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br>
    許放和馬塘留在正殿，馬桂率侍人提燈跟上。

    一行人走下臺階，穿過青石宮道，踏著夜色向南殿行去。

    星月交輝，流云飛動，恰似浮光掠影。

    銀光灑下天空，籠罩恢弘的晉侯宮，為宏偉的建筑覆上一層冷輝。

    夜空晴朗，晉地擺脫暴雨侵襲，不復見洪水陰霾。

    與之相反，越楚交界少見晴日，雨勢滂沱。

    暴雨連下數(shù)日，始終不見減小的跡象。數(shù)千越軍包圍邳城，楚軍堅守城內(nèi)，兩軍多次在雨中鏖戰(zhàn)，越軍明顯占據(jù)上風。

    中途陸續(xù)有楚國援軍抵達，松陽君采取伏擊策略，連續(xù)擊退三支援軍，抓獲數(shù)百俘虜，其中還有一名縣大夫，戰(zhàn)果十分輝煌。

    經(jīng)歷過三次失敗，支援的楚軍不再冒進，但也沒有退走，而是同越軍展開拉鋸，貌似在等待著什么。

    入夜，越國大軍鳴金收兵，城頭守軍不敢放松警惕，唯恐遭遇偷襲。

    越軍大營內(nèi)，松陽君身處大帳，正對不久前送抵的信件皺眉。

    “待命？”

    察覺到楚軍有異，他不敢托大，迅速給都城送信。

    消息送出不久，一只信鳥飛入大營，帶來楚煜的回應。

    “大軍待命?！?/br>
    短短四個字，松陽君看過一遍又一遍，始終參不透楚煜下一步的計劃。

    正在他凝神思索時，帳外忽起sao動，緊接著腳步聲傳來，帳簾被掀起，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xiàn)在帳中，身上的斗篷猶在滴水。

    松陽君本想呵斥，待看清來人的面孔，不由得驚訝出聲：“公子？！”

    同一時間，一隊騎士自北而來，直奔甘究大營。

    雷聲轟鳴，紫紅色的閃電碎裂云層，暴雨傾盆而下。

    電光落向大地，劈開一棵巨木，火光瞬間燃起，很快又被雨水熄滅。

    又一道閃電砸落，恰好擊中前方道路。

    戰(zhàn)馬受驚，倒退著發(fā)出嘶鳴。

    馬上騎士勒住韁繩，盡量安撫坐騎。動作間，俊美的面孔現(xiàn)于光下，縱然被雨水浸濕，仍不損半分風采，反而更添一抹冶艷。

    來者不是旁人，赫然是從歷城趕回，親赴邊境的公子項！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公子項輕車簡從，一路風馳電掣，黎明時分抵達甘究大營。

    彼時雷聲轟鳴，大雨如注。天像開了一道口子，雨水傾盆而下，覆蓋漫長的邊境線，籠罩數(shù)座邊境城池。

    甘究等人提前得到消息，全部冒雨出營，在營門前駐足等候。

    雷聲不斷，閃電爬過天空，紫紅的電光撕裂云層，一道光柱筆直砸落，爆開刺目的電火花。

    百余騎穿過雨幕，飆舉電至。

    馬蹄聲被雷鳴掩蓋，似無聲在雨中奔馳，瞬息闖入眾人眼簾。

    隊伍中不見旗幟，騎士的面孔被斗笠遮擋，蓑衣覆蓋全身，唯有耳上的金環(huán)浮現(xiàn)光輝，成為醒目的標志。

    一行人來至營前，為首之人猛一拉韁繩，戰(zhàn)馬人立而起，發(fā)出一陣嘶鳴。

    騎士們紛紛停住，在營前列成長隊。

    雨水沿著眾人的蓑衣滑落，下擺飛散開，稍顯得臃腫，卻掩不去高大魁偉。

    甘究等人佇立在雨中，長袍下擺被雨水浸濕，染上大片暗色。皮履抵不住積水的涼意，雙足發(fā)冷，逐漸蔓延至膝蓋。

    眾人始終一動不動，腰背挺直，肅穆莊嚴。

    公子項騎在馬上，單手握住韁繩，另一只手折起馬鞭，用鞭梢頂起斗笠，鷹目掃視而過，壓力如有實質(zhì)。

    “參見公子！”

    甘究等人疊手下拜，目光低垂，無一人敢同公子項對視。

    邳城受困至今，越軍連戰(zhàn)連捷，楚軍卻頻頻失利，眾人實在面上無光?？v然對方設下陷阱，有心算無心，以兩國之間的實力，這樣的碾壓也實屬罕見。

    甘慶不敵松陽君，差一點命喪戰(zhàn)場。此刻站在甘究身后，遇公子項視線掃過，頭埋入胸口，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去。

    “起?！?/br>
    公子項策馬進入營門，徑直穿過營地，來到豎立圖騰旗的大帳前。

    粟黑和石林等人不敢倨傲，下馬步行跟隨，與甘究等人保持兩步左右的距離。

    大帳內(nèi)燃有銅爐，專為驅(qū)散濕氣。

    多盞銅燈落地擺放，燈身造型夸張奇詭，人俑雙眼奇大，近乎占據(jù)半張面孔。人俑頭頂延伸出數(shù)根銅枝，末梢托起燈盤，盤中盛滿燈油，燃燒中散發(fā)出一股奇特的香味。

