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皇帝險些笑出來,一指周珣之:“不然呢?難道真要堂堂的國丈去柔然請罪嗎?” 樊登臉上掛不住,周珣之也懶得插話了,嘴邊掛著一絲譏誚的笑。 樊登不甘心,“臣覺得,如今的心腹大患,還是元竑……” “那是你覺得!”皇帝今天動了肝火,連樊登也當面嗆了起來,“來人,把那柔然使臣投入大牢?!?/br> 樊登瞥一眼幸災樂禍的周珣之,只能低下頭來。 皇帝面容冷肅,“朝中有柔然細作,驛館里給我仔仔細細地搜,還有這城里,但凡是會說柔然話的,胡人長相的,盡數(shù)抓捕——別走漏了風聲。”頓了頓,他向樊登投去威嚴的一眼:“還有阿奴,把他從太后那里帶走,著侍衛(wèi)嚴加看守?!?/br> 阿奴是從御苑里被領(lǐng)走的。 兩名侍衛(wèi)得樊登授意,將阿奴從小馬駒上抱了下來——雖然和顏悅色的,阿奴卻是個鬼靈精,一見侍衛(wèi)帶刀,立即拼命掙扎起來,扯著嗓子喊:“阿松!” 阿松奔過來,緊緊拽著阿奴的小手,兩只眼睛瞪圓了,警惕地在樊登臉上打轉(zhuǎn)——自薛紈離京后,她大半的時間都在宮里,慣常做宮婢打扮,樊登起先倒沒認出來,聽見阿奴嚷嚷,樊登轉(zhuǎn)身,將阿松上下一打量,不禁失笑。 “原來是你,”因為薛紈的緣故,他對阿松尚有幾分好臉色,“險些忘了,這里還有半個柔然人。” 阿松抓著阿奴,下意識倒退了一步。 “算你有福氣了,”樊登對侍衛(wèi)招了招手,“請薛夫人跟著去侍奉殿下吧?!?/br> 親眼見過樊登手上沾了多少南朝人的血,阿松很識時務,沒有在他面前撒潑打滾。緊緊閉著嘴,跟隨侍衛(wèi)們到了一處僻靜的宮室,阿松掃了一圈,廊檐下都是把守的侍衛(wèi),連個侍奉的宮婢內(nèi)侍都沒有。 來到陌生的宮室,阿奴有些膽怯起來,乖乖偎在阿松身畔。 “是皇后派你來的嗎?”阿松道。 自宴席到此刻,樊登腦子一刻不停地轉(zhuǎn),借著這會清靜,他在殿門口來回踱步,思索起來。聽到阿松發(fā)問,他敷衍地看她一眼,沒有答話。 “不,你和安國公不和,皇后不會派你來,”阿松見樊登不理會,又試探道:“是陛下派你來的?” 就連皇帝也不會這樣直言不諱,樊登思緒頓止,有些詫異地瞥向阿松,“夫人,亂說話可是要掉腦袋的?!彼胝姘爰俚?。 阿松心弦繃了半晌,至此才舒緩了些,她展開雙臂,將沒精打采的阿奴攬在自己單薄的懷里,“阿奴不怕,”她柔聲道,“我們在這里住幾天就回去啦。” 阿奴人小鬼大,在宮里耳濡目染,已經(jīng)很懂事了,“是陛下要治我的罪嗎?” “不是的。”阿松捏捏阿奴的臉頰,“陛下喜歡你的?!?/br> 一大一小兩個人兒在殿內(nèi)竊竊私語,樊登踱過來,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 “當年在建康初見夫人的時候,在下多有失禮,”此情此景,樊登難免先感慨起來,“想不到,今天又失禮了?!?/br> 當初,樊登也是奉了桓尹的令,軟硬兼施把她從建康擄來,阿松扯了扯嘴角,一雙靜默的眼眸里有譏誚一閃而過。 樊登轉(zhuǎn)過身,端詳著她。昏暗靜室里的美人,像明珠般幽幽生輝。樊登這個年紀,對所謂的“艷冠群芳”并沒有色心,但這和周珣之如出一轍的表情讓他頗覺興味。這一瞬間,他看懂了阿松的不安。 “夫人別怕,”樊登語氣溫和,“這個關(guān)頭,陛下還顧不上那些?!?