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還未曾說話，他背后的金神通就朗聲問道：“可有雅間？”

    “不好意思，小店的雅間滿了?！毙《樕系男θ菀菜查g變成了歉意，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今天客人有點多。”

    “那么多雅間都滿了？”

    “是啊?！毙《樕系那敢飧鼭饬耍蛑S平和金神通連連欠身：“真是過意不去。”

    “算了。”金神通大度地一揮手：“那我們就樓上大廳吧，給找個亮堂、僻靜點的地方?！?/br>
    “好的，”小二頓時又是滿臉堆笑，把幾個人引到樓梯旁，彎腰伸臂作出一個請的姿勢：“幾位軍爺請移步上樓?！?/br>
    上樓以后，金神通指著一張桌子給大家看：“當年，侯爺就是在這張桌子上用飯的?！?/br>
    幾個同伴頓時涌過去盯著那張破桌子拼命地看，仔仔細細地觀察著上面的每一處破損和污跡，就好像是在賞玩什么名貴的寶石瓷器。但許平卻沒有這個心情，他抓住機會把金神通拖到一邊，輕聲問道：“金兄，你身上可帶了些銀子？”

    金神通頓時露出要笑不笑的表情，低聲反問道：“怎么了？”

    “剛才聽金兄說，這里一壺酒就要二兩銀子?！?/br>
    “哎呀，”金神通滿臉的懊悔，攤開兩手說道：“許兄何不早說，不過……不過我們現(xiàn)在走吧，還來得及?！?/br>
    金神通說干就干，轉(zhuǎn)身將手臂一抬，張嘴就要招呼大伙走人。許平滿臉通紅，連忙一把他拉住，金神通回過頭來的時候滿臉都是愕然之色，舉著的手臂都沒有放下，許平又拉了他一把，小聲嘀咕道：“金兄誤會了，我并不是心疼銀子……”

    見到金神通臉上古怪的表情，許平干笑道：“我沒想到酒這樣貴，身上的銀子恐怕不夠?！?/br>
    “原來如此……放心，放心?！苯鹕裢ò参吭S平：“我身上帶了不少銀子，可以先借給你。別說二兩一壺，就是二十兩一壺也喝得起?！?/br>
    “如此多謝了?！痹S平心中一寬：“改日一定奉還?！?/br>
    “不必客氣，自家兄弟嘛?！苯鹕裢ㄓ峙呐脑S平的肩膀。

    既然有了金神通的保證，許平坐在椅子上的時候也就踏實許多。小二端上來剛沏好的綠茶給客人們斟滿，然后就開始報菜單。流水般的菜名許平也聽不明白許多，大手一揮就讓小二盡管撿好的菜品上，接著又讓小二再拿幾壺好酒。

    點菜的時候金神通一直不說話，等到點酒時他發(fā)話道：“白酒往日兄弟們喝得不少了，此間有從江南運來的黃酒，別有一番滋味，大家不妨試試?！?/br>
    大家都沒有意見，曹云問道：“女兒紅，狀元紅嗎？”

    “是啊，都是紹興的老酒。就女兒紅吧，一壺大概半斤，先上三斤吧?！闭f著金神通又囑咐小二道：“煮酒的時候，每壺里都打一個雞蛋?！?/br>
    “好咧?！?/br>
    金神通還不忘了給大家講解：“老酒煮蛋是一種不錯的吃法，一會兒弟兄們嘗嘗?！?/br>
    “一壺女兒紅多少錢？”

    這個問題許平一直想問但是不好意思問，江一舟隨口就問了出來。

    “一壺兩錢銀。”店小二客客氣氣地答道。

    “兩錢？”許平以為自己聽錯了，滿臉都是驚訝。

    “是啊?！钡晷《娫S平臉色有異，連忙解釋道：“這位軍爺不知，鄙店的酒都是真正的紹興老酒，絕無摻水，自然稍微貴了些……再說，軍爺您也知道，季賊倡亂、隔絕南北，現(xiàn)在這酒都要海運來，自然又貴了些?！?/br>
    許平一時無語，小二見狀就試探著問道：“這位軍爺，鄙店還有些自釀的老酒，兩壺只要一錢銀……”

