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二二.cм┆番外二:狂夢(5)
一九一八年,又是一個賞櫻的季節(jié)。 在紛紛飄落的細(xì)碎櫻花里,江玉之端莊微笑地看著坐在對面的男人,他的神情有些緊張,唇邊的笑意甚至帶著靦腆,在東拉西扯了好半天后,他終于說:“郁子,我很喜歡你?!?/br> 江玉之的笑意更深了些,“我知道。” 他見她這么說,好像更有勇氣了,微微挺起胸膛道:“所以,請和我結(jié)婚吧,好嗎?” 結(jié)婚生子,相夫教子,一系列字眼浮現(xiàn)在江玉之眼前,細(xì)碎散漫得如同飄落的粉櫻,又像櫻花變成了這些字眼,滿滿地綻放在樹枝頭,隨風(fēng)飄落,鋪了一地。 她抬手,從肩頭拿下一朵小花捏在手里,淡淡一笑,“好啊?!?/br> 回了家,黎蔓秋還在喝酒,身前的桌子上擺放了一摞賬本,又?jǐn)傞_了好幾本,一邊喝酒一邊細(xì)細(xì)閱覽賬本上的內(nèi)容。 發(fā)覺江玉之回來,她頭也沒抬說:“回來了。” 江玉之走進(jìn)屋里隨意扔下小錢包,解開腰帶,脫下和服,翹起腿坐在黎蔓秋面前。 “我和西園寺決定要結(jié)婚了?!?/br> 黎蔓秋身子一僵,緩慢抬頭,入眼的是江玉之托腮的笑靨,神情頗有幾分得意在里面。 自那一天之后,白晝的江玉之如舊做著自己的瑣事,再同淺川綠或西園寺雅弘一道出門玩,在黎蔓秋面前也還是像個孩子一樣,心情好就秋姨秋姨地叫著,不開心了鬧情緒,就說討厭她,勢必要黎蔓秋對她說一句,“是,我對不起你?!弊屗簧聛砹恕?/br> 夜晚的江玉之則像那一天,深沉的鳳眸里流光溢彩,似笑非笑非要在黎蔓秋枕邊蹭著她睡覺。在昏暗的房間里,她的眼睛里面仿佛有兩盞指路明燈,卻一次又一次將黎蔓秋帶往更深的黑暗,而她低低的輕喚更像是勾魂的繩索。 “蔓秋?!?/br> “蔓秋。” “蔓秋。” 黎蔓秋知道這樣很畸形,她叁十七歲,而她才十七歲,這里面整整二十年的距離。 可是,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是無心之失。十七歲的她興許是貪玩,可叁十七歲的她絕不會控制不住自己。 江玉之,她愛上了江玉之,像愛她的母親那樣…… 在黑夜里,江玉之喜歡靠在她的懷里,空虛多年的懷抱終于有了一個溫暖的身體靠近,她的氣息柔柔地?fù)浯蛟谒男厍?,抱著她的腰,軟唇有意無意地觸碰她的胸口。 兩個人身上都是炙熱的,愛火在黑暗里燃燒,看不見形影。 可江玉之卻也只是在玩,在和她玩,在玩她。 “你說真的?” 江玉之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你只是和我說說?” “要結(jié)婚了當(dāng)然要和長輩說說,不是嗎?”江玉之說得理所當(dāng)然,眼神卻緊盯著黎蔓秋,一種昭然若揭的渴望仿佛要將她吞沒。 黎蔓秋沒有看她,低著頭,抿了一口酒,希望自己神志不清地昏睡過去,醒來還是昨天,或許醒來發(fā)覺只是一場夢。 眼下更像一出戲,正是厚厚的深色帷幕徐徐落下,鑼鼓皆停,戲收場了的時候,臺上臺下只有黎蔓秋一人,她不知道自己是臺上的角兒還是臺下的看客。 江玉之知道,這出戲一直是她在主導(dǎo)。 “知道了。西園寺那小子,除了矮點(diǎn),人應(yīng)該也還不錯?!?/br> 聞言,江玉之蹙起眉頭,一副看傻子的模樣,難以置信地盯著黎蔓秋,眼里的憤怒像利刃。 “秋姨,我要結(jié)婚了!” 應(yīng)該的,她又不是同性戀。 “先訂婚吧,不要那么快就說結(jié)婚,你才多大?!?/br> “那么,秋姨覺得應(yīng)該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婚?” “再等兩年吧。還得和西園寺家談?wù)劇!崩杪镉趾攘艘豢诰啤?/br> “那就秋姨說了算吧!”江玉之猛地起身走了,腳步因憤怒而加快加重,使得地板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 黎蔓秋躺了下去,揚(yáng)起手拍拍自己的頭顱,眼眶漸漸紅潤起來。 她們不能再那樣下去了——她比她大了整整二十歲,她沒有任何資格可以挽留她,束縛她,讓她永遠(yuǎn)留在自己身邊。