/br> 阿松暗自一撇嘴,沒有心思和樊登虛與委蛇。 薛紈走了。偌大的洛陽城,又剩她孑然一身。樊登走后,阿松張望著外頭僅露一隙的天空,心頭一時有些空落落的。 撫摸著阿奴柔軟的黑發(fā),她把臉頰貼上阿奴溫熱的發(fā)頂?!鞍⑴剑钡钌蠜]人,她不再顧忌,用柔然話喃喃道:“你跟我,我們一起回柔然吧,中原沒意思透啦。” “不可以呀,”阿奴扭了扭身軀,野心勃勃地宣布道:“我還要當太子,當皇帝呢。” 這一場波折,來的倉促而悄然,柔然驛館被查抄,滿城柔然商人入獄,到皇子被囚禁,宮內(nèi)宮外半點波瀾也沒起,連太后也只當阿奴是被送去離宮避暑小住。樊登密令云中的薛紈按兵不動,再三思忖后,又來面圣。 皇帝一反常態(tài),并沒有風風火火地調(diào)兵遣將,只是捻著案頭的棋子思量。 “坐,”皇帝瞥了樊登一眼,指了指旁邊的矮榻。 “是。”樊登在案頭掃來掃去,棋盤上一團亂局,大抵是皇帝目前的心境。 不等樊登發(fā)問,皇帝說:“我這兩天反復推演,對這一戰(zhàn)著實沒有十成的把握,”他為難地放下棋子,“樊登,五萬大軍,加上云中朔州守兵,分三道突襲,能盡快捉拿郁久閭嗎?” 皇帝的心思,原來還在漠北戰(zhàn)事上,樊登本指望他冷靜下來改變主意,聞言不由有些失望。 他沒有直言,想了想,卻說:“臣來之前,去看了看皇子殿下。殿下雖然只有四歲,卻臨危不懼,頗有膽識呢?!?/br> 皇帝仿佛沒有聽出樊登的言外之意,隨口道:“像他母親,是個莽撞的急性子?!?/br> 第77章 、相迎不道遠(十三) 皇帝一意孤行, 要迎戰(zhàn)柔然,樊登不好強勸,只能陪著皇帝胡亂排演了幾次北伐戰(zhàn)術(shù), 一面絞盡腦汁琢磨如何勸他回心轉(zhuǎn)意, 正躊躇間, 外頭通稟稱禮部執(zhí)事到了,樊登放下棋子, “臣先告退……” “且等一等, ”皇帝似乎對執(zhí)事官的來意很明了。叩首覲見后, 皇帝自他手里接過一卷絲帛,扭頭對樊登道:“你也來參詳參詳?!?/br> 樊登不解其意, 湊近皇帝身側(cè)。 皇帝一面展開絲帛, 哂笑道:“也是我不對, 阿奴出生后, 閭氏非要給他取個柔然名字,我懶得計較,也就任她去了,前一陣子才想起來, 這孩子快四歲了, 卻還連個正經(jīng)名字也沒有,便命禮部擬個好意頭的名字來——這點小事, 拖拖拉拉一個多月,你們肚子的墨水都哪里去了?” 那執(zhí)事官只是請罪, 樊登卻心知肚明——阿奴的身世本來就敏感,自閭夫人薨逝,又到郁久閭公然脅迫皇帝立太子——恐怕這絹帛誰拿著都怕燙手。 “臣是個武人,哪懂這些?”樊登笑道, 一眼掃過絹帛上工工整整寫著個“駿”字,樊登自然喝一聲 好,“這個名字恰如其分……” 話音未落,一陣清脆的落雨聲,棋案被皇帝掀翻了,琉璃棋子滾珠般砸在腳面。眾人吃了一驚,樊登忙道:“陛下息怒?!?/br> 皇帝是發(fā)怒了,一把攥住絹帛,臉上罩了一層寒霜,“這就是你們擬的名字?” 中規(guī)中矩的一個字,也不知皇帝哪來的怒氣,那執(zhí)事官莫名其妙,只能連連叩首,“臣再回去斟酌……” 皇帝余怒未消,“是誰擬的這個名字?” 禮部多少官員,七嘴八舌的,備選的名字就有幾十個,細節(jié)也想不起來了,那執(zhí)事官暗暗叫苦,怕再擬一個來還要觸皇帝霉頭,告罪后又囁嚅:“這個字,是辛儀曹卜過的,合乎殿下命理,也曾給安國公過目……是哪里不合心意,還請陛下示下?!?