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05節(jié)
幽暗的囚室內(nèi),一燈如豆。 狹窄的木窗貼近屋頂,月光從窗口投入,在地面留下蒼白的剪影。 銅燈靠墻矗立,燈光只及方寸之地。邊緣觸碰光影,似有看不見的屏障橫亙其間,涇渭分明,難以融合。 室內(nèi)靜悄悄,呼吸聲都變得清晰。 刁泰席地而坐,背部緊貼著墻面,雙臂環(huán)抱蜷縮在暗影中,好似一頭困獸。 毒又開始發(fā)作。 越室的毒陰損無比,不會馬上致命,卻令他備受煎熬。 沒有按時服下解藥,癥狀頻繁發(fā)作。劇痛自胸腔蔓延,如同萬蟻噬心,很快遍及四肢百骸。 刁泰軟倒在地,因痛苦張大嘴巴,喉嚨中發(fā)出痛苦的哀鳴。冷汗浸濕全身,視線被汗水遮擋,意識變得模糊不清。 他控制不住發(fā)抖,雙手在地面抓過,留下一道道抓痕,斑駁凌亂,層層疊疊,部分還殘留血漬,顯然指尖已經(jīng)磨破。 疼痛折磨著他,他恨不能昏過去,怎奈無法如愿。 囚室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在陰冷的走廊間回蕩,令他悚然已經(jīng)。 聲音越來越近,中途忽然消失。 來人停在他的牢房門前。 刁泰艱難抬起頭,視線投向牢門,看著緊閉的木門一點點敞開?;鸸獯罅?,一名高大的男子背光而立。 室內(nèi)充斥腐朽的氣息,混合潮濕和腥甜,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男子渾然不覺,從牢奴手中接過火把,邁步進入囚室,徑直走向刁泰。 他的腳步聲很重,刻意加重力道,引起對方注意。 刁泰勉強抬起頭,看清火光下的面孔,痛苦和詫異凝固在臉上,表情一陣扭曲:“尢厭?!” “刁介卿,許久不見。”尢厭手持火把,居高臨下俯視刁泰。半張臉被火光照亮,半張隱于黑暗,愈現(xiàn)陰森可怖。 “喜烽派你前來?”疼痛不如先時劇烈,刁泰強撐著爬起身。雙腿虛軟無法站立,他只能背靠墻壁坐在地上。發(fā)髻早就松散,臉頰沾上灰塵,樣子十分狼狽。 “家主命我給刁介卿帶話,執(zhí)政染病,天子親自過府探望,君臣盡釋前嫌。介卿一番苦心付諸東流?!鞭虆捠窍卜榈拈T客,奉命夜入囚牢,買通牢奴見到刁泰,專為碾碎他的希望,“刁介卿,你出不去了?!?/br> 刁泰瞪大雙眼,滿臉不可置信。 “這不可能!” 天子對執(zhí)政多番猜忌,一度要借三令之手分其權(quán)柄。執(zhí)政心灰意冷,君臣間的關(guān)系落入冰點,根本難以修復(fù)。 只有君臣不睦,日復(fù)一日互相猜忌,達成公子煜的目的,他才能獲得解藥擺脫痛苦。尢厭卻告訴他,天子突然改變態(tài)度,沒有趁執(zhí)政病重分權(quán),反而親自探望,兩人重歸于好。 刁泰不愿相信,更不敢相信。 若對方句句屬實,前事都將化為泡影,他豈止是走不出囚牢,更會連累家族,使刁氏一落千丈,再無法立足朝堂。 “為何如此,為何會如此!” 刁泰痛苦地抱住頭,實在想不明白。 天子生性多疑,近年來諸事不順,使他的疑心越來越重。 執(zhí)政身為群臣之首,曾主張放歸質(zhì)子,目的是緩和上京與諸侯的關(guān)系,維持天子威嚴。不承想事與愿違,質(zhì)子歸國后,上京與諸侯的關(guān)系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愈發(fā)惡劣。 以晉為例,公子珩出兵討伐鄭國,竟然不請示天子,甚至沒有告知一聲。此舉無疑是將天子的顏面扯下來丟在地上,再狠狠踩上一腳。 天子震怒不已,卻拿晉侯毫無辦法,只能遷怒執(zhí)政。 這件事不是秘密,上京貴族眾所周知。 如此情況下,君臣關(guān)系還能緩和? 刁泰實在難以置信。 看出他的驚訝和不信,尢厭走近一步,將火把插到地上,坐在他對面,絲毫不介意長袍沾染塵土。 “五年大覲,諸侯入京朝見,是為君臣之禮。自天子強索各國質(zhì)子,諸侯再不入上京,朝見之禮形同虛設(shè)。如今天子封晉侯為侯伯,大覲之時,他朝與不朝都能使上京立于不敗之地。執(zhí)政病中上奏,奏疏遞至天子面前,隔日君駕就去探病,君臣握手言和。” 話說到這里,尢厭刻意頓了頓,見刁泰臉色青白,冷汗冒得更急,從袖中取出一只陶瓶,撥開瓶塞倒出一丸藥,送至刁泰唇邊。 “服下,能緩毒發(fā)。” 聲音傳入耳中,刁泰本能張開嘴,吞下苦澀的藥丸。 藥效很快發(fā)揮,疼痛迅速緩解。 他看向尢厭,多種情緒交替出現(xiàn),驚訝、疑惑、難以置信,糾結(jié)在一起,凝固成一片晦暗。 “喜烽勾結(jié)公子煜?” 若非如此,如何解釋他手中有解藥? “非也?!鞭虆捠掌鹚幤浚龡l斯理地撣了撣衣袖,輕聲道,“家主與公子煜并無瓜葛?!?