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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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宮就學記不久以前看了兩張富有教育意味的電影,《新生》與《漁家女》。(后者或許不能歸入教育片一欄,可是從某一觀點看來,它對于中國人的教育心理方面是有相當貢獻的。)受訓之余,不免將我的一點心得寫下來,供大家參考。 《新生》描寫農村的純潔怎樣為都市的罪惡所玷污——一個沒有時間性的現(xiàn)象。七八年前的《三個摩登女性》與《人道》也采取了同樣的題材,也像《新生》一般地用了上城讀書的農家子為代表。中國電影最近的趨勢似乎是重新發(fā)掘一九三幾年間流行的故事。這未嘗不是有益的。因為一九三幾年間是一個智力活躍的時代,雖然它有太多的偏見與小心眼兒;雖然它的單調的洋八股有點討人厭。那種緊張,毛躁的心情已經(jīng)過去了,可是它所采取的文藝與電影材料,值得留的還是留了下來。 《新生》的目的在“發(fā)揚教育精神,指導青年迷津”(引用廣告),可是群眾對于這教育是否感到興趣,制片人似乎很抱懷疑,因此不得不妥協(xié)一下,將“迷津”夸張起來,將“指導”一節(jié)竭的力簡單化。這也不能怪他們——這種態(tài)度是有所本的。美國的教會有一支叫做“復興派”(revivalists),做禮拜后每每舉行公開的懺悔,長篇大論敘述過往的罪惡。發(fā)起人把自己描寫成兇徒與yin棍,越壞越動聽,烘云托月,襯出今日的善良,得救后的快樂。在美國的窮鄉(xiāng)僻壤,沒有大腿戲可看的地方,村民唯一的娛樂便是這些有聲有色酣暢淋漓的懺悔。 《新生》沒有做得到有聲有色這一點。它缺乏真實性,一部分是經(jīng)濟方面的原因。并非電影公司不肯花錢,而是戲里把貨幣價值計算得不大準確的緣故。父母給了兒子六百元買書,不肖的兒子用這六百元賃了一所美輪美奐的大廈,雇了女傭,不斷地請客,應酬女朋友。 一個唯利是圖的交際花愿意嫁給他,如果他能再籌到二千元的巨款。即使以十年前的生活程度為標準,這筆帳也還使人糊涂。 男主角回心向善了,可是“善”在哪里?《新生》設法回答這問題——一個勇敢而略有點慌亂的嘗試。至少它比它的姊妹作切實得多——從前的影片往往只給你一種虛無縹緲的自新的感覺,仿佛年初一早上賭的咒,發(fā)的愿心似的?!缎律方榻B了那最合理想的現(xiàn)代少女(王丹鳳演),她和男主角做朋友純?yōu)榻粨Q知識。他想再進一步的時候,她拒絕了他的愛,因為這年頭兒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畢業(yè)之后她到內地去教書,成為一個美麗悅目的教務主任,頭發(fā)上扎一個大蝴蝶結。受了她的影響,男主角加入了一個開發(fā)邊疆的旅行團,墾荒去了。他做這件事,并沒有預先考慮過,光是由于一時的沖動,詩意的憧憬,近于逃避主義。 如果他在此地犯了罪,為什么他不能在此地贖罪呢?在我們近周的環(huán)境里,一個身強力壯,具有相當知識的年青人竟會無事可做么?一定要叫他走到“遼遠的,遼遠的地方”,是很不合實際的建議。 《新生》另提出了一個很值得討論的問題:大眾的初步教育,是否比少數(shù)人的高等教育更為重要,更為迫切?男主角的父親拒絕幫助一個鄰居的孩子進小學,因為他的錢要留著給他自己的孩子入大學。然而他的不成器的孩子辜負了他的一片苦心,他受了刺激,便毀家興學,造福全村的兒童。在這里,劇作者隱約地對于我們的最高學府表示不滿,可是他所攻擊的僅限于大學四周的混雜腐敗有傳染性的環(huán)境。 在《漁家女》里面找尋教育的真諦,我們走的是死胡同,因為《漁家女》的英雄是個美術專門生。西洋美術在中國始終是有錢人消閑的玩藝兒。差不多所有的職業(yè)畫家畫的都是傳統(tǒng)的中國畫?!稘O家女》的英雄一開頭便得罪了觀眾(如果這觀眾是有點常識的話),因為他不知天高地厚,滿以為畫兩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偉岸的裸體女人便可以掙錢養(yǎng)家了。 《漁家女》的創(chuàng)造人多半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游泳著的魚——除了在金魚缸里——但是他用稀有的甜凈的風格敘說他的故事,還有些神來之筆,在有意無意間點染出中國人的脾氣,譬如說,漁家女向美術家道歉,她配不上他,他便激楚地回答:“我不喜歡受過教育的女人?!笨墒?,他雖然對大自然的女兒充滿了盧sao式的景仰,他不由自主地要教她認字。他不能抵抗這誘惑。以往的中國學者有過這樣一個普遍的嗜好:教姨太太讀書。其實,教太太也未嘗不可,如果太太生得美麗,但是這一類的風流蘊藉的勾當往往要到暮年的時候,退休以后,才有這閑心,收個“紅袖添香”的女弟子以娛晚景,太太顯然是不合格了。 從前的士子很少有機會教授女學生,因此袁隨園為人極度艷羨,因此鄭康成窮極無聊只得把自己家里的丫頭權充門墻桃李。