊送來正殿。 由于跑得太急,侍人在繞過銅鼎時滑倒。起身之際,恰遇巫高舉雙臂縱身跳躍,兩道身影短暫交疊,繼而如光影撕裂,一向前行,一落向地,后者踏著雨水高唱巫言,腳下飛濺起大片水花。 侍人全身濕透,護在懷中的急報完好無損,未被打濕一星半點。 木簡翻開,上面赫然寫著一行字:楚有異,兵屯邳城。 “兵屯邳城?” 楚煜揮退侍人,起身離開桌案,來到屏風右側的一張木架前。 他抬手拉動系繩,一卷獸皮翻落懸掛,其上繪有山川河流及城池要塞,并有文字標注,巨細靡遺,極為詳盡,赫然是一張南境輿圖。 “邳城?!?/br> 站在輿圖前,楚煜掠過幾座城池,目光定在越楚兩國交界,一座不起眼的小城之上。 “我父薨,楚要喪期發(fā)兵,亦或是另有圖謀?” 沉吟半晌,楚煜忽然笑了。 “來人?!?/br> “仆在?!?/br> “宣令尹及六卿,殿前議事。” “諾?!?/br> 侍人領命退下,轉眼消失在殿外。 楚煜的視線定在圖上,白皙的指尖劃過兩國邊境,黑眸璀璨,卻不染絲毫暖意,如嗜血的猛獸掙脫束縛,正要大開殺戒。 越地陰雨連綿,多日不見晴空,陰云揮之不去。 晉地則連日放晴,天空一片湛藍,風中帶來熱意。 豐城外,參與會盟的諸侯整裝待發(fā)。 國君駕車在前,氏族緊隨在后。甲士全副武裝,奴仆牽引牛馬推動大車。各國隊伍中戈矛林立,圖騰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出發(fā)!” 號角聲傳遍曠野,雄渾蒼涼。 晉君所部一馬當先,諸侯的隊伍陸續(xù)跟上。 車輪滾滾,壓出并排轍痕。 騎兵策馬馳騁,步甲排成長龍,大軍如滾滾洪流,浩浩蕩蕩奔騰西進,向北荒之地碾壓而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大軍自豐地出發(fā),前行兩日,遇上自西而來的飛騎。 騎士攜帶戰(zhàn)報星夜兼程,大腿內側被磨傷,翻身下馬時站不穩(wěn),險些栽倒在地。 “小心?!瘪R塘及時托住他的胳膊,幫助他站穩(wěn)。 騎士心生感激,沙啞道:“多謝?!?/br> “君上召見,隨我來?!瘪R塘收回手,示意騎士跟上自己,一同去往林珩車前。 君駕駐蹕一座荒廢的要塞外。 要塞原屬鄭國,為鄭莊公時建造。鄭國強盛時期,此地一度擴建城池,屯兵兩千余人。 晉烈公在位期間,晉軍所向披靡,國富民強,成為不折不扣的西境霸主。此消彼長,作為晉國宿敵,鄭國戰(zhàn)場失利,日漸變得衰弱,被晉壓得喘不過氣來。 這座要塞就是在當時廢棄,數(shù)年間淪為荒城。 待晉幽公登位,晉國內部氏族傾軋,十余年間無暇外顧,鄭得到喘息之機,陸續(xù)恢復多座要塞,重新在要塞內駐兵,發(fā)誓要一雪前恥。 可惜好景不長。 上京放歸諸國質子,林珩歸晉,不到兩年時間大權獨攬,一戰(zhàn)滅鄭,結束兩國百年征戰(zhàn),將偌大疆域納入版圖。 現(xiàn)如今,要塞一片荒涼,人丁都被遷走,只余下破敗的房屋以及坍塌的夯土墻,記載這里曾繁榮一時。 林珩乘坐的傘車停在要塞南墻外。 此處原本開有城門,還有懸掛的吊橋。