    “我就要這酒，”許平連忙打斷小二：“就這紹興的老酒，先上三斤?！?/br>
    小二答應一聲，但沒有立刻走開，好像有些遲疑，許平見狀知道是對方誤會自己，連忙解釋道：“我確實不是嫌貴，倒是覺得便宜了，我還以為一壺酒得二兩銀子呢?！?/br>
    許平話音才落，金神通就哼了一聲：“什么酒要二兩銀子一壺？這少保樓又不是攔路搶劫的黑店?！?/br>
    “這位軍爺說的是，小店是正經(jīng)做買賣的，絕非黑店?！毙《ζ饋?，點頭哈腰地退下：“幾位軍爺寬坐，酒菜這便送來。”

    才明白金神通開了個大玩笑，許平差點被一口氣嗆死過去。

    不過金神通看也沒看他，若無其事地對著周圍的人侃侃而談：“家嚴是蘇州人，最愛喝家鄉(xiāng)的老酒……家嚴曾說過，老家的人家生了兒子或女兒，要在滿月那日，將親友送的糯米釀酒，裝到大缸里埋于地下。待兒子娶妻或女兒出嫁時，將酒缸挖掘出來飲用，所以這酒就有了”狀元紅“、“女兒紅”的名字。也有的人家將酒裝于雕了花朵的罐中，所以又叫”花雕酒“……這老酒存放的年頭越長久就越是醇香，可以香飄十里……這老酒的飲法是溫飲，家嚴常將酒壺放入熱水中燙熱。不可煮久了，煮久了就淡而無味……家嚴酒量甚豪，侯爺不喜飲酒，所以有人敬酒多是家嚴代飲的……”

    雖然金神通一直吹噓其父酒量甚豪，但他本人卻沒有飲多少。金神通今天的話非常多，給同伴講了不少趣聞。許平倒不覺得什么，其他幾個人都頗為意外，尤其是林光義在金神通手下做事，見慣了后者威嚴的樣子，所以比旁人更為局促。逐漸地大家越來越放得開，七嘴八舌聊得高興，性格最為開朗的曹云和江一舟幾杯酒下肚，也開始和金神通打趣起來，連林光義也和余深河猜拳斗酒，酒桌上的氣氛變得愈發(fā)活躍。

    金神通舉杯敬許平，兩人淺飲半口。放下酒杯后金神通對許平輕聲說道：“我靠著家嚴的關系，年紀輕輕就居軍中高位，平日總是唯恐眾人不服，難得和他人開懷暢談?！?/br>
    許平覺得金神通這話倒不是什么自謙，而應該就是他的心中之言，只是細細品味這里面頗有一些寂寞的味道，許平心里也不禁有些傷感。

    “許公子！”

    一聲清脆的女聲在背后響起，對面的江一舟和余深河“刷”地抬起頭，全桌的人都睜大了眼向許平身后望去。許平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女子，原來就是那個被喚作“秋月”的姑娘。許平連忙站起身，低頭拱手一禮。

    秋月欠身回禮道：“不知許公子近來可好？”

    “在下很好，很好。”許平一時手足無措，全然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急忙說道：“有勞掛念，在下感激不盡。”

    桌旁的眾人個個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豎著耳朵，瞪圓了眼。只有金神通一副見怪不怪的神色，挑眼看了秋月一眼，輕輕吹了聲口哨，然后就低頭去夾菜。曹云他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許平的時候，金神通不失時機把鮮嫩的魚腹夾到自己的碗里，然后又朝著紅燒肘子下筷子，忙得不亦樂乎。

    許平小心地問道：“秋月姑娘可是陪你家小姐一起出來的嗎？”

    “是啊。”秋月微笑道：“我家小姐在那邊的小間里。奴家方才出來，正好看見許公子在這里，就過來問候一聲?！?/br>
    “啊，啊?！痹S平原打算順勢說既蒙小姐問候，就要過去拜謝一下，現(xiàn)在聽秋月說她并非趙小姐派過來，而是自作主張前來問候，嘴里吭哧幾聲實在想不出該說什么，站在那里發(fā)呆。

    秋月似乎沒有幫助許平擺脫窘境的打算，她只是安靜地站著，含笑看許平。許平只好又是一禮，重復道：“多謝秋月姑娘好意，在下感激不盡?！?/br>
    “不敢當。許公子自便，奴家這便回去了?！?/br>
    “秋月姑娘請?！?/br>
    許平目送秋月穿過飯廳，只見她輕輕推開飯廳旁的一扇門，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門后。隨著那門緩緩關上，許平失望地轉(zhuǎn)回身，垂頭喪氣地坐回自己位置上。迎面而來的是曹云他們炯炯有神的逼視目光，還有他們那無限好奇的表情。