現(xiàn)在情形不同了,可是幾千年的情cao上的習慣畢竟一時很難更改,到處我們可以找到遺跡。女人也必須受教育,中國人對于這一點表示同意了,然而他們寧愿自己教育自己的太太,直接地或是間接地。在通俗的小說里,一個男子如果送一個窮女孩子上學堂,那就等于下了聘了,即使他堅決地聲明他不過是成全她的志向,因為她是個可造之材。報上的征婚廣告里每每有“愿助學費”的句子。 “漁家女”的戀人樂意教她書,所以“漁家女”之受教育完全是為了她的先生的享受。 而美術專門生所受的教育又于他毫無好處。他同爸爸吵翻了,出來謀獨立,失敗了,幸而有一個鐘情于他的闊小姐加以援手,隨后這闊小姐就詭計多端破壞他同“漁家女”的感情。在最后的一剎那,收買靈魂的女魔終于天良發(fā)現(xiàn),一對戀人遂得團圓,美術家用闊小姐贈他的錢雇了花馬車迎接他的新娘。悲劇變?yōu)橄矂。P鍵全在一個闊小姐的不甚可靠的良心——“漁家女”因而成為更深一層的悲劇了。 存 稿我寫文章很慢很吃力,所以有時候編輯先生向我要稿子,我拿不出來,他就說:“你有存稿,拿一篇出來好了。”久而久之,我自己也疑心我的確有許多存稿囤在那里,終于下決心去搜羅一下。果然,有是有的。我現(xiàn)在每篇摘錄一些,另作簡短的介紹。有誰愿意刊載的話,盡可以指名索取——就恐怕是請教乏人。 年代最久遠的一篇名喚《理想中的理想村》,大約是十二三歲時寫的。以前還有,可惜散失了。我還記得最初的一篇小說是一個無題的家庭倫理悲劇,關于一個小康之家,姓云,娶了個媳婦名叫月娥,小姑叫鳳娥。哥哥出門經(jīng)商去了,于是鳳娥便乘機定下計策來謀害嫂嫂。寫到這里便擱下了,沒有續(xù)下去。另起爐灶寫一篇歷史小說,開頭是:“話說隋末唐初時候?!蔽蚁矚g那時候,那仿佛是一個興興轟轟橙紅色的時代。我記得這一篇是在一個舊帳簿的空頁上起的稿,簿子寬而短,分成上下兩截,淡黃的竹紙上印著紅條子。用墨筆寫滿了一張,有個親戚名喚“辮大侄侄”的走來看見了——我那時候是七歲吧,卻有許多二十來歲堂房侄子——他說:“喝! 寫起《隋唐演義》來了?!拔矣X得非常得意,可是始終只寫了這么一張,沒有這魄力硬挺下去。 (似乎我從九歲起就開始向編輯先生進攻了,但那時候投稿新聞報本埠附刊幾次都消息沉沉,也就不再嘗試了,直到兩年前。) 再歇了幾年,在小學讀書的時候,第一次寫成一篇有收梢的小說。女主角素貞,和她的情人游公園,忽然有一只玉手在她肩頭拍了一下,原來是她的表姊芳婷。她把男朋友介紹給芳婷,便釀成了三角戀愛的悲劇。素貞憤而投水自殺。小說用鉛筆寫在一本筆記簿上,同學們睡在蚊帳里翻閱,摩來摩去,字跡都擦糊涂了。書中負心的男子名叫殷梅生,一個姓殷的同學便道:“他怎么也姓殷?”提起筆來就改成了王梅生。我又給改回來。幾次三番改來改去,紙也擦穿了。 這是私下里做的。在學校里作文,另有一種新的臺閣體,我還記得一行警句:“那醉人的春風,把我化成了石像在你的門前?!薄独硐胫械睦硐氪濉繁闶菍儆谶@時期的。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我寫的,這里有我最不能忍耐的新文藝濫調:“在小山的頂上有一所精致的跳舞廳。晚飯后,乳白色的淡煙漸漸地褪了,露了明朗的南國的藍天。你可以聽見悠揚的音樂,像一幅桃色的網(wǎng),從山頂上撒下來,籠罩著全山。——這里有的是活躍的青春,有的是熱的火紅的心,沒有頹廢的小老人,只有健壯的老少年。銀白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她仿佛在垂淚,她恨自己的孤獨。——還有那個游泳池,永遠像一個慈善的老婆婆,滿臉皺紋地笑著,當她看見許多活潑的孩子像小美人魚似的撲通撲通跳下水去的時候,她快樂得爆出極大的銀色水花。她發(fā)出洪亮的笑聲。她雖然是老了,她的心是永遠年青的。孩子們愛她,他們希望他們不辜負她的期望。他們努力地要成為一個游泳健將?!芈飞隙际桥畈模鹦χ囊八N薇,風來了,它們扭一扭腰,送一個明媚的眼波,仿佛是在時裝展覽會里表演時裝似的。清泉潺潺地從石縫里流,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藍光瀲滟的池塘。在薰風吹醉了人間的時候,你可以躺在小船上,不用劃,讓它輕輕地,仿佛是怕驚醒了酣睡的池波,飄著飄著,在濃綠的垂柳下飄著?!@是多么富于詩意的情景喲!” 雖然我不喜歡張資平,風氣所趨,也不免用了兩個情感洋溢的“喲”字。我有個要好的同學,她姓張,我也姓張,她喜歡張資平,我喜歡張恨水,兩個時常爭辯著。 后來我就寫了個長篇的純粹鴛蝴派的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啬渴俏腋赣H代擬的,頗為像樣,共計五回:“滄桑變幻寶黛住層樓,雞犬升仙賈璉膺景命”:“弭訟端覆雨翻云,賽時裝嗔鶯叱燕”:“收放心浪子別閨圍,假虔誠情郎參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凄涼泉路同命作鴛鴦”:“音問浮沉良朋空灑淚,波光駘蕩情侶共嬉春”:“陷阱設康衢嬌娃蹈險,驪歌驚別夢游子傷懷”。 開端寫寶玉收到傅秋芳寄來的一張照片:“寶玉笑道:‘襲人你倒放出眼光來批評一下子,是她漂亮呢還是——還是林meimei漂亮?’