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65節(jié)
“五十城,三十城,二十城?!绷昼裰鹨涣信e,手指點在圖上,劃定的區(qū)域逐漸縮小,但幾座邊防重城始終在其中,“無論多少,只要楚項給了,南境霸主必威嚴掃地。吳國不會錯失良機,魏也會伺機而動?!?/br> “楚貫徹分封,自立國以來從不曾變?!背夏晥D上,接過林珩的話,繼續(xù)說道,“楚國邊城多由氏族把守,數(shù)百年立家,國君不能插手。若因罷兵割讓,如何能甘心?” 不甘逐日累積,必滋生怨恨。 對晉,對越。 還有引發(fā)這場戰(zhàn)爭卻又不能取勝的楚項。 “戰(zhàn)場拖延時日,楚國定亂。割城罷兵,隱患深埋,日后也會亂?!背蠁问重撛谘?,另一只手把玩懸在腰間的玉環(huán),笑容明艷之極,卻也充滿了血腥味道。 “積弊太久,唯變能生。只可惜……”林珩話說到一半,中途戛然而止。他微微瞇起雙眼,搖了搖頭。 大國氏族之強,甚過小國國君。 四方諸侯之中,楚國氏族最為獨特。他們的權(quán)力幾乎不受控制,能真正做到和國君分庭抗禮。 這種政治生態(tài)極其矛盾。 一方面,楚國氏族捍衛(wèi)了國家強盛,使楚國數(shù)百年雄踞南境;另一方面,無法向心的強權(quán)足以動搖楚國根基,使國君的統(tǒng)治搖搖欲墜。 “千里之堤毀于蟻xue?!绷昼顸c在與晉國相鄰的幾座邊城,總結(jié)道,“看似堅不可摧,往往只需破碎一點,就將分崩離析?!?/br> 從最開始,林珩就沒打算放過楚國。 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 晉國要東出,楚國橫在路上,是不折不扣的攔路虎。 他發(fā)舉國之兵,本意一戰(zhàn)畢其功。真正短兵相接,卻發(fā)現(xiàn)太過想當然。 “不能一戰(zhàn)滅國,便要徐徐圖之?!?/br> 楚不同于鄭。 這般龐然大物,一口氣吞不下,唯有層層遞進。直至有十成的把握,發(fā)兵攻破紀州城。 林珩侃侃而談,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 這么做相當冒險,楚煜或許會忌憚他的強勢,使兩國同盟出現(xiàn)裂痕。 所幸糟糕的情況并非發(fā)生。 滅楚是越室畢生所愿,楚煜不會例外。看出林珩的野心,他非但不視為威脅,反而心生雀躍。 愉悅的情緒持續(xù)攀升,眼尾染上妃色,更添一抹風情。 “君侯之意,與我不謀而合?!?/br> 林珩側(cè)頭看向他,撞上含笑的雙眼,目光微頓,很快又恢復自然。 變化發(fā)生在瞬間,快得超乎想象。 楚煜仍捕捉到全部,沒有錯過一絲一毫。 他笑容更盛,微微傾身,聲音流淌過林珩耳畔,伴隨著輕盈的呼吸聲,似羽毛拂過,有些癢,卻格外的醉人。 “此番,我與君侯是否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 林珩挑了下眉,忽然轉(zhuǎn)過身,兩指捏住楚煜的下巴,強使他靠得更近。 目光相觸,呼吸交融,能清晰感知到彼此的溫度。 “越君能否猜出,寡人此刻在想些什么?” 漆黑的瞳孔猶如深淵,幽暗無底,卻能清晰映出對方的面孔。 楚煜凝視林珩許久,沒有半點掙脫之意,反而順著下巴上的力道貼近,殷紅的唇印上林珩的嘴角,一觸即離。 “方才君侯何思,我不能解。這一刻,我倒能猜出幾分?!背闲σ庥?,食指輕點下唇,眸光瀲滟,勾魂攝魄。 “哦?”林珩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聲音沒有起伏,窺不出絲毫情緒。 不待楚煜再次開口,他忽然扣住楚煜的脖頸,拇指擦過右耳上的玉玦,側(cè)首封住了他的聲音。 霸道,蠻橫,沒有半分憐惜,如同猛獸在撕咬獵物。 刺痛突如其來,一道殷紅沿著嘴角滑落,蜿蜒過白皙的下巴,滑入刺繡金紋的衣領(lǐng)。 楚煜似被定住,短暫沒有反應(yīng)。片刻后反客為主,兇狠不亞于對方。 突然間,木架被撞倒,發(fā)出一聲鈍響。 輿圖覆蓋地面,玄色與緋紅交纏其上,金輝相映,玉飾飛散。 