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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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分到的那點當(dāng)然禁不起他用,而且那些債主最勢利的,還不都逼著要錢?這回真要他的好看了。她這回可不像分家那天,坐著現(xiàn)成的前排座位。不但看不見,住在這里這樣冷清,都要好些日子才聽得見。她先不要說關(guān)門話,留著這條路,一刀兩斷還報什么仇?有錢要會用,才有勢力,給不給要看我高興,不能叫人料定了。她突然決定了,也出自己意料之外。 自己心里也有點知道,這無非都是借口。 “我是再也學(xué)不會你們姚家的人,”她搖著頭笑,“只要我有口飯吃,自己人總不好意思不幫忙。” “所以我說二嫂好?!?/br> 她白了他一眼?!澳銊偛耪f多少?” “八百。” “誰有這么些在家里?” “二嫂壓箱底的洋錢包還不止這些?!?/br> “我去看看可湊得出五百?!?/br> “七百,七百?!彼参康卣f?!耙苍S我七百可以對付過了?!?/br> “有五百,你就算運氣了。” 她到了樓梯上才想起來,炳發(fā)老婆還在這里,當(dāng)著她的面拿錢不好意思。一向?qū)λг挂胰?,尤其恨三房,自從鬧珠花的事,連她嫂子都受冤枉。這時候掉過來向著他們,未免太沒志氣。別的不說,一個女人給男人錢——給得沒有緣故,也照樣尷尬,實在說不過去。 她把心一橫:也好,至少讓她知道我的錢愛怎么就怎么,誰也不要想。 炳發(fā)老婆坐在窗口玩骨牌,捉烏龜。 “這三爺真不得了,黑飯白飯,三個門口。”她一面拿鑰匙開櫥門一面說。“開口借錢,沒辦法,只好敷衍他一次?!?/br> 她背對著她嫂子數(shù)鈔票,她嫂子假裝不看著她。數(shù)得太快。借錢給人總不好意思少給十塊廿塊,只好重數(shù)一次,耳朵都熱辣辣起來,聽上去更多了。 “他下回又要來了?!彼┳诱f。 “哪還有下回?誰應(yīng)酬得起?” 缺五十塊。床頭一疊朱漆浮雕金龍牛皮箱,都套著藍布棉套子。她解開一排藍布鈕扣,開上面一只箱子,每只角上塞著高高一疊銀皮紙包的洋錢,壓箱底的,金銀可以鎮(zhèn)壓邪祟,防五鬼搬運術(shù)。一包包的洋錢太重,她在自己口袋里托著,不然把口袋都墜破了。他再坐了會就走了,喃喃地一連串笑著道謝,那神氣就像她是個長輩親戚,女太太們?nèi)菀昨_,再不然就是禁不起他纏,面子上下不去,給他借到手就溜了。 這倒使她心安理得了些。本來第一次是應(yīng)當(dāng)借給他的。即使怕人說話,照規(guī)矩也不能避這個嫌疑。在宗法社會里,他是自己人,娘家是外親。她也就仗著這一點,要不然她哥哥與嫂子又不同,未免使她心里有點難過。她哥哥晚飯后來接她嫂嫂,她提起三爺來過,沒說為什么。還怕他老婆回去不告訴他? 十一 越是沒事干的人,越是性子急。一到臘月,她就忙著叫傭人撣塵,辦年貨,連天竹臘梅都提前買,不等到年底漲價。 好在樓下不生火,夠冷的,花不會開得太早,不然到時候已經(jīng)謝了。 過年到底是樁事。分了家出來第一次過年,樣樣都要新立個例子,照老規(guī)矩還是酌減。 迄今她連教書先生的飯茶幾葷幾素,都照老公館一樣。不過樓上樓下每桌的茶錢都減少了,口味當(dāng)然差些。她是沒辦法,只好省在看不見的地方??纯催@時勢,仿佛在圍城中,要預(yù)備無限制地支持下去。 她自己動手包紅包。只有幾家嫡親長輩要她自己去拜年,別處都由玉熹去到一到就是。 她在燈下看著他在紅封套上寫“長命百歲”、“長命富貴”,很有滋味,這是他們倆在一起過第一個年。 她叫王吉把錫香爐蠟臺都拿出來擦過了。祖宗的像今年多了兩幅,老太太與二爺,都是照片。 她除了吃這口煙,樣樣都照老太太生前。過年她這間房要公開展覽,就把煙鋪搬走了,房里更空空落落的。忙完了到年底又空著一大截子,她把兩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站在窗口望出去,是個陰天下午,遠遠的有只雞啼,細微的聲音像一扇門吱呀一響。市區(qū)里另有兩只雞遙遙響應(yīng)。許多人家都養(yǎng)著雞預(yù)備吃年飯,不像姚家北邊規(guī)矩,年菜沒有這一項。弄堂給西北風(fēng)刮得干干凈凈,一個人也沒有,一只毛毿毿的大黑狗沿著一排后門溜過來,嗅嗅一只高炭簍子,站起后腿扒著往里面看,把簍子絆倒了,馬上鉆進去,只看見它后半身。 它銜了塊炭出來,咀嚼了一會,又吐出來仔細看。它失望地走開了,但是整個弄堂里什么都找不到。它又回來發(fā)掘那只篾簍,又銜了根炭出來,咔嚓咔嚓大聲吃了它。她看著它吃了一塊又一塊,每回總是沒好氣似地挑精揀肥,先把它丟在地上試驗它,又用嘴拱著,把它翻個身。 “太太,三爺來了,”老鄭進來說。 