襲人向他重重地瞅了一下道:”哼!我去告訴林姑娘去!拿她同外頭不相干的人打比喻——別忘記了,昨天太太囑咐過,今兒晚上老爺乘專車從南京回上海,叫你去應一應卯兒呢,可千萬別忘了,又惹老爺生氣?!?/br> 寫賈璉得官:“黑壓壓上上下下擠滿了一屋子人,連趙姨娘周姨娘也從小公館里趕了來了,趙姨娘還拉著袖子和鳳姐兒笑著嚷:”二奶奶大喜呀!‘鳳姐兒滿臉是笑,一把拉著寶玉道:“寶兄弟,去向你璉二哥道個喜吧!老爺栽培他,給了他一個鐵道局局長干了! ‘寶玉擠了進去,又見賈母歪在楊貴妃榻上,鴛鴦蹲在小凳上就著煙燈燒鴉片,琥珀斜簽倚在榻上給賈母捶腿賈璉這時候真是心花一朵朵都開足了,這一樂直樂得把平時的洋氣派洋禮節(jié)都忘得干干凈凈,退后一步,垂下手來,恭恭敬敬給賈政請了個安,大聲道:’謝二叔的栽培?!?/br> 鳳姐兒在房中置酒相慶,“自己坐了主席,又望著平兒笑道:”你今天也來快活快活,別拘禮了,坐到一塊兒來樂一樂罷!‘三人傳杯遞盞賈璉道:“這兩年不知鬧了多少饑荒,如今可好了’鳳姐瞅了他一眼道:”錢留在手里要咬手的,快去多討兩個小老婆罷!‘賈璉哈哈大笑道:“奶奶放心,有了你和平兒這兩個美人胎子,我還討什么小老婆呢?’鳳姐冷笑道:”二爺過獎了!你自有你的心心念念睡里夢里都不忘記的心上人放在沁園村小公館里,還裝什么假惺惺呢?大家心里都是透亮的了!‘賈璉忙道:“尤家的自從你去鬧了一場之后,我聽了你的勸告,一趟也沒有去過,這是豐兒可以作證人的。’鳳姐道:‘除了她,你外面還不知養(yǎng)著幾個堂子里的呢!我明兒打聽明白了來和你仔仔細細算一筆總帳!’平兒見他倆話又岔到斜里去了,連忙打了個岔混了過去?!?/br> 賈珍帶信來說尤二姐請下律師要控告賈璉誘jian遺棄,因為他“新得了個前程,官聲要緊”,打算大大詐他一筆款子。 賈璉無法籌款,“想來想去唯有向賈珍那里去通融通融,橫豎這事起先是他也有一份兒在內的,諒他不至堅拒。”賈珍挪了尤氏的私房錢給他,怕他賴債,托詞是向朋友處轉借來的。 底下接寫主席夫人賈元春主持的新生活時裝表演,秦鐘智能的私奔,賈府里打發(fā)出去的芳官藕官加入歌舞團,復寫賈珍父子及寶玉所追求;巧姐兒被綁;寶玉鬧著要和黛玉一同出洋,家庭里通不過,便負氣出走,賈母王夫人終于屈服。 “襲人叫寶玉到寶釵處辭行,寶玉推說:”姨媽近來老不給人好臉子看,‘后來他自己心里也覺不過意,問襲人道:“寶jiejie有什么怪我的話嗎?’襲人道:”我怎么知道你們的事呢?‘寶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臨行的時候,寶黛又拌了嘴,鬧決裂了,一時不及挽回,寶玉只得單身出國去了。 這是通俗小說,一方面我也寫著較雅馴的東西。中學快畢業(yè)的時候,在??习l(fā)表了兩篇新文藝腔很重的小說,《?!放c《霸王別姬》?!杜!房梢源硪话恪皭酆梦乃嚒钡亩际星嗄昝鑼戅r村的作品,也許是其志可嘉,但是我看了總覺不耐煩:“祿興銜著旱煙管,叉著腰站在門口。雨才停,屋頂上的濕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黃泥潭子,汪著綠水。水心疏疏幾根狗尾草,隨著水淌,輕輕搖著淺栗色的穗子。迎面吹來的風,仍然是冰涼地從鼻尖擦過,不過似乎比冬天多了一點青草香。 “祿興在板門上磕了磕煙灰,緊了一緊束腰的帶子,向牛欄走去。在那邊,初晴的稀薄的太陽穿過柵欄,在泥地上勻鋪著長方形的影和光。兩只瘦怯怯的小黃雞抖著黏濕的翅膀,走來走去啄食吃。牛欄里面,積滿灰塵的空水槽寂寞地躺著,上面鋪了一層紙,曬著干菜。 角落里,干草屑還存在。柵欄有一面磨擦得發(fā)白,那是從前牛吃飽了草頸項發(fā)癢磨的。祿興輕輕地把手放在磨壞的柵欄上,撫摸著粗糙的木頭,鼻梁上一縷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淚水泛滿了眼睛。 “祿興賣掉了牛,春來沒有牛耕田,打算送兩只雞給鄰舍,租借一只牛。祿興娘子起初是反對的:”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罨罱o人牽去了,又是銀簪子又該輪到這兩只小雞了!你一個男子漢,只會算計我的東西‘“ 牛到底借來了,但是那條牛脾氣不好,不服他管束。祿興略加鞭策,牛向他沖了過來,牛角刺入他的胸膛,他就這樣地送了命。 “又是一個黃昏的時候,祿興娘子披麻戴孝送著一個兩人抬的黑棺材出門。她再三把臉貼在冰涼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亂發(fā)揉擦著半干的封漆。她那柔馴的戰(zhàn)抖的棕色大眼睛里面充滿了眼淚;她低低地用打顫的聲音說:”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會吃會做的壯?;罨罱o牽走了銀簪子陪嫁的九成銀,亮晶晶的銀簪子接著是我的雞還有你還有你也讓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覺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戀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涼潤的晚風中漸漸飛去。 “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口,被炊煙薰得迷迷鎊鎊,牽牛花在亂墳堆里張開粉紫的小喇叭,犬尾草簌簌地搖著栗色的穗子。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個漫漫的長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去年看了李世芳的《霸王別姬》,百感叢生,想把它寫成一篇小說,可是因為從前已經(jīng)寫過一篇,當時認為動人的句子現(xiàn)在只覺得rou麻與憎惡;因為擺脫不開那點回憶,到底沒有寫成。那篇《霸王別姬》很少中國氣味,近于現(xiàn)在流行的古裝話劇。項羽是“江東叛軍領袖”。虞姬是霸王身背后的一個蒼白的忠心的女人,霸王果然一統(tǒng)天下,她即使做了貴妃,前途也未可樂觀?,F(xiàn)在,他是她的太陽,她是月亮,反射他的光。他若有了三宮六院,便有無數(shù)的流星飛入他們的天宇。 因此她私下里是盼望這仗一直打下去的。困在垓下的一天晚上,于巡營的時候,她聽到敵方遠遠傳來“哭長城”的楚國小調。她匆匆回到營帳里去報告霸王,但又不忍心喚醒他。 “他是永遠年青的人們中的一個;雖然他那紛披在額前的亂發(fā)已經(jīng)有幾根灰白色,并且光陰的利刃已經(jīng)在他堅凝的前額上劃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睡熟的臉依舊含著一個嬰孩的坦白和固執(zhí)?!?/br> 霸王聽見了四面楚歌,知道劉邦已經(jīng)盡得楚地了。“虞姬的心在絞痛,當她看見項王的倔強的嘴唇轉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發(fā)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那雙眼睛向前瞪著的神氣是那樣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動,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手心里一直滾到她的臂彎里。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他甩掉她的手,拖著沉重的腳步,歪歪斜斜走回帳篷里。 她跟了進來,看見他傴僂著腰坐在榻上,雙手捧著頭。蠟燭只點剩了拇指長的一截。殘曉的清光已經(jīng)透進了帷幔。 “‘給我點酒?!鹧蹃碚f。 “當他捏著滿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盞在手里的時候,他把手撐在膝蓋上,微笑看著她。 “‘虞姬,我們完了??辞樾?,我們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圍的困獸了,可是我們不要做被獵的,我們要做獵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的行獵了。我要沖出一條血路,從漢軍的軍盔上面踏過去!哼,那劉邦,他以為我已經(jīng)被他關在籠子里了嗎?我至少還有一次暢快的圍獵的機會,也許我的獵槍會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了一只貴重的紫貂一般。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軟甲,你得跟隨我,直到最后一分鐘。我們都要死在馬背上?!?/br> 虞姬不肯跟他去,怕分了他的心?!八f:”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讓漢軍的士兵發(fā)現(xiàn)你,把你獻給劉邦吧!‘“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 “項羽沖過去托往她的腰,她的手還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我比較歡喜這樣的收梢。’“等她的身體漸漸冷了之后,項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來,在他的軍衣上揩抹掉血漬。然后,咬著牙,用一種沙啞的野豬的吼聲似的聲音,他喊叫:”‘軍曹,軍曹,吹起號角來!吩咐備馬,我們要沖下山去!’“ 末一幕太像好萊塢電影的作風了。 后來我到香港去讀書,歇了三年光景沒有用中文寫東西。 為了練習英文,連信也用英文寫。我想這是很有益的約束?,F(xiàn)在我又寫了,無限制地寫著。實在是應當停一停了,停個三年五載,再提起筆來的時候,也許得有寸進,也未可知。 雨 傘 下下大雨,有人打著傘,有人沒帶傘。