有朝一日她老去,剩下不再年輕的她,不管去到哪里都會被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有病…… 走回自己的房間,江玉之將拉門摔得“砰”一聲響,接著鉆進(jìn)被褥里。 “黎蔓秋,你就活該孤獨(dú)一輩子!” …… 直到次年的夏季,江玉之再沒有在晚上找過黎蔓秋,她只在房里等著,黎蔓秋卻始終沒有來拉開她的房門。 江玉之知道黎蔓秋是不高興的,哪怕她在宴席上和西園寺家的長輩談天論地笑得跟朵海棠花似的,可她就是不開口,哪怕她只是開口說一句,“別結(jié)婚了?!苯裰隙ň筒唤Y(jié)婚了,永遠(yuǎn)都不結(jié)婚。 江玉之覺得,從母親結(jié)婚,到她要結(jié)婚,這些年來,黎蔓秋也從一個十多歲的少女變成一個近四十歲的女人,卻是一點(diǎn)長進(jìn)都沒有。 江玉之為此很是不滿,每每看見黎蔓秋那強(qiáng)裝若無其事的臉,暴躁的情緒便不打一處來。 一天晚上,黎蔓秋跑酒樓去,陪夢千代同幾個年輕藝妓一起接待客人,江玉之第一時間得知后陡然生起作弄的心思。她讓人給她化了妝,簡單地梳個發(fā)型,換了一身素色百花圖的和服,纏一根淺色碎花腰帶。之后她搶了別人端著的燒酒進(jìn)了廂房。 房內(nèi)燈光明亮而溫暖,琴瑟與歡笑聲中夾雜著恍如隔世的漢語,令江玉之有些驚訝。 這個場子的客人是叁個日本人和兩個中國人,還有一個長得有些像西方人的男人,一共六個人。房內(nèi)藝妓有演奏叁味線、大鼓、小鼓和箏的共四個人,跳舞弄扇的又有兩人,斟茶倒酒的又有五人,其中就包括黎蔓秋。 江玉之恍惚地跪在門邊端著木盤子,黎蔓秋和夢千代瞥到她后不約而同瞪大了眼睛。 “這位可愛的小姐是新來的嗎?以前沒見過呀!”有人喊道。 江玉之回過神,端著酒起身走進(jìn)來,直接用腳勾著拉上門。房內(nèi)的客人都望著她,藝妓們用余光瞥著,她笑笑,露出一排媲美臉上白粉的白牙,在黎蔓秋旁邊的那個男人左手邊跪坐下來。 黎蔓秋仍不敢相信,夢千代反應(yīng)快,掩口胡謅,給她叫千鶴。 盤腿坐在江玉之和黎蔓秋中間的正是那個既有東方人的俊美又有西方人的深邃,穿一身得體的深色西服的年輕男人。 默默觀察了一下,江玉之便明白,叁個日本人是???,兩個中國人也算常來的,只有自己身邊這個看起來似笑非笑,眼神幽暗的男人是第一次來。 不得不說,他長得真是好看。江玉之原本是打算當(dāng)著黎蔓秋的面和男人來點(diǎn)親密的行為,好看看她有什么反應(yīng),這會兒這念頭是被拋到日本海去了。 她安分地給他倒酒,看他一杯一杯喝下去,動作優(yōu)雅,神情平淡,像在喝水一樣,她看呆了,也就沒心思戲弄黎蔓秋。 叁個日本人和身邊的藝妓聊得甚歡,兩個年近五十的中國男人在低頭密聊,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江玉之順著身邊的男人的眼神看了看,又望了下黎蔓秋,她在那擠眉弄眼,似是在叫她千萬要當(dāng)聽不懂漢語。 江玉之又給身邊男人倒了酒,微微好奇,這個男人從她進(jìn)來到現(xiàn)在,酒是喝了不少,就是不見他說過一個字,只是有意無意會瞥她一下,其余時候都在盯著那兩個竊竊私語的男人,明明神情淡然,卻莫名有一股壓人的氣場。 她看著他拿酒杯的手,干凈修長,骨節(jié)分明,很有力量感。 忽然間,她感覺自己找來逼黎蔓秋的男人有些嬌柔了,不過畢竟是嬌生慣養(yǎng)的少爺,眼前這男人又不知是什么來歷。 不一會兒,男人放下酒杯,低沉且充滿磁性的嗓音道:“聊夠了嗎?” 江玉之差點(diǎn)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這個男人會漢語,聲音還那么好聽,上一秒她還以為他是聾啞人。 “小子,佐楨那老家伙跟你的交易是他跟你的事,跟我們無關(guān)!” 男人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著,臉上的笑意粗看和善細(xì)看又有些陰險,“所以,我這不是來跟你們談了嗎?不然你們以為我在這干什么?”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語重心長道:“你們家,你祖父當(dāng)年沒發(fā)生意外,如今還能有你這么大一個孫子,我們也很高興。