如今城門消失無蹤,剩下空蕩蕩的門框,邊緣覆蓋焦黑,還有箭矢留下的凹痕,昭示這里曾發(fā)生戰(zhàn)斗,城門被焚燒殆盡。 吊橋也不見蹤影。地上散落著斷裂的木頭和繩索,多數(shù)半埋在土下,遇風雨侵蝕變得腐朽。 林珩單手按住車欄,極目遠眺,蔚藍天空映入眼底。一道暗影掠過頭頂,未知是流云還是振翅的飛鳥。 “君上?!?/br> 馬塘引騎士來到近前,在車前行禮參拜。 黑甲護衛(wèi)在君駕兩側,氣勢凜然,軍容森嚴。 騎士一路行來,穿過林立的戈矛,不覺神經(jīng)緊繃,下意識挺直脊背。 見到林珩時,騎士非但沒有松口氣,反而愈發(fā)緊張。 他單膝跪地,雙手抱拳,逆光看向車上的國君。僅僅一眼,似被灼痛雙目,匆忙低下頭,霎時間心如擂鼓。 想起邊境軍情,騎士壓下心中震撼,取出貼身存放的獸皮,雙手平舉,正色道:“稟君上,犬戎十六部襲邊,火焚邊境村莊,殺傷邊民,掠奪牛羊。入北荒之地,現(xiàn)被嶺州及寧城縣令率兵阻截,公子原回師途中,傳信不日將至?!?/br> 騎士一口氣說完,手中的獸皮被馬塘取走,送至林珩面前。 為方便傳遞戰(zhàn)報,往來飛騎多棄用竹簡,改用絹布和獸皮。經(jīng)過特殊工藝硝制,獸皮堅韌還能防水,比絹布更受歡迎。 林珩展開獸皮,快速瀏覽上面的文字。 筆鋒銳利,仿佛帶著血腥。一眼能夠辨認出,這是壬章的手筆。 “犬戎十六部?” “回君上,確為十六部,并有羌狄摻雜,能戰(zhàn)的青壯多達數(shù)千?!?/br> 犬戎十六部。 羌、狄摻雜。 西境國君都在近前,此時無不面露驚容。 許伯的臉色尤其難看。 想到和羌狄達成的約定,他不免心中唾罵。 顯而易見,這些部落首鼠兩端,當面答應與他合作,背地里和犬戎勾結,趁機南下侵擾,分明是想發(fā)一筆橫財。 若非這份戰(zhàn)報,他怕是仍被蒙在鼓里。 思及此,許伯轉過頭,陰測測看向身邊的老人,質問道:“政令,你可有解釋?” 羌人同犬戎沆瀣一氣,徹底打亂他的計劃??嘈墓略劧嗄?,一朝付諸東流。他如何不心生惱怒。 政令眉心緊擰,轉動腕上的骨鐲,速度越來越快。 “君上,羌有多部,近者為東羌。同犬戎勾結的極可能是西羌和北羌。至于狄人,茹毛飲血之徒,纖芥之患,今日俯首稱臣,明日即叛屢見不鮮,不足為奇。” 政令自認理由充分,足以打消許伯的猜疑。 許伯卻不買賬。 他的質問不僅是出于疑心,更是對項上人頭的擔憂。 見識過林珩的手段,他絲毫不懷疑劍鋒一旦落下,他和政令都將尸骨無存,許國也會不復存在。 見政令不解究竟,仍在言辭閃爍一味推脫,許伯怒氣上涌,只覺有烈火在胸中燃燒,逼得他雙眼發(fā)紅。 牢記現(xiàn)下場合,他強行抑制情緒,只求不表現(xiàn)出異樣。 可惜事與愿違。 不知騎士又說出什么,林珩向馬塘示意,后者領命來到隊伍中,找到怒意難消的許伯,行禮后說道:“君上有請。” 一言落地,四周陷入寂靜。 各種各樣的目光刺來,有了然、有疑惑、有冷漠,也有幸災樂禍。 唯獨沒有同情。 許伯深吸一口氣,不再理會政令,獨自驅車去見林珩。 目送許伯的背影遠去,政令冥思苦想,猛然間醒悟,面露驚駭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