沒傘的挨著有傘的,鉆到傘底下去躲雨,多少有點掩蔽,可是傘的邊緣滔滔流下水來,反而比外面的雨更來得兇。擠在傘沿下的人,頭上淋得稀濕。 當然這是說教式的寓言,意義很明顯:窮人結交富人,往往要賠本。某一次在雨天的街頭想到這一節(jié),一直沒有寫出來,因為太像訥廠先生茶話的作風了。 談 畫我從前的學校教室里掛著一張《蒙納。麗薩》,意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名畫。先生說:“注意那女人臉上的奇異的微笑?!钡拇_是使人略感不安的美麗恍惚的笑,像是一刻也留它不住的,即是在我努力注意之際也滑了開去,使人無緣無故覺得失望。先生告訴我們,畫師畫這張圖的時候曾經(jīng)費盡心機搜羅了全世界各種罕異可愛的東西放在這女人面前,引她現(xiàn)出這樣的笑容。我不喜歡這解釋。綠毛龜,木乃伊的腳,機器玩具,倒不見得使人笑這樣的笑。使人笑這樣的笑,很難罷?可也說不定很容易。一個女人驀地想到戀人的任何一個小動作,使他顯得異常稚氣,可愛又可憐,她突然充滿了寬容,無限制地生長到自身之外去,蔭庇了他的過去與將來,眼睛里就許有這樣的蒼茫的微笑。 《蒙納。麗薩》的模特兒被考證出來,是個年青的太太。 也許她想起她的小孩今天早晨說的那句聰明的話——真是什么都懂得呢——到八月里才滿四歲——就這樣笑了起來,但又矜持著,因為畫師在替她畫像,貴婦人的笑是不作興露牙齒的。 然而有個十九世紀的英國文人——是不是walterdelamare,記不清了——寫了一篇文章關于《蒙納。麗薩》,卻說到鬼靈的智慧,深海底神秘的魚藻??吹疆嫞胱鲈?,我并不反對——好的藝術原該喚起觀眾各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給人的不應當是純粹被動的欣賞——可是我憎惡那篇《蒙納。麗薩》的說明,因為是有限制的說明,先讀了說明再去看圖畫,就不由地要到女人眼睛里去找深海底的魚影子。那樣的華美的附會,似乎是增多,其實是減少了圖畫的意義。 國文課本里還讀到一篇《畫記》,那卻是非常簡練,只去計算那些馬,幾匹站著,幾匹臥著。中國畫上題的詩詞,也只能拿它當做字看,有時候的確字寫得好,而且給了畫圖的結構一種脫略的,有意無意的均衡,成為中國畫的特點。然而字句的本身對于圖畫總沒有什么好影響,即使用的是極優(yōu)美的成句,一經(jīng)移植在畫上,也覺得不妥當。 因此我現(xiàn)在寫這篇文章關于我看到的圖畫,有點知法犯法的感覺,因為很難避免那種說明的態(tài)度——而對于一切好圖畫的說明,總是有限制的說明,但是臨下筆的時候又覺得不必有那些顧忌。譬如朋友見面,問:“這兩天晚上月亮真好,你看見了沒有?”那也很自然罷? 新近得到一本賽尚畫冊,有機會把賽尚的畫看個仔細。以前雖然知道賽尚是現(xiàn)代畫派第一個宗師,倒是對于他的徒子徒孫較感興趣,像gauguin,vangogh,matisse,以至后來的picasso,都是抓住了他的某一特點,把它發(fā)展到頂點,因此比較偏執(zhí),鮮明,引人入勝,而充滿了多方面的可能性的,廣大含蓄的賽尚,過去給我唯一的印象是雜志里復制得不很好的靜物,幾只灰色的蘋果,下面襯著桌布,后面矗立著酒瓶,從蘋果的處理中應當可以看得出他于線條之外怎樣重新發(fā)現(xiàn)了“塊”這樣東西,但是我始終沒大懂。 我這里這本書名叫《賽尚與他的時代》,是日文的,所以我連每幅畫的標題也弄不清楚。早期的肖像畫中有兩張成為值得注意的對比。一八六○年的一張,畫的是個寬眉心大眼睛詩人樣的人,云里霧里,暗金質的畫面上只露出一部分的臉面與白領子。我不喜歡羅曼諦克主義的傳統(tǒng),那種不求甚解的神秘,就像是把電燈開關一捻,將一種人造的月光照到任何事物身上,于是就有模糊的藍色的美艷,有黑影,里頭唧唧閣閣叫著興奮與恐怖的蟲與蛙。 再看一六○三年的一張畫,里面也有一種奇異的,不安于現(xiàn)實的感覺,但不是那樣廉價的詩意。這張畫里我們看見一個大頭的小小的人,年紀已在中年以上了,波卷的淡色頭發(fā)照當時的式樣長長地分披著。他坐在高背靠椅上,流轉的大眼睛顯出老于世故的,輕蔑浮滑的和悅,高翹的仁丹胡子補足了那點笑意。然而這張畫有點使人不放心,人體的比例整個地錯誤了,腿太短,臂膊太短,而兩只悠悠下垂的手卻又是很長,那白削的骨節(jié)與背后的花布椅套相襯下,產生一種微妙的,文明的恐怖。 一八六四年所作的僧侶肖像,是一個須盾濃鷙的人,白袍,白風兜,胸前垂下十字架,抱著胳膊,兩只大手,手與臉的平面特別粗糙,隱現(xiàn)冰裂紋。整個的畫面是單純的灰與灰白,然而那嚴寒里沒有凄楚,只有最基本的,人與風雹山河的苦斗。 歐洲文藝復興以來許多宗教畫最陳腐的題材,到了賽尚手里,卻是大不相同了。《抱著基督尸身的圣母像》,實在使人詫異。圣母是最普通的婦人,清貧,論件計值地做點縫紉工作,灰了心,灰了頭發(fā),白鷹鉤鼻子與緊閉的嘴里有四五十年來狹隘的痛苦。她并沒有抱住基督,背過身去正在忙著一些什么,從她那暗色衣裳的折疊上可以聞得見焐著的貧窮的氣味。抱著基督的倒是另一個屠夫樣的壯大男子,石柱一般粗的手臂,禿了的頭頂心雪白地連著陰森的臉,初看很可怕,多看了才覺得那殘酷是有它的苦楚的背景的,也還是一個可同情的人。