哦,她想,年底給人逼債。相形之下,她這才覺得是真的過年了,像小孩子一樣興奮起來。 “叫王吉生客廳里的火。” 她換了身瓦灰布棉襖褲,穿孝滾著白辮子。臉黃黃的,倒也是一種保護色,自己鏡子里看看,還不怎么顯老。 “咦,三爺,這兩天倒有空來?” “我不過年。從前是沒辦法,只好跟著過。” “噯,是沒意思。今年冷清了,過年是人越多越好。” “我們家就是人多?!?/br> “光是姨奶奶們,坐下來三桌麻將。” “哪有這么些?” “怎么沒有?前前后后你們兄弟倆有多少?沒進門的還不算。”老太太禁煙之外又禁止娶妾,等到兒子們年紀(jì)夠大了,一開禁,進了門的姨奶奶們隨即失寵,外面瞞著老太太另娶了新的,老太太始終跟不上。有兩個她特別抬舉,在她跟前當(dāng)差,堂子出身的人會小巴結(jié),尤其是大爺?shù)乃囊棠棠蹋咸惶斓酵怼八囊棠棠獭薄八囊棠棠獭辈浑x口,連大奶奶三奶奶都受她的氣,銀娣更不必說了。這時候她是故意提起她們,讓他知道她現(xiàn)在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你現(xiàn)在的兩位我們都沒看見。” “她們見不得人?!?/br> “你客氣。你揀的還有錯?” “其實都是朋友們開玩笑,弄假成真的?!?/br> 她瞅了他一眼:“你這話誰相信?” “真的。我一直說,出去玩嘿,何必搞到家里來。其實我現(xiàn)在也難得出去,我們是過時的人了,不受歡迎了?!?/br> “客氣客氣?!?/br> 火漸漸旺了起來。 “這時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么這么???” “噯呀,三爺你去打聽打聽,煤多少錢一擔(dān)。北邊打仗來不了?!?/br> 他們講起北邊的親戚,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有的還在北京。他脫了皮袍子往紅木炕床上一扔,來回走著說話,里面穿著青綢薄絲棉襖褲,都是戴孝不能穿的,他是不管。襟底露出青灰色垂須板帶,肚子癟塌塌的,還是從前的身段。房里一暖和,花都香了起來。白漆爐臺上擺滿了紅梅花、水仙、天竺、臘梅。通飯廳的白漆拉門拉上了,因為那邊沒有火。這兩間房從來不用。先生住在樓下,所以她從來不下樓。房間里有一種空關(guān)著的氣味,新房子的氣味。 “玉熹在家?” “他到鐘家去了。他們是南邊規(guī)矩,請吃小年飯。鐘太太是南邊人?!?/br> “那鐘太太那樣子,”他咕嚕了一聲。鐘太太是個胖子,戴著綠色的小圓眼鏡。 “鐘太太不能算難看,人家皮膚好?!?/br> “根本不像個女人,”他抱怨。 她也笑了。對一個女人這樣說,想必是把她歸入像女人之列。不能算是怎樣恭維人,但還是使他們在黃昏中對坐著覺得親近起來。 “下雪了,”她說。 雪像蠓蟲一樣在灰色的天上亂飛。怪不得房間里突然黑了下來。附近店家“鬧年鑼鼓” ,伙計學(xué)徒一打烊就敲打起來。 沙啞的大鑼敲得特別急,嗆嗆嗆嗆嗆嗆,時而夾著一聲洋鐵皮似的鐃鈸。大家累倒了暫停片刻的時候,才聽見鼓響,噔噔噔像跑步聲,在架空的戲臺上跑圓場。這些店家各打各的,但是遠遠聽來也相當(dāng)調(diào)和,合并在一起有一種極大的倉皇的感覺,殘冬臘月,急景凋年,趕辦年貨的人拎著一包包青黃色的草紙包,稻草扎著,切破凍僵了的手指。趕緊買東西做菜祭祖宗,好好過個年,明年運氣好些。無論多遠的路也要趕回家去吃團圓飯,一年就這一天。 “噯,下雪了,”他說。他們看著它下。她這次不會借給他的,他也知道。跟他有說有笑,不過是她大方,他借錢也應(yīng)酬過他一次。難道每次陪她談天要她付錢?反而讓他看不起。他訴苦也沒有用,只有更叫她快心。 他不跟她開口,也不說走。有時候半天不說話,她也不找話說,故意給他機會告辭。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并不覺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實在應(yīng)當(dāng)站起來開燈,如果有個傭人走過看見他們黑赳赳對坐著,成什么話?但是她坐著不動,怕攪斷了他們中間一絲半縷的關(guān)系。黑暗一點點增加,一點點淹上身來,像蜜糖一樣慢,漸漸坐到一種新的元素里,比空氣濃厚,是十年廿年前半凍結(jié)的時間。他也在留戀過去,從他的聲音里可以聽出來。在黑暗中他們的聲音里有一種會心的微笑。 她去開燈。 “別開燈,”他忽然怨懟地迸出一句,幾乎有孩子撒嬌的意味。 她詫異地笑著,又坐了下來,心里說不出的高興。 等到不能不開燈的時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爺在這兒吃飯,”免得像是提醒他時候不早了,該走了。 “還早呢,你們幾點鐘開飯?” “我們早。” 