絲絳不知何時被扯斷,玉帶交疊,彩寶滾動,蹦跳幾下嵌入暗影。 長發(fā)如瀑布流淌,鋪展于圖上,比墨色更濃。 馬桂和馬塘守在帳外,聽到帳內(nèi)傳出的聲響,始終一動不動,眼觀鼻鼻觀心,好似兩尊木雕泥塑。 楚煜的內(nèi)侍同在帳外,也是垂手默立,神情不見絲毫變化,一舉一動和兩人如出一轍。 大雨如注,冷風刺骨。 暴雨籠罩野地全境,河流水位猛漲,大大小小的溝壑被填滿,包圍矗立在荒野中的四座營盤。 楚軍大營內(nèi),楚項坐在屏風前,手邊擺著賈吉帶回的國書。 燈光下,他神情冷峻,眼簾微垂,遮去幾要溢出的戾氣。 “五十城,邊界百里,胃口倒是不小?!?/br> 多名楚國氏族坐在他對面,以令尹賈吉為首,獲悉國書內(nèi)容,皆是面色陰沉,怒火中燒。 “晉侯欺人太甚!” “五十城,竟也敢提?!?/br> “還要向越國談和?” “豈有此理!” “休想!” 正如越國氏族不愿與楚休戰(zhàn),楚國氏族想到要向越國低頭,無不火冒三丈,完全不能接受。 “繼續(xù)戰(zhàn)!” “齊國怯懦,楚人從不畏戰(zhàn)?!?/br> “晉侯僥幸滅鄭,便盛氣凌人,忘乎所以。楚人何曾這般受辱?”楚國刑令憤然道。他不能接受晉侯的條件,更不愿向越國求和。 氏族們憤憤不平,楚項始終一言不發(fā)。 憤慨的聲音充斥在大帳內(nèi),他充耳不聞,而是壓低目光凝視竹簡上的文字,似要透過遒勁的筆墨看清運筆之人。 晉侯,侯伯。 林珩! 他猛然攥緊右手,握拳擊向桌面。 砰地一聲,吵嚷戛然而止。 “事已至此,爭論毫無意義?!背椞痤^,目光掃視眾人,沉聲道,“數(shù)日鏖戰(zhàn),局勢如何,諸君心知肚明。齊國一心休戰(zhàn),晉侯咄咄逼人,越與楚不死不休,再戰(zhàn)于楚不利?!?/br> 帳內(nèi)陷入長久沉默。 楚項分析透徹,話中有理有據(jù)。 眾人十分明白,繼續(xù)打下去,楚國毫無勝算,只是仍不甘心。 不甘心退讓,尤其是向宿敵低頭。 自楚共公問鼎于天子,楚國雄霸南境,數(shù)百年來傲視群雄。何曾如今日這般受辱,近乎被逼入絕境。 “君上,晉侯野心勃勃,臣恐今此退讓,遺禍無窮。”賈吉道出心中擔憂。 楚國疆域廣闊,吞并的鄰國不下十數(shù)。五十城不是拿不出來,而是必須考慮割讓的后果。 “我知?!?/br> 林珩和楚煜能想到的方面,楚項同樣不會忽略。但他別無選擇,權(quán)衡利弊,必須先從戰(zhàn)場脫身,方能再論以后。 “局面對我國不利,但我軍并未真正落敗,不必輕易退讓。況晉侯條件太過苛刻,就算齊人一心求和,也不會點頭答應(yīng)。”楚項單手覆上竹簡,沉聲道。 聽聞此言,氏族們低聲議論,接連點頭。 “晉侯雖言再戰(zhàn),未必不是虛張聲勢?!背椑^續(xù)道,“數(shù)日交鋒,將士以命換名。晉軍偶占上風,損失同樣不小。繼續(xù)打下去,晉又能撐多久?西境諸侯當真一條心?” “君上所言甚是?!冰]離出言附和。 其余氏族也紛紛點頭。 “晉侯既然要談,那就好好地談上一談。天明派人過營,告知晉侯,寡人知其意,邀其軍前一會?!?/br> 楚項合攏竹簡,挺直脊背,一字一句緩慢出口。身后的屏風上,一頭睚眥足踏血河,兇橫猙獰,似要擇人而噬。 第二百零六章 天公作美。 清晨時分,云銷雨霽。 持續(xù)數(shù)日的雨水告一段落,烏云飛散,湛藍晴空一碧如洗。 風變得更冷,呼嘯刮過曠野,薄冰鋪上水面,自河畔向河心延伸。站在河畔向下望,相隔透明的冰層,水流奔騰不息。 冰層未合攏處,時而能見魚群出沒,飛濺起大片水花,跳躍蓬勃的生命力。 野河西岸的廢墟內(nèi),殘垣斷壁披掛白霜,遠遠望去,浮動大片晶瑩。 野河東岸,大軍幾度交鋒的戰(zhàn)場上,隨處可見斷裂的弓刀。淤泥踩踏后凍結(jié),坑底遍布凍結(jié)的血痕。 四座營盤散落在戰(zhàn)場兩端,兩兩互為犄角,與敵方日夜對峙。 營地壁壘森嚴,數(shù)米高的瞭望樓拔地而起。甲士輪換登高,時刻警惕營外,不敢有片刻懈怠。 營門前高掛免戰(zhàn)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