尤為奇怪的是基督本人,皮膚發(fā)黑,肌rou發(fā)達,臉色和平,伸長了腿,橫貫整個的畫面,他所有的只是圖案美,似乎沒有任何其他意義。 《散步的人》,一個高些,戴著紳士氣的高帽子,一個矮些的比較像武人,頭戴卷檐大氈帽,腳踏長統(tǒng)皮靴,手扶司的克。那炎熱的下午,草與樹與淡色的房子蒸成一片雪亮的煙,兩個散步的人襯衫里燜著一重重新的舊的汗味,但仍然領結打得齊齊整整,手挽著手,茫然地,好脾氣地向我們走來,顯得非常之楚楚可憐。 《野外風景》里的兩個時髦男子的背影也給人同樣的渺小可悲的感覺。主題卻是兩個時裝婦女。這一類的格局又是一般學院派肖像畫的濫調——滿頭珠鉆,嚴妝的貴族婦人,昂然立在那里像一座小白山;背景略點綴些樹木城堡,也許是她家世襲的采邑。然而這里的女人是絕對寫實的。一個黑頭發(fā)的支頤而坐,低額角,壯健,世俗,在一種世俗的伶俐。一個黃頭發(fā)的多了一點高尚的做作,斜簽身子站著,賣弄著長尾巴的鳥一般的層疊的裙幅,將面頰偎著皮手籠,盾目沖淡的臉上有一種朦朧的詩意。把這樣的兩個女人放在落荒的地方,風吹著遠遠的一面大旗,是奇怪的,使人想起近幾時的超寫實派,畫一棵樹,樹頂上嵌著一只沙發(fā)椅,野外的日光照在碎花椅套上,夢一樣的荒涼。賽尚沒有把這種意境發(fā)展到它的盡頭,因此更為醇厚可愛。 《牧歌》是水邊的一群男女,蹲著,躺著,坐著,白的rou與白的衣衫,音樂一般地流過去,低回作u字形。轉角上的一個雙臂上伸,托住自己頸項的裸體女人,周身的rou都波動著,整個的畫面有異光的宕漾。 題名《奧林匹亞》的一幅,想必是取材于希臘的神話。我不大懂,只喜歡中央的女像,那女人縮做一團睡著,那樣肥大臃腫的腿股,然而仍舊看得出來她是年青堅實的。 我不喜歡《圣安東尼之誘惑》,那似乎是他偏愛的題材,前后畫過兩幅,前期的一張陰暗零亂,圣安東尼有著女人的rufang,夢幻中出現(xiàn)的女人卻像一匹馬,后期的一張則是淡而混亂。 《夏之一日》抓住了那種永久而又暫時的,日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水邊的小孩張著手,叉開腿站著,很高興的樣子,背影像個蛤蟆。大日頭下打著小傘的女人顯得可笑。對岸有更多的游客,綠云樣的樹林子,淡藍天窩著荷葉邊的云,然而熱,熱到極點。小船的白帆發(fā)出熔鐵的光,船夫,工人都燒得焦黑。 兩個小孩的肖像,如果放在一起看,所表現(xiàn)的人性的對比是可驚的。手托著頭的小孩,突出的腦門上閃著一大片光,一臉的聰明,疑問,調皮,刁潑,是人類最厲害的一部分在那里往前掙。然而小孩畢竟是小孩,寬博的外套里露出一點白襯衫,是那樣的一個小的白的,容易被摧毀的東西。到了一定的年紀,不安分的全都安分守己了。然而一下地就聽話的也很多,像這里的另一個小朋友,一個光致致的小文明人,粥似地溫柔,那凝視著你的大眼睛,于好意之中未嘗沒有些小jian小壞,雖然那小jian小壞是可以完全被忽略的,因為他不中用,沒出息,三心兩意,歪著臉。 在筆法方面,前一張似乎已經(jīng)是簡無可簡了,但是因為要表示那小孩的錯雜的靈光,于大塊著色中還有錯雜的筆觸,到了七年后的那張孩子的肖像,那幾乎全是大塊的平面了,但是多么充實的平面! 有個名叫“卻凱”的人(根據(jù)日文翻譯出來,音恐怕不準),想必是賽尚的朋友,這里共有他的兩張畫像。我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已經(jīng)是老糊涂模樣,哆著嘴,蹺著腿坐在椅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從頭頂?shù)叫m,都用顫抖狐疑的光影表現(xiàn)他的畏怯,嘮叨,瑣碎。顯然,這人經(jīng)過了許多事,可是不曾悟出一條道理來,因此很著慌,但同時自以為富有經(jīng)驗,在年高德劭的石牌樓底下一立,也會教訓人了。這里的諷刺并不缺少溫情,但在九年后的一張畫像里,這溫情擴張開來,成為最細膩的愛撫。這一次他坐在戶外,以繁密的樹葉為背景,一樣是白頭發(fā),瘦長條子,人顯得年青了許多。他對于一切事物以不明了而引起的惶恐,現(xiàn)在混成一片大的迷惑,因為廣大,反而平靜下來了,低垂的眼睛里有那樣的憂傷,惆悵,退休;癟進去的小嘴帶著微笑,是個愉快的早晨罷,在夏天的花園里。這張畫一筆一筆里都有愛,對于這人的,這人對于人生的留戀。 對現(xiàn)代畫中夸張扭曲的線條感興趣的人,可以特別注意那只放大了的,去了圭角的手。 畫家的太太的幾張肖像里也可以看得出有意義的心理變遷。最早的一張,是把傳統(tǒng)故事中的兩個戀人來作畫題的,但是我們參考后來的肖像,知道那女人的臉與他太太有許多相似之處。很明顯地,這里的主題就是畫家本人的戀愛。背景是羅曼諦克的,湖岸上生著蘆葦一類的植物,清曉的陽光照在女人的白頭巾上,有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情味。