留人吃飯,有時候也是一種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來。難道今天是出來躲債,沒地方可去?來了這半天,她也沒請他上樓去吃煙。雖然說吃煙的人不講究避嫌疑,當(dāng)著人盡可以躺下來,究竟不便,她也不犯著。好在他們家吃煙向來不提的,她也就沒提。 飯廳沒裝火爐,他又穿上了皮袍子。 “三爺吃杯酒,擋擋寒氣?!?/br> “這是玫瑰燒?不錯?!?/br> “就是弄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摻上玫瑰泡兩個月,預(yù)備過年用的。還剩下點玫瑰,我叫他們?nèi)ゴ蚱烤苼斫o你帶回去。” 她喝了兩杯酒,房間越冷,越覺得面頰熱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質(zhì),一面說著話,老是溜著,有點管不住。 “給我拿飯來?!彼龑ε畟蛘f。 “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么只喝這點?” “老不喝,不行了。從前老太太每頓飯都有酒。三爺再來一杯?!?。 老媽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舉杯:“干杯?!?/br> 她將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無緣無故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熱氣上來,像坐在一盞強光電燈上,與這酒吃下去完全無干。她連忙吃飯,也只夾菜給他,沒再勸酒。 打雜的打了酒來,老媽子送進來,又拿來一包冰糖,一包干玫瑰。他打開紙包,倒到酒瓶里,都結(jié)集在瓶頸。干枯的小玫瑰一個個豐艷起來,變成深紅色。從來沒聽見說酒可以使花復(fù)活。冰糖屑在花叢中漏下去,在綠陰陰的玻璃里緩緩?fù)嘛h。不久瓶底就鋪上一層雪,雪上有兩瓣落花。她望著里面奇異的一幕,死了的花又開了,倒像是個兆頭一樣,但是馬上像噩兆一樣感到厭惡,自己覺得可恥。 飯后回到客廳里喝茶,鑼鼓敲得更緊,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飯都加入了。他傴僂著烤火,捧著茶杯酒著手,望著火爐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紅光。 “到過年的時候不由得想起從前,”他忽然說,“我是完了?!?/br> “三爺怎么了?酒喝多了?” “怪誰?只好怪自己。難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還是笑著說:“你真醉了?!?/br> “怎么?因為我說真話?你是哪年來的?跑反那年?自從你來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實在受不了。我們那位我也躲著她,更成天往外跑。本來我不是那樣的。” “這些話說它干什么?!彼暨^頭去淡淡地笑著,只咕噥了一聲。 “我不過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來這樣。不管人家怎么說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閉眼睛?!?/br> “好好的怎么說這話?難道你這樣聰明的人會想不開?”她笑著說。 “你別瞎疑心。我只要你說你明白了,說了我馬上就走?!?/br> “有什么可說的?到現(xiàn)在這時候還說些什么?” “我忍了這些年都沒告訴你,我情愿你恨我。給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br> “你倒真周到。害得我還不夠?我差點死了?!?/br> “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會活著。當(dāng)時我想著,要死一塊死,這下子非要告訴你。到底沒說?!?/br> “你這時候這樣講,誰曉得你對人怎么說的?” “我要說過一個字我不是人?!?/br> 她掉過頭去笑笑。其實這一點她倒有點相信。這些年過下來,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們對她就不會是這樣。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也真可笑,我這一輩子還就這么一次是給別人打算。大概也是報應(yīng)?!彼酒饋砣ツ闷づ圩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