/br> 什么新儀曹舊儀曹,皇帝半點印象也沒有,唯獨聽到安國公的名字,才一愣,隨即冷笑道:“安國公是老糊涂了,還是怕我要送他去柔然王庭,嚇得神智錯亂,兩眼昏花了?” 皇帝還鮮少當眾這樣諷刺周珣之。眾人摸不著頭腦,也不敢接話,唯有樊登嘿嘿一笑,說:“今天在前朝見到國公,的確是臉色不怎么好。” “這個字不吉利,再擬一個來,隨便什么都好?!被实郯呀伈瘉G去執(zhí)事官身上,便打發(fā)他走了。 皇帝今天莫名地氣不順,待在這里也無益,樊登將腳下棋子拾了回來,告退之前,又覷著皇帝臉色,開口道:“臣一直在想……陛下把阿奴殿下安置在冷宮,是想打消郁久閭的妄想呢,還是怕,”他頓了頓,“怕有人對殿下不利呢?” “你說呢?”皇帝反把這個問題拋了回來。見樊登遲疑,皇帝皺眉擺了擺手,“問這么多做什么?” 一個日漸長成的孩子,在那幽暗僻靜的宮室,怎么忍得???樊登簡直都要憐惜阿奴了。“臣只是想知道殿下要在那里住多久,臣也好調(diào)派人手?!?/br> “如果進擊柔然大勝,就放他出來,”皇帝的聲音很冷淡,“如果不勝,他就一直住著吧。” 聽著皇帝那毫無感情的音調(diào),樊登不禁打個寒戰(zhàn),道聲是,便慢慢退出來。到了殿前,烈烈的日光照得身體逐漸回暖,樊登收回遮在額前的手,見周珣之被內(nèi)侍領(lǐng)著,正越過宮門而來,大約是有急事,周珣之只倉促地對樊登拱了拱手,便往殿內(nèi)去了。 說周珣之病了是實話,不見得是被柔然人嚇得,但自皇帝松口要封左皇后之后,周珣之便總有些心事重重。 樊登一步一回首,快要出殿時,對經(jīng)過的小內(nèi)侍努了努嘴,“去瞧瞧陛下和安國公在做什么。” 不多時,小內(nèi)侍折身追了回來,對樊登道:“安國公求見,陛下說忙,沒見他。” 樊登嗤的一笑,頓時渾身輕松,哼著小調(diào)往宮外去了。 翌日上朝,皇帝倒沒有說什么,對周珣之是一如既往的和煦。禮部已經(jīng)火速替阿奴擬了名字來,是個劭字,皇帝也首肯了。因為柔然使臣被囚禁,近來又滿城搜捕柔然人,群臣們也大致心里有數(shù),有邀戰(zhàn)的,有勸和的,又有力主要收回封左皇后的旨意的。 一聽到左皇后這三個字,皇帝便深惡痛絕,私下里對樊登道:“是我失策,想來當初郁久閭要立左皇后,也不過是試探,我一答應,他便確信我要對元竑用兵,所以才敢肆無忌憚,得寸進尺!” 樊登呵呵笑道:“看來還是安國公有先見之明,”他作勢嘆了一聲,“既然早料到了,當初又何必勸皇后點頭?” 皇帝還沒開口,外頭通稟道:“安國公到了。” “讓他進來吧。”皇帝咽下話頭,吩咐道。 周珣之進殿,叩首施禮。他年輕時是個清秀俊雅的人,膚色偏白,身體略微有點不適,便顯出幾分疲憊?!氨菹?,臣想告病,回鄉(xiāng)休養(yǎng)一陣。” 皇帝詫異,“是因為外面那些謠言嗎?” 柔然使臣在宴席上胡言亂語,群臣們雖然心里嘀咕,卻沒人有膽敢當面去問周珣之。周珣之搖頭,“臣是老毛病了,一到長夏,就頭身困重,年紀大了之后,更精神不濟,不養(yǎng)不行了?!?/br> “你們南邊人是腎氣虛些,”皇帝不經(jīng)意道,見周珣之懨懨的,對他的氣也消了不少,“回鄉(xiāng)太周折了,嵩山行宮很清靜,你去那里住幾個月,休養(yǎng)休養(yǎng)也好?!币娭塬懼€犯難,皇帝斷然道:“國公,如今多事之秋,皇后也快要臨盆了,你走了,我和皇后怎么辦?” “是?!敝塬懼銖姶饝?。 