女人把一只手按在男人赤膊的肩頭,她本底子是淺薄的,她的善也只限于守規(guī)矩,但是戀愛的太陽照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在那一剎那變得寬厚聰明起來,似乎什么都懂得了,而且感動得眼里有淚光。畫家要她這樣,就使她成為這樣,他把自己反倒畫成一個被動的,附屬的,沒有個性的青年,垂著頭坐在她腳下,接受她的慈悲,他整個的形體仿佛比她小一號。 賽尚的太太第一次在他畫里出現(xiàn),是這樣的一個方圓臉盤,有著微凸的大眼睛,一切都很淡薄的少女,大約經(jīng)過嚴厲的中等家庭教育,因此極拘謹,但在戀愛中感染了畫家的理想,把他們的關系神圣化了。 她第二次出現(xiàn),著實使人吃驚。想是多年以后了,她坐在一張烏云似的赫赫展開的舊絨沙發(fā)上,低著頭縫衣服,眼泡突出,鼻子比以前尖削了,下巴更方,顯得意志堅強,鐵打的緊緊束起的發(fā)髻,洋鐵皮一般硬的衣領衣袖,背后看得見房門,生硬的長方塊,門上安著鎖,墻上糊的花紙,紙上的花,一個個的也是小鐵十字架;鐵打的婦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耐——做一個窮藝術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罷?而這一切都是一點一點來的——人生真是可怕的東西呀! 然而五年后賽尚又畫他的太太,卻是在柔情的頃刻間抓住了她。她披散著頭發(fā),穿的也許是寢衣,緞子的,軟而亮的寬條紋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著頭,沉沉地想她的心事。 回憶使她年青了——當然年青人的眼睛里沒有那樣的凄哀。為理想而吃苦的人,后來發(fā)現(xiàn)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點又那么渺茫,可是因為當中吃過苦,所保留的一點反而比從前好了,像遠處飄來的音樂,原來很單純的調子,混入了大地與季節(jié)的鼻息。 然而這神情到底是暫時的。在另一張肖像里,她頭發(fā)看上去仿佛截短了,像個男孩子,臉面也使人想起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孩子,有一種老得太早了的感覺。下巴向前伸,那尖尖的半側面像個銹黑的小洋刀,才切過蘋果,上面膩著酸汁。她還是微笑著,眼睛里有慘淡的勇敢——應當是悲壯的,但是悲壯是英雄的事,她只做得到慘淡。 再看另一張,那更不愉快了。畫家的夫人坐在他的畫室里,頭上斜吊著鮮艷的花布簾幕,墻上有日影,可是這里的光亮不是她的,她只是廚房里的婦人。她穿著油膩的黑色衣裳,手里捏著的也許是手帕,但從她捏著它的姿勢上看來,那應當是一塊抹布。她大約正在cao作,他叫她來做模特兒,她就像敷衍小孩子似的,來坐一會兒。這些年來她一直微笑著,現(xiàn)在這畫家也得承認了——是這樣的疲乏,粗蠢,散漫的微笑。那吃苦耐勞的臉上已經(jīng)很少女性的成份了,一只眉毛高些,好像是失望后的諷刺,實在還是極度熟悉之后的溫情。要細看才看得出。 賽尚夫人最后的一張肖像是熱鬧鮮明的。她坐在陽光照射下的花園里,花花草草與白色的路上騰起春夏的煙塵。她穿著禮拜天最考究的衣裙,鯨魚骨束腰帶緊匝著她,她恢復了少婦的體格,兩只手伸出來也有著結實可愛的手腕。然而背后的春天與她無關。畫家的環(huán)境漸漸好了,苦日子已經(jīng)成了過去,可是苦日子里熬煉出來的她反覺過不慣。她臉上的愉快是沒有內容的愉快。去掉那鮮麗的背景,人臉上的愉快就變得出奇的空洞,簡直近于癡蟶。 看過賽尚夫人那樣的賢妻,再看到一個自私的女人,反倒有一種松快的感覺。《戴著包頭與皮圍巾的婦人》,蒼白的長臉長鼻子,大眼睛里有陰冷的魅惑,還帶著城里人下鄉(xiāng)的那種不屑的神氣。也許是個貴婦,也許是個具有貴婦風度的女騙子。 叫做《塑像》的一張畫,不多的幾筆就表達出那堅致酸硬的,石頭的特殊的感覺。圖畫不能比這更為接近塑像了。原意是否諷刺,不得而知,據(jù)我看來卻有點諷刺的感覺——那典型的小孩塑像,用肥胖的突出的腮,突出的肚子與筋絡來表示神一般的健康與活力,結果卻表示了貪嗔,驕縱,過度的酒色財氣,和神差得很遠,和孩子差得更遠了。 此外有許多以集團出浴為題材的,都是在水邊林下,有時候是清一色的男子,但以女子居多,似乎注重在難畫的姿勢與人體的圖案美的布置,尤其是最后的一張《水浴的女人們》,人體的表現(xiàn)逐漸抽象化了,開了后世立體派的風氣。 《謝rou祭》的素描有兩張,畫的大約是狂歡節(jié)男女間公開的追逐??諝饣靵y,所以筆法也亂得很,只看得出一點:一切女人的肚子都比男人大。 《謝rou祭最后之日》卻是一張杰作。兩個浪子,打扮做小丑模樣,大玩了一通回來了,一個挾著手杖;一個立腳不穩(wěn),彎腰撐著膝蓋,身段還是很俏皮,但他們走的是下山路。所有的線條都是傾斜的,空氣是滿足了欲望之后的松弛。“謝rou祭”是古典的風俗,久已失傳了,可是這里兩個人的面部表情卻非常之普遍,佻亻達,簡單的自信,小聰明,無情也無味。 《頭蓋骨與青年》畫著一個正在長大的學生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邊,膝蓋緊抵桌腿,仿佛擠不下,處處扦格不入。