/br> 刁泰看著他,電光石火間,答案浮現(xiàn)腦海。 “你是越人!” 尢厭既沒承認也沒否認,他緩緩勾起嘴角,下半張臉在笑,目光卻異常冰冷,詭異陰森,與平日里判若兩人。 “刁介卿,我是何人,同你關(guān)系不大。你現(xiàn)下應(yīng)該關(guān)心執(zhí)政重歸朝堂,你之前的作為必被提及,即便是殺雞儆猴,執(zhí)政也不會放過你。所謂斬草除根,刁氏也不能幸免。” “你是何意?”刁泰沉聲道。 他使晉歸來,數(shù)次挑撥離間,使天子和執(zhí)政間的關(guān)系急劇惡化。 不久前事發(fā),他被天子下獄,一直關(guān)押在牢房,無人進行審問。 依照他對天子的了解,真有心處置他,早就奪爵驅(qū)逐,絕不會等到今日。最大的可能就是天子疑心難消,表面要嚴辦他,實則對執(zhí)政從未打消戒心。 保持這個信念,他始終不曾放棄希望。然而尢厭今日前來,徹底打碎他的期盼。 “刁介卿,你是聰明人,應(yīng)該知曉事情后果?!鞭虆捒粗筇?,不緊不慢說道,“以執(zhí)政的手段,不會容你繼續(xù)平安。是否供出幕后主使,你都必死無疑。以命最后一搏,或能保全家族。端看你如何選擇。” 刁泰低下頭,凝視手指上干裂的血痕,許久沒有出聲。 尢厭沒有催促,平靜坐在對面。 火把立在兩人身側(cè),火光跳躍,煙氣攀升?;鹧尜康嘏蛎洠行奶幇l(fā)出一聲爆響,驚醒沉思中的刁泰。 “如何做?”他抬頭看向尢厭,沙啞開口。 尢厭向前傾身,單手按住他的肩膀,附到他耳邊道出一番話。 刁泰臉色慘白,完全失去血色。 “非此不可?” “然?!?/br> “我死后,家族能保?” “七成?!?/br> “我如何信你?” “信與不信,做與不做,全在介卿?!鞭虆捠栈厥?,笑容冰冷,“就算刁介卿供出主使也無妨,屆時,刁氏會徹底湮滅,雞犬不留?!?/br> 刁泰手腳冰涼,霎時間如墜冰窖。 看著尢厭,他不免心生怒火,惡聲道:“喜烽可知你是越間?” “我是何身份,同樣不重要。”尢厭回到原來的位置,好整以暇說道,“刁介卿莫非忘記喜氏本為中山國宗室,遇氏族叛亂竊國,舉家奔逃上京,求天子主持公道。結(jié)果如何?” 聽尢厭提起中山國,刁泰臉色驟變。 “天子尋借口搪塞,拖延數(shù)月不聞不問,最終竟冊封叛亂的氏族,使喜氏失去國祚,宗廟也被推倒。這其中,當時的介卿和政令功不可沒?!鞭虆捒粗筇?,輕聲說道,“據(jù)悉中山國氏族送入上京十車金,有三車在介卿府上。認真算起來,喜氏和刁介卿祖上有大仇?!?/br> 滅國之仇,奪家之恨。 喜氏對歷代天子忠心耿耿,卻被氏族奪權(quán)竊國,天子還下旨冊封,讓他們?nèi)绾尾缓蓿?/br> “比起我是否是越間,家主更想介卿一家族滅。從我之計,刁氏才能留存血脈。介卿以為如何?” 尢厭輕聲細語,語速不緊不慢。 刁泰臉色變了幾變,最終定格在一片空白。 他終于明白,自己沒有第二種選擇。 “我明白了?!彼銖娮眢w,直視尢厭,“我依計行事,望你也能信守承諾?!?/br> “那是自然?!鞭虆捘闷鸹鸢眩f出剩下的解藥,旋即站起身,準備離開囚室,“執(zhí)政病情大好,明后日就能上朝。不想事情生變,刁介卿最好快些動手?!?/br> “我知道?!钡筇┪站o陶瓶,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尢厭又看他一眼,沒有再多言,轉(zhuǎn)身走出牢門。 牢房外,兩名牢奴在左后等候。 尢厭對兩人示意,又朝門內(nèi)指了指。牢奴連連點頭哈腰,諂媚笑道:“您放心,一定辦好?!?/br> “事成之后,另有重賞?!鞭虆拻伣o牢奴一枚金,沒有在走廊久留,快步走出暗牢,消失在夜色之中。 囚室內(nèi),刁泰枯坐許久,終于有了動作。 他打開陶瓶,一口氣吞盡藥丸。其后打碎瓶身,用碎片劃破掌心,以手指蘸血在墻上寫下一行字:執(zhí)政結(jié)王子害,我知其秘。 最后一個字,他故意寫得扭曲,遺落兩筆。 待血跡洇入土墻,染血的掌心重重壓下,覆蓋一個血手印,觸目驚心。 做完這一切,刁泰以碎陶片橫過脖頸,猛然一劃,鮮血飛濺,地面灑落點點紅痕。 月光如水,皎潔明亮。 光影穿過窄窗,落入昏暗的室內(nèi)。 燈盤倒扣,壓滅了火光。 殘存的燈油緩慢流淌,覆上蒼白的光影,侵蝕出一片暗色。 刁泰趴在地上,血從脖頸涌出,手指抓握兩下,很快變得無力。生命之火燃盡,雙眼逐漸暗淡,他在月影下氣絕身亡。 暗牢外,尢厭沒有立即返回喜烽府上,而是穿過兩條夾道,三繞兩繞來至一扇掛有銅鎖的木門前,抬手在門上連敲三下,重復(fù)三次。 少頃,門后傳來聲響,緊接著大門開啟,尢厭閃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