這一來,皇帝對他反倒更和氣了些,賜了座,轉(zhuǎn)而問樊登,“和柔然這一戰(zhàn)……” “陛下,”樊登有些急躁,“柔然探知陛下要對江南用兵,那元竑呢?陛下以為元竑還蒙在鼓里,只等束手就擒嗎?” 皇帝擰眉,看向周珣之,周珣之一臉病容,輕易不肯開口,正沉默間,外頭有奏折送入,稱是云中急報,樊登忙接了過來,拆開才看幾眼,頓時變色。 皇帝心生不妙,“柔然人又去云中侵擾了?” “倒不是,”樊登將奏折轉(zhuǎn)呈給皇帝,“云中截獲建康線報,元竑向郁久閭求援,欲與郁久閭相約初秋共同起兵,夾擊我軍?!?/br> 周珣之極快地看了樊登一眼,脫口道:“陛下別急,這消息是真是假還未可知?!?/br> “是薛紈截獲的,不會有假,”皇帝氣得哼笑一聲,“元竑叛逆之心不死,難道你我今天才知道?”攥著奏折,皇帝頓覺一身冷汗,“還好截獲了,否則……”一時眉頭擰得更緊了。 “陛下對元竑不可養(yǎng)虎為患?。 狈遣皇r機,立即道,“郁久閭尚可以利誘之,元氏卻與我朝有滅國之仇。當初南征折損人馬無數(shù),如今為平定江南籌備三年,難道因為柔然人幾句挑釁,就要前功盡棄?郁久閭麾下騎兵十萬,精鐵良馬,威服西域,怎能貿(mào)然出戰(zhàn)?陛下,小不忍,則亂大謀??!” 皇帝手揉著額角,一時難以決斷。樊登急了,索性道:“陛下,立太子一句話,以后廢太子,也不過一句話而已?!?/br> “哦?”皇帝掀眉,“今天他要我立太子,我便立太子,明天他要我退位,給太子繼位,難道我也退位?”他指向沉默的周珣之,“他要國丈去柔然請罪,國丈便去柔然請罪,他要皇后去請罪,難道皇后也要去請罪?“ “這……” “雍州和荊州戰(zhàn)事如何了?”皇帝劈頭問周珣之。 周珣之正在為樊登那所謂廢立太子之說而冷笑,忙端正了臉色,說道:“王玄鶴已經(jīng)奉旨往荊州平叛了?!?/br> “王玄鶴?”皇帝微訝,“他不是癱了嗎?”隨即笑道:“癱子也用,可見元竑手下真是矢盡兵窮了。” 樊登自從探得皇帝對阿奴的心思后,就再沒來冷宮露過面。 天漸漸長了,日子更難熬,殿外的侍衛(wèi)們整日交頭接耳,議論柔然細作,一見阿松身影,便緊緊閉了嘴。 皇帝大概又要和柔然打仗了——可汗王庭的智容公主要怎么自處呢?阿松默默走回來,見阿奴小小的身影伏在窗邊,正望著外頭的霞光發(fā)呆。 “阿松,我想去騎馬,還想去射箭,”他興奮地指著天邊,“你看那片晚霞,好像一匹馬,呶,那里是馬蹄子,那里是馬尾巴?!?/br> 被皇帝囚禁在這里,連把小弓箭都沒有,阿奴悶極了。阿松陪他看了會云霞,嘆氣道:“阿奴,你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只會騎馬射箭,不會讀書識字,怎么可以呢?” 阿奴皺起小小的眉頭,“我不喜歡讀書識字?!?/br> “那可不行。中原貴族出身的郎君,不僅要讀書識字,還要會彈琴下棋,卜筮占決,你若是只會打打殺殺呢,”阿松輕嗤一聲,“以后就只好認命去漠北吃土喝風了?!币姲⑴桀^耷腦,阿松來了興致,四處去尋筆墨?!拔視懽謫?,”她炫耀道,“我教你寫字?!?/br> 阿奴盤腿坐在案前,乖乖任阿松握起他的小手,“寫什么呀?” “寫你的名字嘛?!迸趾脤?,阿松歪歪扭扭寫了斗大的“阿奴”二字,又寫了一個松字。 阿奴使勁點了點,小手上沾了墨汁,“是松樹嗎?阿松,你的名字就像一棵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