但是如今,我們早就不姓佐了,這親戚關(guān)系早該斷了,佐家是佐家,我們是我們。你若要說這個血緣關(guān)系,那我們確實(shí)還有叔伯侄子的關(guān)系,但要說其它的,咳咳,話說到這,你應(yīng)該明白。今天,我們當(dāng)長輩的,跟你這個侄子聊聊,喝喝酒,也算是替你,替你們家,慶祝慶祝,是不是?。俊?/br> 另一個忙附和:“是啊是啊,慶祝慶祝。對了,你這都二十多了,有對象了么?這該談婚論嫁了吧。要是沒有對象,叔叔可以給你介紹介紹,或者你看你旁邊這個怎么樣?” 江玉之拿酒瓶子的手顫了顫,抬眸卻對上了他的視線,似笑非笑的眼神有幾分譏諷的意味,但她知道,那是對那兩個人的,她冷靜地給他斟滿酒,余光瞥到黎蔓秋灼熱的注視。 她緊張了么? “這就不勞二位cao心了?!彼托Φ?。 “怎么不勞?哪個當(dāng)長輩的不用幫后輩cao心cao心終身大事?不過也確實(shí)不用急,男人嘛,何況是你小子這副皮囊,就是到我們這個年齡,也有年輕女人趕著上。哈哈哈哈……” 他皮笑rou不笑,江玉之卻在心里笑了,她不想等他到四五十歲的年紀(jì),她現(xiàn)在就想和他恩愛一番,像跟黎蔓秋那樣。 “看來,叔叔你很寂寞?用不用我這做侄子的,給你老人家送幾個權(quán)當(dāng)孝敬?” 江玉之靜靜看著奇怪的叔侄叁人你來我往的“阿諛奉承”,而黎蔓秋的臉色青白,仍在強(qiáng)顏歡笑。她沒在這里聽全程的對話,云里來霧里去,不太能明白黎蔓秋的不安為何故。 宴席過后,年輕男人起身整整衣襟邁著長腿走了,他的一個叔叔跟在旁邊微微仰著頭和他說話。江玉之從后面看著就覺得好玩又好笑,那個男人沒吃什么下肚,被她灌了不少酒,卻依然神情清醒,身姿挺拔,步伐沉穩(wěn),而他的叔叔明顯已不勝酒力,卻還要強(qiáng)打精神,望著他跟他說話,也不見他微微低頭垂眼看他一下。 他的另一個叔叔,正和那叁個日本人拉著夢千代在拉門旁低聲說著話,江玉之站在外面,黎蔓秋站在里面,一同看著他們,只聽到夢千代忙揮手說:“這個可不行,她還只是個孩子。” “當(dāng)然了,這里哪一個不曾經(jīng)也是孩子?” “就是,都是孩子過來的?!?/br> “佐久間先生第一次提點(diǎn)要求你就要拒絕嗎?” “當(dāng)然不是?!眽羟ТΦ?,“可以帶別個去嘛,她還只是個孩子怎么可以?佐久間先生……” 叔叔之一,佐久間先生負(fù)起手只道:“價錢隨你開,明天我們會讓人送她回來?!?/br> 這時,黎蔓秋冷著臉上前道:“十億日元,佐久間先生也給嗎?”那張描繪得毫無血色的臉襯上那雙漆黑無光的眼睛在此刻看來有些駭人。 黎蔓秋的獅子大開口令四個男人驚愕得張開了嘴,支支吾吾緩不過來。 江玉之聽得分明,知道他們在說自己,也知道他們想干什么,她笑著說:“秋子就知道說笑。千鶴可是很喜歡那位先生呢?!?/br> 像夢一樣,江玉之腳底抹油跑離黎蔓秋的視線,上了那些人的車子。待黎蔓秋回過神趕忙準(zhǔn)備去追時,紛紛擾擾,脂粉濃郁的祇園里,哪還有那個愚蠢的身影? 黎蔓秋回到酒樓里,夢千代站在她身后一臉擔(dān)憂,“這可怎么辦?她今晚怎么會來這里?是不是因?yàn)槟??早知道我就不該叫你來了,都是山口那家伙,他說今晚帶了一個隨時會把這里掀了的人來,我害怕……” 黎蔓秋轉(zhuǎn)過身,悵然說:“他說得沒錯,佐久間的那個侄子,是很有可能會把這里給掀了?!?/br> 夢千代一副后怕的樣子,“那到底是哪來的?他們說的話根本聽不懂?!?/br> 黎蔓秋壓制心里的狂躁,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何況這是一個家族內(nèi)斗的事。她默默聽了一個晚上,大概猜得出這伙人本姓佐,那可是望西城的一個龐大的家族啊,內(nèi)斗起來,一點(diǎn)兒也不亞于古時皇親國戚爭權(quán)的戲碼。而這樣一出必定要互相殘殺的大戲,正是那個做侄子的挑起來的。他挑得起來,證明他有資本,有能力,絕對是個危險人物,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當(dāng)叔叔的那么畏懼,竟還要忙著找女人去討侄子歡心。 那個東西根本不是人,江玉之還趕著往前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