    帳簾掀起又落下，公子項摘下斗笠，解開蓑衣。暗紅色的長袍半濕，他卻毫不在意，接過布巾擦拭臉上的雨水，振袖坐到屏風前，見眾人還站在原地，簡潔道：“坐。”

    “謝公子?！?/br>
    帳內(nèi)空間寬敞，容納二十人綽綽有余。

    甘究等人在右側(cè)落座，粟黑和石林等位次在左，自然而然分成不同陣營，彼此間涇渭分明。

    楚國氏族性情高傲，家族爭斗延續(xù)數(shù)百年。傾軋最激烈時，街頭毆斗時有發(fā)生，不亞于晉國內(nèi)斗。

    氏族間競爭激烈，互相看不順眼，遑論是粟黑這樣的外來者。哪怕身為公子項的門客，得公子項重用，依舊被楚國氏族鄙夷，從不被看在眼里。

    眾人落座后，侍奴送上茶湯，熬煮時加入姜和蜜，苦后回甘，還有一絲辛辣，是楚人喜好的味道。

    粟黑有些喝不慣，飲下一口就放到一旁，不再端起茶盞。

    茶湯冒著熱氣，似白煙裊裊，輕紗狀彌漫開。

    公子項托起茶盞，待茶湯適宜入口，緩慢送下腹，過程中一言不發(fā)。

    持續(xù)的沉默，使得不安急劇攀升。

    甘慶因戰(zhàn)敗惶恐，下意識看向甘究，希望兄長能給他指引。

    甘究眉心深鎖，猜不透公子項的用意，心中七上八下，不敢貿(mào)然開口。

    他猜測公子項會有旨意，沒料想對方會親至戰(zhàn)場。

    邳城被圍至今，城內(nèi)守軍死傷慘重。越軍圍而不奪，分明是以城為餌，專為釣馳援的楚軍。

    吃過三次虧，援軍停滯不前，無人敢冒進。

    表面上是顧慮戰(zhàn)場變化，避免踏入越軍圈套。事實上各懷私心，不想損耗太多自身力量，更想讓別人去消耗敵人，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私心不能明言。

    哪怕都是心知肚明，背地里的盤算也不能擺上臺面。

    公子項洞若觀火，來之前就看出眾人的謀算，這才遲遲沒有開口，實打?qū)嵔o了甘究等人一個下馬威。

    咚！

    一聲輕響，茶湯飲盡，茶盞被放下。

    盞底磕碰桌面，聲音極低，卻令眾人同時一凜，齊齊循聲望去。

    “說吧?！惫禹棐咭暠娙?，掌心覆上桌面，下一刻又攥緊拳頭，指節(jié)磕了兩下，猶如砸在眾人頭頂，“越軍圍邳城，軍力不過幾千。集牟、矩、當、郾四城兵力，聯(lián)合邳城守軍，如何能敗？”

    這番話直指要害，半點不給氏族顏面。

    字字不提他們的私心，卻明白揭開真相，使他們倍覺羞慚，感到無地自容。

    事實正如公子項所言，援軍集合起來，人數(shù)是越軍的兩倍。對方有攻城器械，楚軍也有神兵利器，針鋒相對，楚軍不該連敗，更不該落到如今局面。

    “我知諸君顧慮，然私心太重，恐得不償失?！惫禹棾谅暤?。

    楚國雄踞南境多年，不斷對鄰國鯨吞蠶食，疆域持續(xù)擴大。

    隨著楚國擴張壯大，國內(nèi)氏族受益頗多。尤其是大氏族，手握大量土地人口，儼然國中之國，勢力不亞于一方小諸侯。

    公子項歸國后，以雷霆之勢起兵，將兄弟逐一挑落馬下，一口氣滅數(shù)家大氏族，以絕對的強勢執(zhí)掌大權(quán)。

    甘氏和屠氏對他忠心耿耿，不會生出二意，氏族的弊病仍不可免。

    公子項停下動作，視線逐一掃過帳內(nèi)氏族，一字一句道：“楚越大敵，國不滅戰(zhàn)不休。爾等私心作祟，以致于連敗，有負楚人之名！”

    此言一出，眾人更覺寄顏無所。

    多謀擅辯的甘究也低下頭，臉上青白交錯，沒有一言為自己辯解。

    “公子，臣愧悔無地！”

    甘究等人再也坐不住，唯有伏身請罪，神情羞慚不已。

    “事可一，不可二。”公子項看得分明，痼疾不除，類似的事會不斷發(fā)生，遲早有一天會無法收拾。

    甚者，楚國內(nèi)部分崩離析。

    他有意下手整治，但不能cao之過急。變法是必須手段，先決條件之一，不能敗于越國之手。免得外患未滅，內(nèi)憂死灰復燃。

    “貽誤戰(zhàn)機乃大罪，依國法，氏族不能免?！惫酉硐纫趾髶P，話鋒一轉(zhuǎn)，“諸君于國有功，臨戰(zhàn)可酌情一二。”

    聞弦歌知雅意，氏族們心領神會，當即道：“臣等陳兵數(shù)日，請出戰(zhàn)！”

    “善！”公子項朗笑一聲，當場下達命令，“明日集結(jié)大軍，開赴邳城下，破越軍！”

    “遵令！”

    風雨晦暝，烏云遮擋天空，白晝堪比黑夜。

    屠巖等人走出大帳，準備回營布置，明日集結(jié)奔襲越軍。

    公子項的策略十分簡單，一力降十會。以絕對的數(shù)量優(yōu)勢碾壓對手，解邳城之圍。

    越軍設餌埋伏，他便要踏碎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