    金神通仍自顧自地大嚼，還給自己斟了杯酒。

    “這是德州之戰(zhàn)以前的事了，那時我的俸祿很少，正好我會彈琴，所以就靠賣藝再掙一份錢。”許平一臉無辜地解釋起來，還揮舞著雙臂加強語氣：“這位秋月姑娘的主家小姐聽過我彈琴，給我不少賞錢，我非常感激……”

    “快吃，快吃?！苯鹕裢ù驍嘣S平的自辯，對周圍幾個人說道：“吃完我們就走，不要耽誤了許兄弟的好事?！?/br>
    “哪有什么好事？”許平尷尬地笑起來，道：“金兄取笑了?！?/br>
    “怎么會沒有好事，那秋月——這個名字沒錯吧，那家的小姐明明看上你了，在那里等著你過去小敘呢?！苯鹕裢ㄕf完又催促起另外幾個人來：“快吃，快吃，酒就到此為止了，一會兒我們?nèi)e的地方喝，我請客。”

    許平連忙道：“金兄不要亂說?！?/br>
    “許兄少年英俊，官場得意又有佳人眷顧，恭喜恭喜?！苯鹕裢ㄕf到這里忽然“啊”了一聲，恍然大悟地說道：“怪不得許兄在趙府百般推卻，原來早就心有所屬，難怪！”

    許平窘困無比，兩耳都開始發(fā)燒，道：“金兄休要胡說，哪有此事？”

    “休得狡辯！”金神通大笑起來，用筷子點指著許平道：“你說德州之戰(zhàn)前見過這個姑娘，那明明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若不是心中時時掛念，你如何能一眼認出來人，叫出名字也不曾有絲毫遲疑？那個丫鬟對答如流，顯然也是心知肚明?！?/br>
    周圍幾個人紛紛點頭稱是，對金神通都是心悅誠服，連聲稱贊他法眼如炬，曹云更是一副滑稽的表情，許平猶自強辯道：“又不是她小姐叫她過來的?！?/br>
    “女孩子臉皮薄，難道會說是她叫丫頭過來的不成？”金神通道：“算了，此時我不與你多說，免得擾你的好事。我們這就自去喝酒，以后你再請我們吧，到時再細問你不遲?！?/br>
    幾個人更不說話，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菜肴一掃而空。許平一直呆坐不語，金神通看眾人都已經(jīng)吃完，一揮手就帶著他們匆匆下樓離去。

    許平又小坐了片刻，喚過店小二結清飯錢。他向周圍看看，其他桌的客人都各自飲酒談笑，并無一人注意自己。于是許平就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輕輕向大廳對面走去。

    從桌子到那個房間的距離并不長，不過在許平感覺里卻似乎很遙遠，只是無論他走得有多慢，這路還是有走完的那一刻。站在門口，許平不禁又回頭四下打量一番，還是沒有人注意到他，只有一個端菜的店小二路過他身邊。

    許平心臟怦怦地猛跳了幾跳，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地在竹門上扣了兩扣。

    門“呀”的一聲打開，秋月那張笑盈盈的臉立刻映入眼簾。許平跨入房間，屋內(nèi)燃著薰香，一張不大的桌子上擺著茶壺和幾碟菜蔬。

    屋內(nèi)只有秋月和趙小姐兩人，小姐在他進門時已經(jīng)起身，許平欠身道：“以往多承趙小娘子好意，今日特來拜謝?！?/br>
    趙小姐今日穿了一身淡粉色的長衫，笑容楚楚動人。她一擺袖子，道：“許公子請坐?！?/br>
    “謝趙小娘子?！痹S平輕輕坐在趙小姐對面的位置上。

    秋月從茶盤中拿出一個茶杯擺在許平面前，替他斟滿茶水。秋月坐在趙小姐旁邊，主仆二人的面前各有一個茶杯。

    “不知許公子近來可好？”趙小姐打破沉默。

    “托趙小娘子的福，在下萬事如意?！?/br>
    “許公子在德州的大捷，小女子有所耳聞，恭賀許公子了?！闭f著趙小姐就舉起茶杯，向許平致意。

    “謝趙小娘子?！痹S平舉起茶杯一飲而盡。秋月拿起茶壺給他斟滿，許平忙謝道：“多謝秋月姑娘?！?/br>
    屋內(nèi)陷入沉默，許平在心里連聲責備自己沒用，可又不知說什么好。