學生的臉的確是個學生,頑皮,好問,有許多空想,不大看得起人。廉價的荷葉邊桌子,可以想象那水浪形的邊緣嵌在rou上的感覺。桌上放著書,尺,骷髏頭壓著紙。醫(yī)學上所用的骷髏是極親切的東西,很家常,尤其是學生時代的家常,像出了汗的腳悶在籃球鞋里的氣味。 描寫老年有《戴著荷葉邊帽子的婦人》,她垂著頭坐在那里數(shù)她的念珠,帽子底下露出狐貍樣的臉,人性已經(jīng)死去了大部分,剩下的只有貪婪,又沒有氣力去偷,搶,囤,因此心里時刻不安;她念經(jīng)不像是為了求安靜,也不像是為了天國的理想,僅僅是數(shù)點手里咭利骨碌的小硬核,數(shù)點眼面前的東西,她和它們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久長了,她也不能拿它們怎樣,只能東舐舐,西舐舐,使得什么上頭都沾上了一層腥液。 賽尚本人的老年就不像這樣。他的末一張自畫像,戴著花花公子式歪在一邊的“打鳥帽”,養(yǎng)著白胡須,高挑的細眉毛,臉上也有一種世事洞明的jian滑,但是那眼睛里的微笑非??蓯郏路鹫f:看開了,這世界沒有我也會有春天來到?!夏瓴豢蓯郏抢夏耆擞性S多可愛的。 風景畫里我最喜歡那張《破屋》,是中午的太陽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獨眼樣的黑洞洞的窗;從屋頂上往下裂開一條大縫,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通到屋子的小路,已經(jīng)看不大見了,四下里生著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極淡極淡,一片模糊。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長安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笨墒沁@里并沒有巍峨的過去,有的只是中產階級的荒涼,更空虛的空虛。 氣短情長及其他一 氣短情長朋友的母親閑下來的時候常常戴上了眼鏡,立在窗前看街。英文大美晚報從前有一欄叫做“生命的櫥窗”,零零碎碎的見聞,很有趣,很多代表都市的空氣的,像這位太太就可以每天寫上一段。有一天她看見一個男人,也還穿得相當整齊,無論如何是長衫階級,在那兒打一個女人,一路扭打著過來,許多旁觀者看得不平起來,向那女人叫道:“送他到巡捕房里去!”女人哭道:“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道:“回去罷——回去打我罷!” 這樣的事,聽了真叫人生氣,又拿它沒奈何。 二 小女人我們門口,路中心有一塊高出來的“島嶼”,水門汀上鋪了泥,種了兩排長青樹。時常有些野孩子在那兒玩,在小棵的綠樹底下拉了屎。有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微黃的,長長的臉,淡眉毛,窄瘦的紫襖藍褲,低著頭坐在階沿,油垢的頭發(fā)一綹綹披到臉上來,和一個朋友研究織絨線的道理。我覺得她有些地方很像我,走過的時候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她非常高興的樣子,抽掉了兩根針,把她織好的一截粉藍絨線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試樣子。她朋友伸出一只手,左右端相,也是喜孜孜的。 她的絨線一定只夠做這么一截子小袖口,我知道。因為她很像我的緣故,我雖然一路走過去,頭也沒回,心里卻稍稍有點悲哀。 三 家主有一次我把一只鞋盒子拖出來,丟在房間的中央,久久沒有去收它。阿媽和她的干meimei,來幫忙的,兩人捧了濕衣服到陽臺上去曬,穿梭來往,走過那鞋盒,總是很當心地從旁邊繞過,從來沒踢到它,也沒把它拿走,仿佛它天生應當在那里的,我坐在書桌前面,回過頭來看到這情形,就想著:這大約就是身為一家之主的感覺罷?可是我在家里向來是服低做小慣了的,那樣的權威倒也不羨慕。傭人,手藝人,他們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們面前特別地聽話。常常阿媽臨走的時候關照我:“愛玲小姐,電爐上還有一壺水,開了要灌到熱水瓶里,冰箱上的撲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聲“噢!”答應得非常響亮。對裁縫也是這樣,只要他扁著嘴酸酸地一笑,我馬上覺得我的衣料少買了一尺。有些太太們,雖然也嗇刻,逢到給小帳的時候卻是很高興的,這使她們覺得她們到處是主人。我在必需給的場合自然也給,而且一點也不敢少,可是心里總是不大情愿,沒有絲毫快感。上次為了印書,叫了部卡車把紙運了來。 姑姑問我:“錢預備好了沒有?” 我把一疊鈔票向她手里一塞,說:“姑姑給他們,好么?” “為什么?” “我害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