    “聽說許公子在新軍的教導隊任職教官，不知是也不是？”

    許平點頭道：“趙小娘子消息靈通，在下確實是在新軍教導隊中任職?！?/br>
    “哦，”趙小姐輕輕點頭，又道：“小女子對軍中之事頗為好奇，不知許公子可愿敘說一二，聊解小女子好奇之心？”

    “軍中的大事不過cao練、整訓。”雖然許平每天都很忙，但仔細回想好像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一天天做的事情都差不多而且有些枯燥：“好叫趙小娘子得知，我們新軍首重條例，教導隊中更是如此……”

    萬事開頭難，說了幾句以后，他的言談漸漸地也就流暢起來，從陣型說到編制，又從編制說到軍法。

    “……我們教導隊用的戰(zhàn)棋與一般的棋類大有不同……”不知道已經(jīng)說了多久，許平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他把杯中的茶水喝掉，然后就伸手去拿茶壺。這才注意到秋月正在低頭玩筷子，把幾根筷子和碟子反復地來回擺放，顯然是聽得無聊至極，她發(fā)現(xiàn)許平正看著自己，忙丟掉手里玩耍著的東西，正襟危坐。

    “嗯，嗯，戰(zhàn)棋也沒有什么，總之就是一種棋?！痹S平一下子又變得語塞，正打算給趙小姐普及的戰(zhàn)棋常識也盡數(shù)咽回肚中去。舉目四顧，發(fā)現(xiàn)靠墻的茶幾上放著一把古琴，就跳起身去摸那琴：“自從分別后我給趙小娘子譜了一個曲子，且讓在下給趙小娘子彈一曲琴吧?！?/br>
    自打一進屋許平就緊張不已，但是等手指觸碰到熟悉的琴弦后他的心情就很快放松下來，隨著琴弦被撥動，舒緩優(yōu)美的旋律彌漫在房間里，許平也就漸漸沉浸在樂曲之中。

    第十九節(jié) 疑云

    暢快淋漓地彈過幾曲后，趙小姐雙手奉上一杯茶：“許公子請。”

    接過茶后一飲而盡，許平也沒有多想，張口便念道：“相識不相見，心惟互系念。舉杯共把盞，談吐三千年?！?/br>
    這詩是許平以前在心里默默為趙小姐做的，他彈琴后一時心情激蕩，脫口而出。姑娘垂下眼睛略略沉吟，問道：“聽說……許公子新近認了一門干親?！?/br>
    “啊，是，是?！痹S平想起趙小姐可能是趙府的同宗，他為此還曾秘密打探過，卻一直不得要領。

    “趙家meimei是小女子的好友，”趙小姐把杯子輕輕放下，微笑著對許平道：“聽說趙老夫人有意招許公子做個半子，小女子也覺得趙家meimei和許公子是天作之合?！?/br>
    “這個……許平出身貧寒，若無尺寸之功本也配不上趙府。”

    “聽說前兩日新軍大演，以許公子之才，定是已經(jīng)博取世職了？”

    許平一愣，眼前這位小姐竟然對新軍的事這么清楚！不過他隨即想到趙小姐是將門出身，她父親可能也是新軍將領，當即回答道：“讓趙小娘子見笑了，在下沒能獲得世職?！?/br>
    “啊，這是為何？”

    “軍中自有法度?！痹S平不愿意在這個問題上多說，此外他認為世職不過是自己的囊中物，只是早晚問題罷了。

    “難道許公子現(xiàn)在還是白身嗎？”

    “當然不是白身，”對方眼中的惋惜深深地刺激到了許平，他脫口而出：“在下已經(jīng)被任命為新軍長青營指揮同知，加游擊銜。”

    “啊，原來是許將軍了，失敬?！壁w小姐滿臉笑容，雙手合十，興奮地說道：“小女子早知道許公子不是池中之物。如此也不算辱沒趙府了吧，如蒙不棄，小女子愿意替將軍去和趙老夫人重提舊事?！?/br>
    許平驚詫道：“趙小娘子你在說什么啊？”

    “許將軍剛才不是說，以前之所以對趙府的好意婉言謝絕，就是覺得門戶不當么？以許將軍現(xiàn)在的身份，當然沒問題了。”